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问梅》萤飞秋窗

57、九天虚境

　　宋志通一步一步走向他们，凤凰莲越燃越盛，飞溅的星火点着了残破的边缘，刺鼻的焦味翻卷的黑烟，熟视无睹，目空一切，一脚踏上凤凰莲的莲花瓣。

　　凤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宋志通脚下的莲花瓣金光正迅速溃散，随着他一路踩过，直至来到梅墨清跟前，身后是一路枯萎。黑烟忽然变得浓烈，腾空升起，复又逐渐弥漫扩散，悠远的清香中，韦陀花静悄悄地绽放，晶莹剔透，无暇圣洁。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凤二瞠目，梅墨清已先一步将林纷护在身后，“凤二，离开这。”话语刚落，林纷和小木头已被凤二带离三丈开外，墨瞳深沉，在她眼眸中匆匆划过。

　　一声呲笑，宋志通不屑地瞥过躲远的二人，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少将军，你可想清楚了？”
　　梅墨清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目光冷冽。

　　“好！”宋志通看得明白，看得透彻，这一战，是逃不过了。今日，欠了的命该还了，他不在乎，只可惜九公终是死不能瞑目，只可惜少将军竟如此执迷不悟，南境不幸，苍生不幸！既然如此，就由他替天行道，斩断这孽缘！

　　烟尘飞灰中，韦陀花盛开得宁静祥和，犹如沐浴在佛光之下，聆听佛语的虔诚信徒，宋志通手持司刑法杖，狰狞的伤疤下是悲天悯人的眼神，“少将军，你错了。”

　　铮—青铜剑飞出，发出阵阵低吟，凭借着主人强大的灵压，挡住了司刑法杖挥下的无情。梅墨清仰头望向韦陀花下肃穆而立的宋志通，眉宇间微微蹙起。

　　死死咬紧的嘴角淌下一丝血腥，他又怎会是少将军的对手。触目所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宋志通至始至终未曾改变，司刑法杖再次被层层黑雾缠绕，“为何你，还要一错再错？！”随着凄厉的怒吼与质问，法杖如离弦之箭，迎向由寒气与灵压交织出的屏障。屏障后，青铜剑在握，梅墨清凝重的表情似在告诉他，自不量力—眼底闪过一丝仇恨，悲天悯人的神情下，宋志通忽然得到了解脱—黑雾中，耀目的白色锋芒，不带任何犹豫，刺破屏障—

　　只手以青铜剑抵挡，另一只手掐着剑诀，却意外地看着那道突围而出的白色锋芒，并不是冲自己而来？！梅墨清心头一颤，“凤二！”

　　“主人！”

　　远处随之而起的一声尖叫，是附身在凤二仙体上的小木头，惊恐、绝望。

　　司刑法杖被突如翻涌的灵压弹开数丈，宋志通连连后退稳不住身形，内脏肺腑被撕裂般剧痛，跪倒在地，“哇—”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呕出。一阵淡淡的梅香袭来，未来得及看清，一柄青铜剑柄已没入左边肩胛骨。梅墨清仿佛鬼魅，全身上下被白色寒气萦绕，透过那一层冰冷，眼底无波无澜，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专注地望着眼前之人，身边的空气凝结般窒息，“少……”喉咙像被无形的桎梏紧紧掐住，艰难得一字一句逼出，“……将……军……错……了……我……赢了……”满足得闭上眼，宋志通不再感到痛苦。

　　“所谓的对错，为何一定要用别人的性命来证明……”梅墨清不知自己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宋志通，千余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林纷！”身后，凤二焦急得呼喊她的名字。拔出剑，锁住心脉旁几处大穴，再次看了宋志通一眼，梅墨清转身朝凤二他们一处飞身而去。他还是狠不下心，无论何对何错，宋志通也是一腔忠心为了南境。

