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问梅》萤飞秋窗

47、九天虚境

　　“梅掌司，这可怎么才好？”

　　望着不远处抬头挺胸、神气活现的背影，左瞧瞧东看看，不时还回头招呼他们加快脚步—就算现在一桌的红烧油焖鸡腿放在无毛彩凤眼前，也提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他就希望，她能恢复正常。否则，一想到她偷偷观察他的眼神—无毛彩凤快被林纷瞧怕了。

　　“凤二公子不是乐在其中吗？”梅墨清笑得随意，一边揶揄他。

　　叹气，也不知是今天的第几次叹气了，“梅掌司，就别再取笑我了，我快烦死了。”这一天不到的时间，无毛彩凤有种干脆一头埋进饭碗再也不露脸的想法。

　　林纷的记忆，照梅墨清的猜测，应该是出现了混乱。她不记得过去发生的种种，却记得在阿芙蓉幻境发生的事，其中的一小部分；她记得梅墨清是掌司上仙，不知道无毛彩凤原来的模样，那只丑鸟；记得自己求李夫人同意与他们一同前往逐仙谷，不记得入谷后发生了什么。甚至，林纷相信了无毛彩凤的胡说八道，却认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掌司上仙尊容，诚惶诚恐，应答小心、得体。

　　梅墨清方才不是故意出语挤兑凤二，话就这么说出了口。

　　林纷面对梅墨清始终进退有礼，他问她答，他不问她就站一边。稍作休息时，她就乖乖入定调息，安静的坐到一旁。走着走着，她就走到了他们的身后。梅墨清承认自己有些担心，回头瞥了一眼，却看到她的目光停留在凤二的身上，不知在想什么。渐渐的，她似乎打消了顾虑，挨着凤二与他并肩而行。

　　起初，凤二还挺难受，毕竟林纷不像以前了，连个拌嘴的都不正常了。可没过多久，凤二就受不了了—林纷长得再不济也是个姑娘，没事总瞧他两眼，纵使他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被个姑娘当作好奇的对象，何况她也不算太差，虽不及嫦娥鸢姑和月老殿的小仙女。

　　头疼地，她又瞧他，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凤二顿时怒了，“看看看！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吗？！还看？！”林纷扑哧笑了，凤二闹了个满面通红。

　　这也是梅墨清不解的地方，她喜欢亲近凤二，以前他们两个总不弄得掌司殿鸡飞狗跳不罢休，现在倒是奇异的和谐。

　　“咳咳，”拨开伸展至小道中间的树枝，林纷移开了目光，“凤二公子，你可有意中人”

　　平地一声雷，直接将凤二炸得汗毛倒竖，惊恐万分地跳离半丈，若不是另一侧有梅墨清挡着，估计他会直接跳进山缝沟堑里去。

　　他的反应未免也太大了，“凤二公子，我就随便问问，你至于吗……”凤二还未开口，林纷先抱怨上，“不问就不问嘛。”脚一跺，只身往前走去。

　　“梅、梅掌司，你要不要试试劈这丫头一掌，看看能不能把她的记忆劈回来？”心神未定的凤二，捂着心口直喘气，真诚地建议到。

　　梅墨清没有理睬他，一双墨瞳幽暗，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冷哼了一声。

　　一个哆嗦，寒意从脚跟直窜而上，刺进背脊，凤二想掐死林纷—她的记忆恢不恢复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能否活到恢复记忆还是不可知—或许，他该恭喜她恭喜她成功地惹怒了梅掌司。哎，凤二忽然开始同情她了。

　　林纷知道身为掌司上仙的梅墨清，却忘记了与他相关的一切，包括在阿芙蓉幻境中所说的那些话。那个，原本凤二准备替她守口如瓶的秘密。

　　又或许，“其实她这样也挺好的，”瞄了一眼冷冰冰的梅墨清，凤二觉得还是替林纷感到庆幸的，“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两几重，难保像上回搅乱人间姻缘的事不再发生，任她修为再深厚也经不起被天雷劈，何况她现在连灵力都消失了，还不被劈得灰飞烟灭你说是不是啊，梅掌司？”说到后面，凤二已收起了吊儿郎当，语气也正经了。

