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问梅》萤飞秋窗

2、旋花啊旋花

　　拂晓时分，当梅墨清再次踏入掌司殿书苑，已不见那株妖不妖仙不仙的旋花踪影。正欲释放灵力去感应她的气息，一只杂毛凌乱的鸟扑棱扑棱着几乎光秃秃的翅膀跌跌撞撞扑进花棱窗，“月老找你！月老找你！”嗓音嘶哑难听刺耳。

　　瞥了一眼丑鸟，“月老有何事?”他认得它，是月老的宠物彩凤，无毛之凤，却被月老老眼昏花的当成了宝贝。

　　“旋花要投胎!旋花要投胎！嘎嘎嘎嘎！”说完，丑鸟在原地打起了转，看上去心情不错，两只金色的爪子在地上跳来跳去，得意忘形之际摔了个鸟啃泥。

　　一道青光闪过，书苑里已不见梅墨清的身影。无心理会无毛彩凤的胡闹之举，难听至极的鸟叫声却道出了她的所在。

　　月老殿其实距离掌司殿不远，也就一墙之隔的。但是，她去做什么？！投胎？简直胡闹！

　　“投胎该去阎王殿！”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月老殿唯一的主人—月老，正冲着一株漂浮在半空来回游荡，细看已是叶片凋零、枝芽卷曲的不知名草怒吼，

　　梅墨清迈入月老殿正殿，入眼的就是一白须红脸老头和一根烂草之间可笑的对阵。忍着，强压下嘴角泛起的笑意，“梅墨清见过月老。”他翩翩而至，丰神俊朗，犹如神仙下凡。

　　“掌司上仙！”他本就是神仙啊！烂草—旋花仿佛看到了救星，一头猛飞向他的怀里，嘤嘤哭泣，“你终于来了！”

　　只手嫌弃的将旋花挡在了半途，眉头纠结，“你怎变成这副模样？”昨日若说是不妖不仙，今儿个真是惨不忍睹。

　　旋花也顾不得他的冷眼，委屈得枝芽蜷得更紧了，“人家只是想去找孟婆，不小心迷路了……谁知这个老头这么凶!还有一只没毛的丑鸟想吃掉我！呜呜……”她急着告状，没察觉身后的扑棱—

　　“帮你投胎！帮你投胎！”作为神迹存在的凤族，彩凤最介意的就是别人说它丑、没毛！扑通—跌落地上，尘土扬起，它大爷的该减肥了。

　　“梅掌司，你来得正好!瞧瞧你家杂草干的好事！”视而不见躺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宝贝神鸟，月老现下怒火熊熊，肥厚的手掌摊开，一本纸页发黄的册子在覆盖着一层光晕，慢慢显现。

　　姻缘册。

　　梅墨清不知月老的言下之意，只能静待下文，不动声色神情之下是渐起的不详预感。

　　“你自己瞧瞧！瞧瞧！”随着月老颤抖的胖手指，姻缘册被翻至了三分之一处，红色朱砂笔将册上的名字俩俩相连。

　　这本无奇怪，直至胖手指戳着两个名字—许仙、白素贞！

　　“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哎！”

　　一连两句如何是好，直把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只剩沉重的一声叹息。

　　她!这株杂草!梅墨清顿感脑门神经不住抽搐，张嘴，又合上—管教不严，闯下如此大祸！责任与他，百口莫辩。

　　掌司上仙的脸色与他的衣裳快一个色了，再蠢如她也觉察到其中的问题，“我错了。”她急于认错，不问缘由，可—

　　“错在何处？”

　　殿中温度急骤下降，依稀可见四周的空气正在凝结，体内的精魄也逐渐颤抖，旋花本能的感到了害怕，对上梅墨清冷冰冰的眼神。掌司上仙想杀她？

　　她费劲灵力想看清他的心思，却不知何时身边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青色薄雾。他的身形隐隐约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一缕淡香和着冷冽的阵风，硬生生的划过她的身体，在伤痕累累的枝芽上再次割开一道道锋利的伤口，痛彻心扉。原本发散着萤绿的精魄，也开始忽明忽暗。

　　他想杀了她。

　　隐藏在精魄之中，刚刚生长出的骨头根本经受不住他万分之一的灵压，旋花立时残败不堪坠落尘土中，无声无息地就像，死了。

　　梅墨清面色如镜，平静无波澜，凤目只轻描淡写的一瞥，“不知月老可否满意？”语淡如水。

　　月老望着眼前这位，曾位极天宫一品，玉帝心爱之臣，当年意气风发指挥南境百万天兵天将的南境之将神，到如今掌管四季统领十二花神的闲散掌司梅墨清，杀伐果决，依然没变。心下，已是一片骇然。

　　“哎!”月老不由地再一次叹气，缓慢的弯腰拾起了那株奄奄一息的杂草，“旋花顽劣，却罪不该死。老头我本是想给她个教训就够了，而你，生生毁了她的修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罪过，罪过啊。”轻柔的抚摸着逐渐干枯的枝叶，八百年，小小的旋花能有几个八百年。