　　可是，梅墨清更不会想到，一时的手下留情，注定了结果仍只是一场悲剧。

　　凤二和他的仙体安然无恙，林纷也无大碍，只是在扑身推开小木头时被法杖的锋刃伤了右肩，伤势不重，贯穿肩胛并未伤及筋骨，生死契结牢牢的印在左手掌心之下。只是凤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接触到林纷苍白的脸色后，又埋下了脑袋。

　　梅墨清将手伸向她，“还好吗？”

　　轻轻点了点头，“没事。”林纷想去抓住他的手，下一秒，她却狠狠地扑向了他—

　　血，沿着青黄的藤曼往下滴落，司刑法杖伫立在风中忽而又破碎成一块一块，宋志通狰狞的面孔上最后浮现的是不甘和不敢相信，他想回头再看那个人一眼，但是背后穿透的冷彻让身体开始僵硬，直至随着韦陀花凋落，逐渐湮灭。

　　“宋志通？！”小木头楞楞地跌坐在她的跟前。

　　林纷趴倒在地，右手紧紧抓住的是藤曼的一端，“又是幻术……”无力地笑着，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些不屑，更多的是无奈。

　　黑雾散尽，九天虚境的天空变得清澈起来，梅墨清握着青铜剑，神情冷漠，或许有一点同情，看着宋志通拼上性命也要置林纷死地的模样，他无言以对。望向林纷，她出手依然果断凶狠，丝毫没有踌躇，估计宋志通也想不明白她竟可以对他下手得不带任何感情。如果不是自己事先知道她不会中幻术，自己可能也不愿相信，她对他，下得了手。

　　“梅掌司，你什么时候发现宋志通制造了幻境”凤二看得清清楚楚，林纷与梅墨清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的手，因为林纷在梅墨清走向他们时，就一直握着他的手，所以他没有像小木头那样吃惊。凤二弄不懂的是，梅墨清为何要给宋志通这个刺杀林纷的机会？

　　“掌司上仙他，”林纷却抢在梅墨清之前开了口，费力地坐起身子，只是低着头，“给了他机会，可是宋志通不愿意……”眼前是他骨节分明的双手，修长的手指上干净得看不见方才一战留下的痕迹，摊开的掌心上掌纹清晰。

　　“你准备在地上待多久？”等不来她的回应，双手的主人不耐烦地准备收回—被她牢牢地抓住。
　　这双手是温暖的，林纷不想就这么放开，如果能这么握着一生一世该多好。她扬起脸，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光洁的额头莹绿昏暗不明，“掌司上仙，生死契还是解开的好。”长发被整齐地削断，安静地躺在地上，断发已被血浸透，染红了背后的衣衫。

　　“林纷！”是凤二，鼻音浓重，他会不会不舍，以后没人再与他吵架了，应该不会吧。

　　“主人……”小木头别哭，记得要好好修炼，无毛彩凤的臭皮囊还给凤二，鸭脚木不是梧桐木，栖不了凤凰。

　　还有一个人，他为何不再叫那个难听的名字？他的眉头又皱在了一块，“别难过……”林纷想抚平那一处的纠结，可惜自己已无能为力，苦笑着，“梅墨清，我们上辈子可能……真的有仇……”

　　小木头说九天虚境很少下雨，现在，凤二好希望下一场大雨……这样，就没人能看见自己的悲伤……他不是林纷仰慕的掌司上仙，可以坚强到近乎冷血，所以，他成不了梅墨清，像那个人一样冷血般无情……

　　今天的紫金阙里里外外被名为喜庆的氛围团团围绕，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身披羽衣华服端坐在殿堂之上，二人的脸上露出的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干众神，无论是有事或闲着的，就连口口声声公务缠身的阎王爷和崔判官也列为在席，他们今儿个都齐聚在这，或捻须或闭目，或点头或窃窃私语，有的干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们。

　　“咳咳，”大声清了清嗓子，专替玉帝传话的太白金星成功地让众仙的注意力转向了自己，金丝绢帛被慢条斯理地打开，“玉帝有旨，此番逐仙谷叛乱得以平定，神族凤裔得以血脉存续，凤二公子英勇无畏，梅掌司功不可没。按天规条列，擢升梅墨清为中庭将军，凤二公子暂代花神掌司之职……”

