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问梅》萤飞秋窗

46、九天虚境

　　一边念叨阎王殿的鸡腿，一边安慰自己的肚子再忍忍。抬眼，梅掌司已走出十步之遥，无毛彩凤赶紧拽着不知何时落在他身后的林纷，追了上去。九天虚境变化莫测，还是紧跟梅掌司方保安全。

　　哗哗的流水声由远及近，循声而至—三匹银瀑垂挂山脊，奔腾倾泻没入下方的碧悠深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潭边三三两两错落种植的柳树和夹竹桃。九天虚境的温暖湿润，使夹竹桃结出了粉红稚嫩的花骨朵，在青翠欲滴的柳条轻抚中静静绽放。沿着树下的碎石路继续往前，他们绕道至瀑布左侧，一条羊肠小径躲在瀑布后，弯曲、湿滑。一座缺角的花岗岩石碑伫立在眼前—“轮回”二字苍劲有力，似在嘲笑到来者。

　　“阎王爷啥时候把他的轮回殿挪这来的？”无毛彩凤四下张望，随口说到，“阎王殿也一起搬过来没？”鸡腿呢？他思念他的鸡腿，没有注意到另二人各不相同地神情变得凝重。

　　梅墨清在猜九天下的用意，他不愿重蹈先前阿芙蓉的覆辙，远眺四周山水看似无恙甚至察觉不出结界与灵力的存在。收回视线时，余光擦过自离开阿芙蓉迷障后，就一直躲在无毛彩凤身后的林纷—她的脚跟，往后退了一步。

　　林纷想退缩，九天下的轮回路绝不会是阎王爷的轮回殿！轮回两个字，就跟那无底深渊一样充满了未知数。让她再走一遍？林纷不自觉地摇头。

　　“闭上眼。”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她惊愕的双眸，一只手解下她发髻上的缎带，梅墨清轻柔地将缎带蒙住了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莫名的让她安心，“专心点，跟着我。”

　　林纷张了张口，哽咽在喉，只化作细微一声，“好。”伸出手，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紧紧的抓住。

　　后知后觉地看着林纷的脸颊上有泪痕划过，无毛彩凤无来由地心酸，却不知该说什么，衣袖一甩，率先走入了羊肠小径。

　　耳边听得越来越响的瀑布声，鞋面被潮湿浸染的凉意，林纷终是松了口气，还有两手相握的契合，嘴角微微弯起小小的弧度。

　　“丫头，是在觉得庆幸吗？嗯，庆幸吧，不久你就能更加庆幸了。”猩红的光芒下，九天下仰视着第三面虚幻之镜，看着镜中浮现的景象，疤痕狰狞的脸上闪现一抹残忍，一逝而过。

　　粗布麻衣的小厮—竹鼠胆怯地窝缩在昏暗中，不敢打扰主人。

　　“竹鼠。”

　　“小的在。”听到主人的召唤，竹鼠赶紧站直了身子，恭敬地等着主人差遣。

　　“凤二的仙体何在？”九天下的视线落在镜中那个无知无畏往前大步走去的元神。

　　竹鼠毫不迟疑地答道，“回主人，凤二公子的仙体还在寒蝉院拘着。”天天好生的躺着呢，一点没伤，也一点都没瘦。

　　“去放了。”凤二的元神离了仙体已有多日，若是影响了他的历劫，九天下摇着头回到了石壁前。

　　“放了？”他没听错？忍住去挖耳屎的冲动，竹鼠大着胆子重复了一遍主人的话。在触及九天下阴冷的眼神后，腰一佝偻，“小、小的遵命。”落荒而逃。

　　洞内又只剩下他一人，嘴里叫着主人可都怕他怕得要命。是的，怕就足够了。他是九天下，九天虚境的主人！镜子中这张狰狞的面目时刻警醒着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怜悯，更不接受廉价的感情和眼泪！ 他要的是—复仇。

　　即使舍去这具皮囊，即使注定灰飞烟灭，他—九天下也定要让她彻底消失！千年万年，永生永世!

　　猩红的光芒陡然间夺目刺眼，任由其刺痛了半瞎半睁的双目，九天下笑了。

　　脚下开始变得平坦，水声也渐渐远去，林纷闻到阵阵淡淡的梅花香，正在好奇缎带前的光景。

　　梅墨清的声音在她耳边，愉悦地说道，“到了，可以摘下布条了。”

　　扯下缎带，突然的阳光一时不适应，林纷眯起了眼睛，逆光下他的身影有些模糊。

　　“慢慢睁开，别让太阳刺了眼。”

　　掌司上仙的声音听上去少有的温柔，不掩关切。林纷的耳根发烫，她哪是不适应忽来的亮光，她还不适应他……

　　“你看，这就是娘当初捡到你的地方，听娘说，那时也像今天这般满树满枝的梅花，果然很美！你说是不是，纷儿？”