　　梅墨清却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止步，看着他。

　　若不是梅掌司的眼神凌厉，若不是周身的寒意更甚，凤二还真信了梅掌司不懂他话中深意。无所畏惧更是无所顾忌，凤二正视着他，微微一笑，“失了灵力林纷只能重新做回妖从头修炼，一只下等小妖若是觊觎上神仙位，等着她的又岂是她承受得起的？”

　　明人前不说暗话，“她修不修了仙，不劳凤二公子操心。”淡淡一笑，梅墨清甩开衣袖，继续往前走去。

　　轻笑出声，“梅掌司，别装了，你心里清楚她要的岂止是上神仙位？既然给不了，就不要给她希望了，省得她贻误终生……”梅墨清像是充耳不闻，依然故我的向前，若不是他的背脊有一晃眼的僵硬—凤二的脸色逐渐沉重。果然，梅墨清一直都知道林纷的心思，只是，他为何要装作不知，还将她留在身边？

　　思索着，凤二加快了步伐。

　　白雪皑皑，从山头覆盖到他们的脚边，一片银装素裹，冰棱挂满树梢，鸟兽不见踪迹。呼出的气息化为一团一团白雾，林纷搓着双手，冻得来回跳，边跳边叫着，“好冷！好冷！”

　　凤二连连称奇，这九天虚境中何为实何为虚？看似不大的地方，却芥子须弥。伸手摸上厚厚的积雪，冰冷的就跟他旁边的那人一模一样，开口到，“这九天下为了阻止我们上去，倒是挺下血本的。”

　　刨除杂念，梅墨清将全身的感知扩散开来。不须多时，心神一敛，眼底闪过一线迷惑，这里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的!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列！”凤二口中念叨着，双目直视自己的正上方，两手呈观音坐莲势，脚下左一步右一步，又上前两步，“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中！”

　　凤二念得太大声，林纷和梅墨清想当作没听见也不成。当他念出最后一个字时，俩人不约而同抿紧了嘴。凤二貌似猜到了他们的反应，头也不回，爽快的嚷了句，“想笑就笑吧！”然后，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紧接着，两簇赤红火焰在他的十指间缓缓腾空升起，在凤二目视的天空上方汇聚成熊熊烈火—一朵巨大的火莲花在其中，飞速燃烧着绽放。凤二长长呼了口气，收势立稳。当火莲花呈完全怒放的状态时，他们脚下的积雪已融化，露出底下的泥土。

　　被烈火的温度烤得身上暖烘烘的，林纷不由想靠得近些。梅墨清伸手挡住在了她身前，瞪着她，林纷默默往后退去一步，垂下脑袋不敢吭声。

　　看到一条山路显出踪迹时，凤二得意的扭头冲梅墨清一扬眉，梅墨清不吝地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食指一指，示意他继续看。凤二莫名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这一望，令凤二笑不出来了，眉头开始紧锁—雪，像是从泥土中长出来一般，一层一层的渗出，层层叠叠交替，很快，山路又变得无处可寻。

　　“怎么会这样？”凤二急得抓耳挠腮，愣是想不通，“凤凰莲烧过的地方可以寸草不生，何止冰雪消融！可是可是这？”

　　“有一个地方，凤凰莲对它无用。”凤目半眯，嘴角上扬，梅墨清似笑非笑。

　　凤二不曾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心急地追问到，“可这儿不是九天虚境吗？”脚踏实地，却又亲眼所见。可看梅墨清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他的心凉了一半。

　　林纷见梅墨清说话慢吞吞的，再看凤二都快翻白眼了，决心帮他一把，再问一遍就是，“掌司上仙，那个地方是哪儿？为何你说，凤二公子的凤凰莲对它无用”这折磨人的性子啊。

　　梅墨清侧身，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相接，林纷硬逼着自己没有立刻躲开，迎着他蕴含深意的眼神，努力的不使自己发抖。