　　“原来，阿芙蓉显现的不是幻术呵……”该悲还是该喜，凤二不禁喃喃自语，身旁的梅墨清听得很清晰，那是预言—阿芙蓉死后留下的预言，可惜宋志通至死也只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幻境。
　　可惜，阿芙蓉还是预言错了。左手的掌心已是空无一物……

　　三个月后，昆仑冰川

　　护山守将对来者抱拳施一礼，开口道，“梅将军请回吧，少主有事未归，不巧，此时不在山中。”

　　“又是这么不巧”来者正是梅墨清，不急不慢地继续问道，“那可否求见西王母？”然后，不出意外—

　　“西王母娘娘仍在闭关中，不见外人，请您谅解，还请，”这些个话，这些个来去应对，自少主回来后，这已经是第三回了，护山守将也是为难，“您还是请回吧。”眼前这位梅将军明知少主和西王母故意躲着他，他还雷打不动一个月上一次昆仑，他们连个人影都找不着，苦了他这个小小的护山守将独自面对这位冷冰冰的梅将军，比这昆仑冰川还冻人啊。

　　“知道了。”这个结果意料之中，梅墨清也并无硬闯之心，只是在转身之际，“有句话，还请转告您家少主。”

　　“梅将军客气，卑职一定转达。”只要将这尊神仙送走，不就给少主带句话怎么都好过与之干瞪眼。护山守将心里如是想着。

　　“一年之约，我梅墨清会遵守诺言，请容少主放心。可是一年之后，无论是谁阻拦，我也会带走她。”卷风化云，青铜剑鸣空而起，中庭将军梅墨清脚踏剑身，眺望远方，“希望容少主，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待到看不见那个青袍冷清的身影，双肩疲惫的垮下，方察觉背脊已是一片冰凉。“少主啊，你带回的究竟是什么人呐……”护山守将，这个差事不好当哪。唉声叹气地摇晃着脑袋，他家尊贵的容少主此时又在哪里呢？伤脑筋。

　　直到昆仑冰川又重新笼罩在雾茫之下，青袍男子压下云头，翩然而至。望向好似仙境般朦胧的昆仑冰川之巅，神色凝重，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忽地嘴角露出苦笑，既然是决定了，又何来的彷徨？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林纷若是见到他这般模样……从几何时起，他梅墨清也有了畏惧。
　　屏气敛神，迅速掐了个隐遁诀，梅墨清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冰川之中。

　　天庭中庭将军府

　　火楹儿尽职地守卫在书房门口，阻拦着每一个来找梅将军的神仙，一问三不知是这段时间来她最经常挂在脸上的表情。书房里静悄悄的，谁都不能打扰将军潜心修习。

　　廊檐下，老槐头无语地看看她，又仰头望了望天际线，示意王母送的小仙婢去关上府门，这一时半会怕是又不会回来了。不等了，也拦不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啊。

　　昆仑之巅，白雪皑皑之中，一汪不冻泉突突得往外冒着热气，一株不知名的野草，抽出细枝嫩芽，有意与寒冬较高下的气势。

　　小心地放出灵识，试图在这周围搜寻林纷的位置。毕竟不是光明正大进来的，梅墨清还知不可放肆，万一把西王母惹怒了，怕是中庭将军的名号也不管用。至于那个容少主，拼尽全力一搏，谁输谁赢也不见得能预测结果。只是这个容少主，没想到居然就是在轮回殿打伤自己的那个神秘人。耽误了自己寻回林纷的时间，害得林纷误入他的轮回，原本的计划被这容少主搅和得一团糟。

　　正当梅墨清一边搜寻林纷的踪迹，一边猜测容少主的意图时，灵识撞上了一道结界。立刻收回灵识，梅墨清纵身往结界处赶去—他感觉到了，是林纷的气息，即使微弱得起伏不定，但那就是林纷。

