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四)
三人一路同来,青青细问袁承志与众人出海的情形,袁承志将如何得了渤泥国之助操练水军,如何歼灭红毛海盗,当地土著如何推崇依附细细同她说了。他虽素来口拙不擅言词,但这两年经历委实丰富精彩,青青也听得津津有味。第二天中午时回到温宅,袁承志见温宅与三年前自己来还金之时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早已物事人非,当年自己在此力破石梁五祖的五行阵,与青青结拜,后温仪被杀,自己带了青青离开,前尘往事一经忆起,心头五味陈杂,思潮起伏。
青青与他分别两年,当日虽怨他心念他人绝决而去,然而毕竟钟情已深,终是难忘旧情,两年来日日相思,如今乍见个郎,心中虽难免仍有蒂结,却仍是欢喜无限。到家立时为他安排住房,遣仆烧水,自已又亲自下厨整治酒菜,忙得脚不沾地一般,只温奇陪了袁承志闲聊。
这温奇与青青一年多来相依为命,加之幼年情谊,早将这表妹视为亲妹妹一般,见她虽性子开朗活泼,却总有些忧郁之态,背着人时常常偷偷洒泪长叹,他是水晶心肝七窍玲珑的聪明人,早已猜到青青必是为情所伤,只是女儿家不说,他虽是兄长却也不好开口相问,如今见了这袁承志,看这两人神态,决非结义兄妹那么简单,当下心中寻思:“他们多半是情侣,只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得罪了青妹,让她一个人生气跑回家来,他去了海外却两年之后才来寻找。看情形这两人都是余情未了,只是你欺负了我妹子,想这么破镜重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幼年时常见母亲被人欺侮,最大心愿就是快些长大,保护母亲,可惜未曾如愿其母就抑郁而终,见到表妹每每神情忧郁,不觉的想到了母亲,心中自然起了怜惜回护之意,虽不知原因始末,心中却早已将负了表妹之人恨得咬牙切齿,袁承志不来就罢了,如今送上门来,如何肯放过这整治他的大好机会?
他看出袁承志虽武功高强,礼数周道,但其实为人木讷不擅言词,当下只捡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与他闲聊,袁承志一生刀剑为伍,哪里及他江南子弟文采风流,只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以对。温奇笑道:“我那青妹从小兰心惠质,才比谢韫,我只当袁大哥与她必是爱好相投,却不知道你原来不喜此道,小弟失礼之至了。” 于是转换话题,与他谈些武术门派,江湖秩事之类,他见闻广博,口齿风趣,袁承志心下暗想:“青弟这表兄倒是见识不俗,又一表人才。”心下竟暗暗生出自惭之意。
一时有仆从进来道:“小姐在庭中摆了酒席,请公子和袁相公过去。”二人遂相携而出。
到了后园庭中,青青已经在座,见了他们两人,就笑道:“都饿了吧,可让你们久等了。”温奇举手肃客,对袁承志笑道:“要不是袁兄来,小弟求她做两道菜可难呢。”三人一笑入席。温奇挟菜斟酒,甚是殷勤,席间问些袁承志海外的风土人情,不觉三人都微微有了些酒意。温奇到:“举杯欲饮无管弦,却是无聊,青妹,可否为我与袁兄吹箫一曲,以助酒兴?”青青欣然允诺,吩咐仆从去取了箫来。
温奇道:“袁兄,我这青妹的箫声可是妙得紧啊,保证你‘如闻仙乐耳暂明’,难得今天你来她高兴,你喜欢什么曲子,让她吹来。”袁承志脸上微微一红,道:“我可不懂什么曲子好。”他忽然想起当日青青在玫瑰亭中为他吹奏的那首“眼儿媚”,婉转缠绵,如诉如慕,只那时自己还不知她是女儿家。说话间仆从取了箫来,青青接在手中,略一思索,轻轻吹了起来,但觉箫声悠扬婉转,依稀就是那时听过的“眼儿媚”。
袁承志心中一动,向她望去,灯下见她因有了酒意,面若桃花,唇若涂朱,雪白的手指抚着碧油油的竹箫,美丽不可方物。两年来的相思之情一时竟几乎难以压抑。正自意乱情迷间,忽听轻微“叮”的一声,回头看时,却是温奇持了竹筷,轻轻敲打酒杯,只听他和着青青的箫声,击节而歌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袁承志虽不长于文字,但这诗经中的“关雎”还是知道的,这诗中吟诵的分明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意,温奇声音低沉温柔,合了青青悠扬的箫声说不出的好听,他却听得一颗心往下直沉。