　　“即使你肯放她一条生路，若是让玉帝知晓，”隽秀的脸庞上，无一丝表情，梅墨清神色淡然，告诉月老，“错配孽缘，天无可恕。她，终究逃不过一死。”

　　手指轻捻，抽出了他手中的枝芽，梅墨清眉眼清冷，“收好姻缘册，我会尽快了结此事，告辞。”宽大的衣袍拖过月老殿的地面，带起了些些晶莹。

　　月老怔楞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错配孽缘，天无可恕。”如果旋花不死，一旦上达天听，他月老殿首当其冲罪责难逃！旋花一亡，他就不用以死谢罪。

　　梅墨清，护了他月老殿的名声，全了他梅掌司的公私分明，却，苦了那株脆弱的小旋花，未开放就已凋零。

　　老头的手心刺扎般的疼，手掌中明明空无一物。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曾几何时，月老殿也变得和这个天界一般无情?人道是神仙无情—一语成谶。

　　梅墨清，只是做了他想却不敢做的事。

　　“白素贞本可修仙得道，现下只因你，她此生若想成仙怕是再也无望。”看着干枯的枝芽渐渐沉下瑶池水面，梅墨清将意念传至她的精魄中，“你可知，被你划掉的女子注定孤苦一人一世凄凉？这份罪孽是你咎由自取。想想怎么还这笔债吧，清醒之后再来找我。”直到她静静的躺在瑶池底，他知道她能听见。

　　看似有情，却无情。旋花啊旋花，你可懂“情”一字会害死多少人？哼，妖避不过，仙躲不开，除了人，欣然受之终肝肠寸断。

　　情劫，不是修仙途上最难的一关，却能毁道灭世。

　　她，怎会知道。就与他说已干涸的瑶池水一样，不入池中又怎知池水温暖如初阳?不沉池底又如何知道池底的阴冷似寒冬。

　　精魄中发出微弱的笑声，细听下，笑声很苦，很涩。

　　掌司上仙不懂她的孤单，白蛇懂。她不了解梅墨清的想法，白素贞的心情她明白。旋花若是有朝一日得了自由之身，必定学那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此生再不回天宫仙界。旋花若是能幻化成形，必像白素贞一般寻个知心之人，不求永生永世，只要一生一世也好。

　　当她还待在百花园的一隅，承天恩沐朝露，她也努力过，挣扎过，换来的只有经脉几近断裂，半粒精魄被折损得无法凝气聚灵。那时，孙悟空还在花果山占山为王，梅墨清还不是掌司上仙。

　　半粒精魄，她不知另半粒是何时何因何故失去的。每每试图去思索这个问题，剩下的半粒精魄总会发烫发疼。

　　又开始发疼了，旋花屏住呼吸，渐渐陷入了再一次的沉睡，亦或昏迷。

　　作为黎山老母的亲传弟子，白素贞躲在青城山闭关修炼，不问世事，受天雷、遭天谴，历经折磨千辛，尝遍痛楚万苦，几欲放弃却又秉持着一颗向道之心坚持了下来，一千七百年，终于白蛇幻化成人形。

　　欣喜万分之余小女儿心态使然，白素贞想去凡间看看，想试试自己一身的修行。游历江湖、行侠仗义，她本就心善，更是想像道教老祖一样普度众生，拯救天下苍生。路遇青蛇，不打不相识的俩人就此姐妹相称，结伴而行。

　　她们，为人间美景所吸引，为杭州山水而流连忘返，乐游乐悠就像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娃不谙世事，对所见所闻充满了好奇。又岂料，命运的红绳在不知不觉中绕乱了走向。

　　西子湖畔的一个回眸，断桥之上的一次擦肩，渡头的一句相邀共渡，绵绵细雨中一把油纸伞。

　　白素贞遇见了许仙，救命恩人的投胎转世。他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好心牧童，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蛇。褪去孩童没心没肺的天真笑容，他带着羞怯从美若天仙的她手中接过油纸伞，木讷、青涩。

　　青儿嘲笑他没有男儿气概，白素贞却将他和前世的身影慢慢重叠。

　　在悄悄的观察与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的试探中，白素贞发现许仙更是个表里如一的男子。许仙本就不是翩翩佳公子，却有着一颗和白素贞一般的热心。发奋念书，严于律己，不为财不为官，只为习得一身精湛的医术，行医治病，悬壶济世，解黎民百姓之疾苦。就似一千七百年前那个为救自己不顾安危的小小孩子。

　　再一次的断桥相遇，白素贞发现自己对他，已不是感恩，而是心动。殊不知，早在西湖的第一次见面，许仙早已对这个温柔大方的女子情根深种。

　　当他牵着她的手许诺生生世世时，青儿欢笑着拍手称好。

　　白素贞要的不多，一生就够，一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