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问梅》萤飞秋窗

1、青袍主人

　　一千七百年了，记忆仍清晰得像昨天。

　　孙悟空大闹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时，如狂风过境，天兵天将与之对战输的一败涂地，四方各路神仙出面也是束手无策。横扫天宫，无畏无惧，与天齐名。

　　那一幕她瞧见了，躲在王母娘娘的百花园中一隅，观赏得有滋有味，直到得知那只霸气威武的猴子被如来佛祖压在五指山下，她也跟着唏嘘了五百年。齐天大圣，岂知只是一时风光。

　　后来有一天听来赏花的神仙们说，齐天大圣孙悟空陪唐三藏西去取经，终成正果，得佛祖赐封斗战胜佛。她才惊醒，一梦已近百年，那只霸气的猴子修成了！而她，却仍在原地打转，连攀上竹条架子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修业不精、不勤的她，八百年了，没有开过一朵花。如果不是掌管七月的花神李夫人怜惜，见她无过无错默默无闻的生长着，单凭不思进取这个缺点，估计那个青袍主人早就将她连根拔除，丢给孟婆，熬汤了。

　　“旋花，今年再不开花，你就去陪孟婆吧。”

　　就是这个声音，又是这个青袍主人！五百年了，从始至今青袍拖地，狗眼看草低！

　　旋花，也就是她。从未抬眼去瞧过这位掌握百花命运的上位者一眼，今天她一定要好好瞪他一眼，一句话说五百年，他难道就不嫌累嘛？！改一个字很麻烦吗？！

　　费力的抬头，然后无力的低下。她有根有枝有叶，却无骨。

　　反观邻居月季，枝蔓缠络，却早已修成了仙，比她早了三百年。好吧，现在再加上一年。可惜，月季去给李夫人当差了，虽然有时也会抽空回来看看她，但窝在一片无主的月季丛中，她还是会感到孤单的。

　　孤单的时候，她就想起那只传奇的猴子。她仰望那只猴子，羡慕自由来去的孙悟空，嫉妒翻云覆雨的齐天大圣，为何她生来却是草？这，不公平。

　　“你若是继续要死不活，连孟婆都不会要你了。”

　　赤脚踩上花圃边沿，青袍主人蹲下了身子。

　　当她还沉浸在自怨自艾中，身体一轻，根已离开了泥土。他竟真的将她连根拔除了？！打击来得太突然，她又开不了口，恐惧、慌乱，交替侵袭，整株枝芽开始瑟瑟发抖。

　　她还没思想准备做孟婆汤的药引啊……

　　“清甜可口，醇香醉人。”

　　这两句还是她身在百花园里听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闲聊时学来的。好像，俩老头在喝酒来着？四个字，一开口听着就挺有文化。

　　“风马牛不相及。”

　　熟悉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声音在她跟前响起。

　　“你—”

　　一双凤目墨瞳清澈却深不见底，两道剑眉斜入鬓角落下的发丝中，挺直的鼻梁下，两片薄唇似桃花染过般艳丽。如丝黑缎，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一袭青袍松松垮垮，露出白皙的脖颈。枝芽微微一颤，悄悄咽下口水—如果她有的话。秀色可餐，垂涎三尺，这八个字她用得相当准确。

　　“你是……”那件青袍，她熟悉了五百年，可这位神仙长得和那个惹草嫌的声音不太一样啊？她犹疑不决的开口……开口？！“我能说话了？！”惊喜的发现，令她想一蹦三丈高—如果她有脚的话。

　　笨得要命的旋花，难怪历经八百年还是一事无成。青袍主人叹气，“本尊看在李夫人的情分上，再给你百年时间。若是这百年里你依旧无法修炼成形……”

　　他停下了话语，凤目注视着萎靡不振东倒西歪的旋花枝。

　　“如何……处置?”她被那双墨瞳瞪得叶片想忍不住卷起。

　　“六道轮回，重新投胎。”

　　撂下威胁，青袍主人满意的看着旋花的叶片瞬间全部卷曲。

　　对于未知的世界，无论是神是人还是草木植物，本心的恐惧是不由自主的。她，不敢问青袍主人六道轮回是什么地方，但也知道重新投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懒散了八百年的旋花，逐渐认识到修炼的重要性。如果她再不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被别人掌握了！

　　她，好想哭。可是草木，没有眼泪。

　　反反复复在脑海中搜寻关于草木修炼的心法，失败。拼尽小命尝试月季仙子曾教过几天的修炼口诀，差点走火入魔，幸好掌司上仙恰巧的一碗冷茶泼上来，救了她。

　　于是她继续搜肠刮肚想办法，修炼真的不是草干的活啊。瞥了一眼正焚香煮茶的掌司上仙，过分柔和的侧脸，不像男子该有的。

　　掌司上仙，就是那件青袍的主人。他有个奇怪的名字，梅墨清。究竟是没墨干净呢？还是没摸清呢？姓梅，前身应该是株梅花咯？梅，又是什么梅呢？不知道开出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他长得不错，在她见过的众多神仙中姿色算偏上等，就是身材有些瘦弱，手细脚长的，怎么瞧都该姓竹才对。成日待在这个冷清的掌司殿，进进出出的也只有那两三个伺候他的仙子，很少见其他神仙来串门，连个唠嗑的都没，还不如王母娘娘的百花园呢。闷。