　　她还活着！云容没有撒谎，他真的救回了林纷！欣喜若狂，交织着忧虑，在脑海里百转千回—直到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梅墨清才将那份忧虑真正放下，只是—摊开左手，掌心中为何仍旧是空无一物？她没有死，生死契怎么会消失？

　　“梅墨清，你若再上前一步，本少主保证让你们永生永世见不了面。”轻松欢快得语调，透出毫无反抗余地的威胁，昆仑冰川少主云容，一袭白狐裘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睛，泛着琉璃似的莹亮，侧着脑袋笑意盎然，“杀了她，本少主易如反掌。”

　　梅墨清心中大吃一惊，面上仍保持不动声色，“既救了她又要杀她？如此大费周章，容少主究竟意欲为何？”云容的威胁不是空口无凭，若想护住林纷，势必自己不是云容的对手。

　　“意欲为何嘛……”琉璃似的莹亮在转向树下的身影时，稍稍浅淡了些，“本少主没有意图，只是想找个人作伴罢了。”声音中带着笑意，云容的心情不用猜也能听出来，很愉快。

　　作伴一想到九天虚境中发生的事，想到云容精心布置机关算尽的笑容，梅墨清简直失笑，“为何是她？”不是，确切来说，他恨不得这个叫云容的容少主，从未出现过。可偏偏，林纷的生死在这个容少主的一念之间。那时的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救了她。”这话在云容看来，都不需要经过脑子，理所当然的事实，摆在眼前。树下的身影安静的盘膝而坐，独自一人，飘落的白雪与她无关，四周的空气与她无关，她在他设下的结界里，拒人千里。这个半妖，拥有他想要的东西。

　　云容的笑直白地宣告他另有所图，梅墨清没那么傻，“若是，她不答应呢？”林纷也不是傻子。

　　“她会答应的。”

　　半妖，将死不死的半妖，她有选择的权利吗？或者说，在生与死这么简单的选择之间，又有谁会拒绝？云容也做过妖，身体内还有她注入的妖神之力，虽不完全，可妖的心思，不外如是。

　　“若是我不同意呢？”

　　听着咄咄逼人的话语，果然世间最难揣测的不是人心，而是神仙的心思呢。

　　“哎呀，这个问题……，”状似为难，云容收起笑容，认真又认真的思索了，只是一刹那，“也简单，她把命还我，你把命留下。”

　　闻此言，梅墨清点了点头，对上云容牲畜无害的笑脸，“好。”简洁，明了。

　　当天际线陷入深海，天界的夜空降临。

　　将军府书房门前，火楹儿挺直了腰杆盘腿席地而坐，挡在禁闭的门扉。远远看到梅墨清向她走来，利索地从爬起了身，巴望了三日的身影终于回来了，她能好好补个觉了。不禁长舒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将军……”张开了嘴问了个开头，后面又不知该怎么继续，尴尬地又闭上了嘴，只能用期待的眼神瞅着梅墨清。

　　脚步停顿，“她……活着。”这两个字带着如释重负，又仿佛千斤沉重。

　　重新合上房门，将火楹儿雀跃的表情阻拦在深漆厚实的门板之外，梅墨清缓缓挪向书案，一步一步迈得艰难—胸口一阵翻涌，尝到了满嘴的血腥。

　　与此同时，在冰冻三尺的昆仑冰川之巅，林纷正使出全身灵压试图压制住精魄中异常兴奋的那股力量—容少主渡给她的妖神之力。救了她，不如不救，这种痛苦她害怕自己迟早奔溃。

　　“为什么要救我？”

　　是林纷醒来后在感受到经脉中逆流而上的灵力时，问云容的第一句话。

　　云容，西王母的义子，下一任昆仑冰川的主人。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这个位子除仙家正统的西王母之外，只有拥有妖神之力的仙能坐，以前是她，现在是他。林纷弃之如敝屣的能力，云容甘之如饴。

　　“我需要完全的妖神之力。”云容对她，算得上知无不言，毫不隐瞒。

　　却听得林纷胆寒心惊，“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