这袁承志学武天分甚高,实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只是对于儿女情爱方面,却没有什么天赋。当日与青青相爱,开始是本是懵懵懂懂,只觉得怜她孤苦,爱她娇俏,后来相处日久,情根深种,愈发见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娇宠呵护,为了她甚至不惜对二师兄归辛树生了杀心,只是日子久了,她时时相伴在侧,也就只当寻常。之后见了阿九,从未见过如此绝色女子,少年心性把持不定,竟渐渐将心分了一半,往阿九身上挪去。后来青青查觉他有二心,不肯随他出海,却让他伤心欲决,几乎走火入魔。这才渐渐明白,在自己心里,阿九虽貌美如花,可怜可爱,却终比不上青青的情深义重,相濡以沫。两人一别经年,他已很少想到阿九,对青青却朝思暮想,相思欲狂,只恨岛上初定,诸事繁杂,身为岛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分身出来,无法前往中原寻找。
他临来未见之时早已打好腹稿,如何软语相求,如何低声下气,如何向她一吐相思之情,表明自己以后绝对矢志靡他,求得她原谅,与自己同回金蛇岛,只是做梦也未想过,青青身边会多了一个表哥。温奇潇洒风趣,相貌英俊,举止文雅,谈吐不俗,竟是样样比自己高明。想这一年来他二人相依为命,又有幼时青梅竹马之情,这时又听温奇唱的竟是求爱的《关雎》,一时心头酸苦,忖道:“重逢一天有余,青弟对我竟没说上一句体已的话,莫非她……跟这温奇……”他越想越是不对,只觉心头酸苦难奈,立时只想大声喝问,却想起当初是自己先三心两意,气得青青离去,便又是悔恨自责,心头百味陈杂无可排解,只得将面前的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不知不觉,竟醉倒桌上。
青青见他喝得大醉,却吓了一跳,道:“大哥从来不是贪杯之人,怎么今天喝这么多酒。”
温奇看袁承志已醉得人事不知,笑道:“傻小子吃醋呢。”
青青脸上一红道:“奇哥哥,你说什么。”
温奇笑道:“小丫头,你休在我面前弄鬼儿。你和他是怎么回事,快点儿告诉我就罢了,不然,你看我怎么整治你这个傻大哥。”
青青知道这个表哥素来心思灵巧,计谋百出,袁承志老实木讷,如何是他对手。只得慢慢将两人如何结义,母亲临终如何托孤,如何相伴江湖,又将阿九的事大略说了,又道:“他心里想着那美貌的阿九,我气不过,不肯与他一同出海,只道今生再难相见,不料他却又找了来。”
温奇道:“这小子三心两意,确实可恨。可是我见他万里迢迢来寻你,不像是无情无义之人。若真是想那阿九,直接去藏边就是了,可不必跑到华山,又跑到江南的啊。”
青青看了袁承志一眼,道:“谁知道啊,反正我……我……”她本想说再也不想理他,却又觉得舍不得,是以说不下去。
温奇笑道:“你什么,你舍不得。”
青青啐他一口道:“这人欺负你妹子呢,你怎的帮他说话。”
温奇笑道:“我若帮他说话,也不会气得他喝醉酒了。”
青青恍然道:“啊,我说你怎么唱那莫名奇妙的曲儿,原来是为了气我大哥的。”又黯然道:“他又怎会生气?他心里只有那个阿九。”
温奇笑道:“我说他是傻小子,原来你也是个傻丫头。他若是心中只有阿九,就不会巴巴的从海外一路华山江南的跑来啦,更不会听我唱了一支曲儿就气得借酒消愁。只是……我看这广东蛮子黑不溜秋又呆又笨的,也不太值得你喜欢啊。”
青青听他说袁承志不好,心中不乐,道:“我大哥哪里又呆又笨,他为人忠厚,心肠侠义……”说了两句,忽然见温奇笑吟吟的看着她,立时明白他是故意逗自己说出袁承志好来,跺脚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温奇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强忍笑意道:“你放心,表哥总要帮你出口气。不过这傻小子虽黑不溜……”看到青青瞪他,又笑道:“但是武功高强,人品温良,你又喜欢他,也算是佳婿,只要他不再三心两意,表哥给你做主就是了。”
青青大羞,道:“谁要你做主,什么佳婿,男人都是三心两意,我这辈子都不嫁。”
温奇俯身扶起袁承志,笑道:“你说不嫁就不嫁吧,只是过些天他走了,你可不许再偷偷坐在那秋千上哭啦。”
青青这才知道以前背了人伤心,原来表哥都看在眼里。见他扶了袁承志去客房睡了,自己坐在庭中,只想着表哥的话,又想到袁承志不远万里来寻自己,只不知道他心里可还想着阿九,一时思潮起伏,呆呆的坐到中夜才慢慢回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