　　更奇怪的是，梅墨清为何将她栽种在掌司殿内的书架子旁？无论她是不是草，会不会开花，都适宜在屋外的土壤中扎根，呼吸新鲜的空气，享受暮晨雨露的滋养，连新邻居的面都没咋看见到，该打个招呼才是呢。

　　又一杯冷茶迎头泼下，带着御花池中莲花独有的清香。

　　“掌司上仙，我没走火入魔啊？”她只是发了会呆。莫名所以的望向悠然自得接着品茶的梅墨清，好似刚刚那杯茶与他无关。

　　早已神游不知所去，按这趋势，还妄想百年内修炼成形？这株旋花是不是在做梦？梅墨清只一眼，就能看清她的精魄游移不定，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灵力如何集中？

　　若不是她有恩于他，他早将她从百花园里拔除了，占地不开花，没有贡献的花草不在他梅墨清的管理范围。她的精魄本就只余一半，活到今天，算是她前世积德了。哪天突然死了，也是正常。
　　只是，梅墨清不想欠她。

　　“闭嘴，本尊现将修炼心法传于你，记清楚了。”

　　青袍广袖拂过，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句句印入她的脑海，字字刻上心尖。她屏气敛神，默念心法，渐渐陷入了沉睡。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落地生根在传说中的南境之国，发芽、长出枝杆。温暖的阳光照耀，雨露滋润，挟带着一缕冷冽的淡香，枝杆上慢慢抽出绿叶，往上、往上，她变成了一棵树，树上挂满了粉红嫩黄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她兴奋得控制不住的抖动躯干，弱不禁风的花骨朵纷纷落下……

　　“找死！”

　　一声怒斥传进脑海，紧接着一丝寒凉注入燥热不安的精魄，顿时清明。缓缓睁开眼，头疼欲裂得不禁让她龇牙，艰难的想坐起身，却呆愣住—她，有骨头了？！她，幻化出形了！

　　这不是做梦吧？梦里自己明明变成了一棵树啊？！即使每动一根手指都牵扯了全身疼痛，可她还是想摸摸这具身体，是梦还是现实？

　　跟月季一样的白葱十指，掀开身上的锦被，呃—这是什么鬼东西？！她一定是睡太久了，眼花。盖上锦被，眨巴眨巴眼睛，掀开再看—两股交缠的青藤。这、这，如来佛祖、玉皇大帝、齐天大圣……欲哭无泪。

　　哼，自作孽。紧要关头松懈，这株旋花完全属于自己找死一类的。垂坠的青色衣摆在泛起星星点点闪烁的石英地面一路拖行，长发及腰，随风飘逸，梅墨清在柳木床边驻足，好整以暇的看着床上那株笨得要死的旋花。

　　只见旋花复盖上锦被，眼一闭倒下，装死了？！

　　她是真想死。掌司上仙的四周绕着丝丝寒气，不用想也知道被她气的，与其被他刻薄的数落，不如给个痛快吧。反正这一次明摆着，她又失败了。可能，她真不适合修炼，想成仙？轮回个几辈子也不见得有门。哎，再次叹气，她幽幽的吐了一句，“我待会自个去找孟婆。”熬汤或做药引，随便了。

　　放弃得很快，自知之明也算一个优点。未作答，两指搭上她的耷拉在床沿的手腕，却见她缩了缩手，又不动了。梅墨清微微蹙眉，他已将周身的寒气收起，这株旋花还真是敏感。

　　“也不是全无办法。”艳若桃花的薄唇轻启，凤目低敛，他错过了一双黑眸中的惊喜，那里闪烁的光泽，就似石英石。梅墨清自顾自的说着，“瑶池之水浸润百年，可助你完成幻形。只是……”旋花已有了脉息的迹象，虽微弱得非细探不可察之，但所触肌肤温和光洁，证实她已幻化成功了，一半。

　　“什么？”这掌司上仙咋说话来留一半？弄得她心里痒痒的，迫不及待等着他的未完待续。

　　瑶池之水乃是吸收了数千年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汇聚而成，属王母娘娘心头之物，凭她一介妖不妖仙不仙之躯，王母又怎会舍得？梅墨清深知，即使由他前去求取，王母也不见得肯忍痛割爱，因为被那只猴子折损的蟠桃树正靠瑶池之水慢慢恢复中。快六百年了，那些一千年一开花一千年一结果的都还没活过来呢，遑论三千年的那几十株。

　　沉默半响，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去遮挡视线的散落发丝，思量了一下，“瑶池已枯。”陈述道，梅墨清转身拂袖离去。

　　独留呆若木鸡的旋花一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