　　他的眉眼，他的凤目，他不常笑的唇角。现在他却笑着，眼里是她的身影。

　　林纷看得真切，却透着迷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身体微微颤抖。

　　“我都带你来欣赏如此美景了，你的别扭要闹到几时？反正我告诉你，嫁都嫁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称呼也得改一改了，不许直呼姓名，更不许乱叫大哥，你又不是远琴……嗯，要不叫声相公？”

　　调笑的眉眼，她近乎陌生；戏谑的口吻，与他一点都不搭调，咧开嘴，林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口中呢喃着以为会忘却的名字，“林……远书……”

　　他抬起她的下颚，屈指拭去不断滚落的泪珠，“叫声相公有这么为难吗？”

　　“林远书……”

　　“纷儿，不是爹娘逼我的，是我心甘情愿想娶你。”他将她搂在怀里，望着梅树沙沙作响，“我们再也不要吵架了，好吗？”

　　汲取着他的温暖，贪恋着他的味道，林纷乖巧地在他怀中点头，感觉到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林纷的声音闷闷的，问他，“我的内丹还在，那，这粒内丹又是谁的？”

　　猛地被一把推开，林纷向后踉跄了几步停下，眼睛通红，勾着唇角注视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他在质问她。

　　她的手掌中一小簇青绿火焰在跳跃，“我只想看看你是谁。”语调缓慢，神情冷冽。

　　“我是林远书！你的丈夫！”他冲她吼得很大声，视线不敢离开她的手。

　　幽幽地叹了口气，“别装了，九天下没告诉你，我是怎么走出阿芙蓉的幻境的吗？”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迷幻术，当她林纷真是吃素的，“九天下能不能想点新鲜的？”还用林远书来欺骗她，更是过分！

　　“哼！主人怎么会想不到？”是他低估了她，本以为小小旋花妖能有多大的威胁？倒是没曾想到她也挺会演戏，让他以为可能不费吹灰之力。

　　枝叶剧烈摇动，梅花纷纷落下，黑雾瞬间弥漫在林纷周围。黑雾中传来尖锐的笑声，“那你就好好看看，林远书究竟是怎么死的！”

　　无毛彩凤焦急地又是抓头皮又是跺脚，“她会不会永远醒不过来？！”自他们走出羊肠小径已过去了一个时辰，梅墨清试过将灵力传入她的精魄，也无济于事，林纷依旧双眼无神面对他，呆滞的像失去灵魂的布偶。

　　她的精魄无碍呼吸正常，三魂俱在，唯独七魄中少了一魄。回望轮回路，梅墨清以为自己的灵力足够强大到能安定她的心神，带她毫发无损地走出来。林纷没有轮回，她的轮回之路早已被他掐断。是他猜错了九天下的用意，也没有预料到她……林纷有心病，林远书的死。

　　梅墨清当机立断，“凤二公子，请你替我护法。”便扶着林纷一起盘膝坐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头一回听到梅墨清如此慎重地称呼他，无毛彩凤一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梅掌司你这是？”

　　九天虚境里白日黑夜没有变化，但时间依然在一步一步前行，现已接近了子时，“待会我要魂魄暂时脱离，若是卯时我还未将她带回来……”

　　“梅掌司，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无毛彩凤慌忙阻止他往下说，想宽慰他不必多虑又实属现实迫人，不自在地挠了挠脸，讪讪一笑，“我觉得吧，除了你还真没谁能让这丫头乖乖听话回来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去、去做！我保证寸步不离得守着你们！”以神族凤凰的名义起誓！无毛彩凤在心中暗下决心。

　　时间不多了，梅墨清也不再与他多说，“多谢。”看着枕在肩膀的她，舒适得闭上了眼好似睡着了。

　　当白色雾气腾起，夹杂着一缕金线笼罩在他们的身上时，无毛彩凤闻到了的干净的芳草味混合着冷冽的梅花香气。视线落在俩人交握的双手，他有一刹那的失神……

　　黑雾散去时，林纷身边已不见了梅树林，而是犹如暴风席卷后枝伐树倒的山林。万佛颂吟中，一身白衫被污秽沾染，男子却置若罔闻依旧展开双臂直挺挺地立在山林之间，他不言不语只是苦笑。持剑的女子脸上有厌恶、恐惧，还有恨。

　　“你敢死，就试试看！”女子握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上天入地我都会找到你！就算拆了阎王殿，我林纷也不允许你死！林远书！你不许死！我不允许！”女子声嘶力竭地对他，怒目而视。

　　而她，像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再次上演。此情此景，若是可能，林纷宁愿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看到了吗？看清楚了吗？这才是你最想忘记的吧？”梅树林中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她的耳边，“一剑穿透心上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血红血红从他的胸口流下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救了你？不是法海杀了他，罪魁祸首是你！林纷，是你亲手杀了他！是你！”

　　不是……林纷想说话，但发不出声。

　　“你以为舍去内丹，给一个濒死的凡人，就能救得了他？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念着惦着盼着他怎么不早点死吗？”这个声音仿佛阴魂不散缠绕着林纷，“当你初入林府时，你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林远书就是梅墨清，梅墨清便是林远书！那时你就已经猜到了，只有他死，只有梅墨清死，你的劫难才会结束。”