　　她笑得嘴角都在抽搐了。梅墨清忽然心情大好，声音也明朗了起来，“那个地方你也认识，你不记得了”

　　如果揍上仙不违反天条的话，“回掌司上仙，我该记得吗？”林纷直觉梅墨清就是在故弄玄虚。

　　“林纷啊，你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梅墨清紧盯着她的神色变化，逐字逐句地说与她听，“在三生石你不是全都看见了吗？你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生来就在百花园，而是李夫人从西王母那儿将你带回的百花园。西王母的昆仑冰川便是凤凰莲火对其无效的地方，是你聚灵成妖的地方。”

　　林纷试图争辩，“回掌司……”

　　她竟仍是意欲狡辩！“本尊不想再听见这几个字，”不容分说地，梅墨清根本不信她的话，话语中多了些咄咄逼人之势，“除了这些，我不知道你究竟还看到了些什么，为何要装作与我们从不相识？为何抛弃所有的现实选择虚幻的记忆？你在怕什么？”

　　血色尽褪，嘴唇发白，身子僵硬得使她咬紧牙关方能站立，林纷深呼吸试图稳住心神，“掌司上仙休要胡言。”只是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笑意与冰雪相融，“在你抹去三生石上的景象时，晚了一步。我不知你为何这么做？给我一个缘由。”说完这话，梅墨清恨自己不够狠心，竟还期待她的解释，不禁语气又冷了几度，“无论什么原因，你都不该存着骗我的心思！”

　　若说这儿是昆仑冰川，那也不及林纷的心冷，垂下眼帘，呼出的白雾迷离了她的眼，“骗？掌司上仙严重了。即使我是来自昆仑山，这的冰天雪地也与我无关。至于掌司上仙所说的现实和虚幻，恕林纷听不懂。掌司上仙何出此言，林纷更是难以理解。林纷自成妖起便深受李夫人大恩大德，打从那一天起我便未离开过百花园一步，我又怎会认识你们？谈何装？骗，又从何来？”

　　字字清晰，句句属实，林纷不否认在紫金殿遇见这个掌司上仙时，内心有惧怕，可现在，她不服气！难道装作不认识他们，她能少修炼个几百年吗？笑话！

　　瞧着她身子抖得像筛子，脾气倔强得像毛驴；再看梅墨清，分明也是火冒三丈还强忍着。哎，凤二唯有一声叹息，“你们究竟是为何事大动肝火啊？能不能知会一下本公子？”别让他一个人云里雾里好不好？

　　“莫名其妙，不知！”

　　凤二扭头无奈地看着林纷赌气的往积雪深处重重踩过去，他想喊住她却被梅墨清阻止。梅墨清示意他别出声，接下来的一幕令凤二自己捂住了嘴。

　　林纷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浑然不觉脚下的变化—一步一个脚印，积雪埋过她的膝盖、小腿、脚踝—她每走一步，雪融化一层。直到她走出百米远，才惊觉四周的景色在变。

　　成千上百的梅花花瓣似大雪纷纷，漫天花瓣雪中男子白衣胜雪，浅笑的望着她，似曾相识四个字跃入脑海。

　　停下脚步，林纷心中一片茫然。暗香浮动，有人与她擦肩而过—青袍坠地，带起落花朵朵。青袍主人没有犹豫，头也不回地走向那个白衣男子—身影重叠，青芒闪耀，精魄合二为一。

　　青袍主人向她走来，笑容仍浅浅淡淡，“你认得我吗？”

　　“掌司上仙。”呆呆的回答，林纷认得。

　　“还记得林远书吗？”

　　心内酸楚，泪水积蓄在眼眶，“记得。”这个名字，林纷忘不了，闭上眼，不敢看他，“对不起，我真的从未想过……杀了你。”泪水滴落，沾湿了脸庞。

　　“唉……”叹气之后，便是熟悉的那句话，“与你何干。”