　　不是！不是这样的！林纷想放声大叫想呐喊，不是如他所说的这样！喉咙口却像被人卡住，嘴角尝到了一丝血腥。

　　“可是你下不了手，因为你喜欢他你不舍得。可是，若不是梅墨清逼你入轮回，你又怎会在失去八百年修为后还要沦落人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不是梅墨清逼你修仙缘，你又怎会有机会触犯天条，篡改姻缘违抗天命？你怎么会喜欢上他？你应该恨他。所以，你杀了他……”

　　“胡说……胡说！”

　　突然之间，一道艳红的流光迸发出耀眼的火焰，阻隔的屏障犹如用力砸碎的镜子开始变得四分五裂。充满悲伤的山林、浑身是血的林远书，和绝望的她一一消失。

　　双耳轰鸣，世界变得安静起来。暗沉如水的墨绿色冷焰萦绕在林纷周围，恍惚间，她站在莺歌草舞的山野之间，满天纷飞的是黄纸银箔，脚下是一座荒冢孤坟，无名无姓。

　　郑清瑶白衣素缟，木然地看着她，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林纷摸了摸耳朵，一手的血。忽地，郑清瑶发疯似地仰天大笑，手握匕首，向她扑来。黑暗袭卷而来，闭上眼之前，林纷看着没入胸膛的刀刃，还有郑清瑶脸上的绝望，似乎在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林纷也想好好地、仔仔细细地问那个人。若是下一次他们在相遇，她要问他，“掌司上仙，能否从头来过？”

　　梅墨清寻到她丢失的一魄还是在阎王殿的奈何桥上，三生石边。林纷还是腆着脸不好意思地问路过的鬼魂，三生石上到底有什么可看？

　　只见那些鬼魂都不愿意理睬她，不是赏她个大白眼就是吐出舌头恐吓她。林纷吓得躲到了石头后面，仍不死心地探头探脑。为何只有她看不见？

　　不禁松了口气，她没事就好，离卯时还有两个时辰，时间宽裕充足。梅墨清走到她跟前，问她，“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跟我回去。”林纷见到他很开心，冲他挥挥手，又傻傻地笑，然后继续扭头去看那块石头。

　　“本尊在跟你说话。”梅墨清试图板起脸，没一会儿就放弃了，因为她一门心思在看石头，不得已，强迫自己不要生气。他拍拍她的肩，让她的注意力回到他的身上，然后再重复了一遍，“回去了。”

　　这次，林纷听清楚了他在问话，犹豫地摸着石头边缘，寻思再三还是点了点头。梅墨清等着她，她却寸步不挪。挑眉，睨了她一眼，她赶紧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扭头问他，“去哪？”

　　抓起她的臂膀，拨开挤上桥来的鬼魂，青芒笼罩下梅墨清带着她走了出来。

　　林纷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兴高采烈的圆脸，嵌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嘴角挂着两个对称的酒窝—他冲着她乐，她却涨红了脸，不自在地问道，“你是谁？”

　　于卯时前带回她的一魄，梅墨清自己的魂魄归位也花费了不少灵力，正在整理被她的口水弄脏的衣襟，听闻她的话，惊诧的忘了动作，楞在一边。

　　“怎的？逛了一圈轮回殿连我都忘记了？”无毛彩凤以为她是故意寻自己开心，便也起了捉弄她的心思。见她仍认真地望着他，无毛彩凤收起笑容，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的告诉她，“我是你崇拜多时仰慕许久的凤二公子啊。”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他等着她恶毒的嘲讽—迟迟未来，等来的是她含羞带怯的目光？！

　　“哦，原来是凤二……公子。”念叨着他的名字，林纷的耳根发烫，不再明目张胆去看他，反而低下了头，偷偷地打量他。

　　无毛彩凤呆了，笑容僵在脸上，无所适从。林纷她，这是准备闹哪一出？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他—他好怕!

　　无毛彩凤试着从她的神情中找出破绽。林纷歪着脑袋—就像她往常反击他前的准备，但，只是摇头，脸颊上有可疑的绯红。无毛彩凤不死心，想接着探究，却被插入的身影打断。

　　“林纷，你没事吧？”梅墨清走到两人中间，问到。

　　“回掌司上仙，我没事，只是被石块砸蒙了一下，有点疼，”林纷终于恢复正常了，身体站得笔直，答得彬彬有礼，“不过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我们赶紧上路吧。”

　　无毛彩凤闭上了嘴，去瞅梅掌司。梅墨清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们是去哪吗？你还记得我们为何而来吗？”

　　用力的点头，“回掌司上仙，我们是去九天虚境寻回神之一族凤族的仙体。您放心，方才只是不小心，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难道她的保证不可靠？为何掌司上仙眉头皱得跟他胸前的褶皱似的？还有那个凤二公子为何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思来想去，“掌司上仙，我保证尽量没有下一回，行吗？”林纷怯怯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