　　—林纷曾深恶痛绝这句话，如今听来，如释重负。

　　山谷洞府中，猩红正变得晦暗不明，镜子的铜质边缘已有了一道裂口。竹鼠目瞪口呆地看着镜中景象，心里头祈祷这只是幻觉，梅将军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打破轮回镜？！连主人—飞快瞄了一眼还在入定中的九天下—就连这个九天虚境的主人都不愿触及的地方，梅将军非但没有迷失其中，还找到了那丫头丢失的一魄？！现下，梅将军是准备打破轮回吗？

　　不行，不行，他得想个法子阻止他们。问题是，就凭他？两眼一翻，竹鼠瞪着黑漆漆的石壁，怎么可能。

　　“不好好盯着轮回镜，你在做甚么？”

　　清脆的娇斥声在身侧响起，竹鼠瞥了瞥，“是你啊……”

　　鹅黄斜襟薄衫，一袭藕色襦裙，柳绿绸带随意的在腰间挽了个结，垂下的飘带随着她移步飘动，削瘦的脸颊，精致的妆容，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女子不似在意地望向轮回镜，“梅将军还真为她操心……呵，难怪转世为林远书，也忘不了。”

　　女子神情是不屑的，话语中带着讥讽，“主人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本事，怪得了别人？”竹鼠扭回脸，不喜欢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怨毒，“姿色尚可又如何？技不如人啊，白小姐。”

　　“哼，如若不是她比我早一步遇到梅将军，梅将军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白小姐，赫然就是郑清瑶的模样，只是已不见郑家大小姐的斯文闺秀和知书达理，眉宇间的嫉妒、愤恨显而易见，“当初就该杀了她，一除后患。”

　　竹鼠还知道她幻形前的样子—百花园中那株并蒂白莲。主人带她回来时，她就快形神俱灭了，九天下救活了她，却大发雷霆—不是对伤她之人，而是对死而复生的白莲。竹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九天下指责白莲一意孤行不知所谓，到头来被梅墨清识破真身，那时他还挺同情她的，情爱这东西挺伤身伤心的。可后一次—竹鼠悄悄对锦鲤说过，白莲就是活该。

　　白莲自得知梅将军要去历劫，不顾九天下的警告执意要私下凡间，并恳求九天下相助她。九天下再三考虑最后还是答应了，一招瞒天过海遮蔽了逐仙谷守卫程婆婆和鸢姑的耳目，放白莲下了凡。

　　原以为，转世后的林远书此番只需经历一个小小的劫难便能重归仙位，顺顺当当的继续做回他的梅将军，而白莲化身郑清瑶也只不过为接近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南境将神梅将军。心有所系，情难自禁。白莲终是嫁予了他，一尝夙愿，只是当她踏进林记布店才明白，她又迟了一步，一步!

　　在南境时，她就不该放过那株旋花！现在，那株旋花就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又出现在林远书的眼前、身边！梅墨清的劫难陡然转变，而她—郑清瑶，就算能成了他的妻，他们中间还是隔着那个卑微的妖，至始至终他的心和情全都留给了那只旋花妖！她，一场空欢喜。

　　所以她恨，恨不得将那只旋花妖挫骨扬灰！仇意未决，看着轮回镜中相拥的身影，白莲转身往洞府外走去。

　　心生不好的预感，竹鼠出言试图叫住她，“你别胡来！”转眼瞬即，白莲的身影消失在洞外，“完了，主人又该发怒了。”垂头丧气地回到洞里，只见九天下已从入定中醒来，正端坐于石桌前，慢悠悠的斟着一杯茶。

　　“主人。”趋步上前，竹鼠从九天下手中接过茶壶，边斟边回报，“主人，白小姐她貌似又要去找梅将军了，需要小的去拦住她吗？”闭嘴，静待升天怒火。

　　“随她去吧。”预感的怒火没有发作，九天下平心静气的品尝着淡而无味的茶水，白莲早就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多说无益。她想死，他便成全了她就是。若是她能拉着她的仇人一块儿去死九天下低头注视着漂浮在清水上的两三片发黄的茶叶，瓷白倒映出一抹残忍。

　　白莲啊，若是你不能手刃仇人，那便去清灵潭喂锦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