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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金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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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金口
陆家老夫人最近心里比较烦。眼瞅着蕙质兰心如芳华初现的长孙女满十四岁了,可宫里那边在过去的一年里愣是一点态度都没表。皇后就好象忘了这回事一样。陆家作为女方又不能主动去问个明白,真真是磨死人!
“唉……”老夫人看着前来请安的媳妇孙女们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年纪最小的陆念玥走到祖母身边,拉起祖母的手安慰地拍了拍,然后把糯米团儿般香软的小身子挤到祖母怀里。
“小娇娘,祖母是在为你长姊发愁啊……这一年过去了,京中就少了好几位适合议亲的世家子弟,可咱们偏什么也不能做。”
陆念瑾一语不发地坐在母亲李氏身边,一张粉脸如三月里的桃花。
“如今适龄而未娶的皇孙也就那几个吧。”三儿媳吴氏小声说。
“是啊,适龄未娶的皇孙也只剩周/王/府和秦/王/府的小郎君们了。”陆家老夫人思考了一下,答道。“周/王/府世子倒是个有贤名的。据说文武双全,自小就聪敏睿智。端午的时候他不是还跟咱家阿珺比试过。”
李氏和吴氏点头。
“瑾娘,那日骑射竞技,你不是也去看了吗?如何?”老夫人是个直性子,这一问,把陆念瑾问了个满脸通红。
她连忙站起来,面对老夫人道:“阿婆,那天……那天……小娇娘跑丢了,我和阿瑜急着找她,并未注意赛场上的人……”
陆念玥无辜地瞪大眼睛看着大堂姊,递过去一个“怪我咯”的眼神。
陆念瑾也飞快地扫了她一眼,送回一个“你小,帮阿姊担着没人会怪你”的神色。
陆念玥弯起嘴角对长姊淘气地笑了起来。
老夫人瞧见怀里的小丫头那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宠溺地说:“小娇娘你别笑你长姊,等你长大了迟早也是要找婆家的。”
陆念玥立刻又瞪起一双充满无辜无知的杏眼望着祖母,仿佛在问:“婆家是啥?能吃么?”
陆家老夫人笑着拍了拍陆念玥的发髻,而后脸上又露出一抹难过的神色:“其实要我说,最好是皇后彻底忘了这事儿。咱们家的姑娘不嫁入皇家,那是最好。可要等这个结果,又怕会误了瑾娘……”
“可如今就算咱们不等,又能怎样?听大郎说,皇后更偏向周王一些。”大儿媳李氏爱怜地看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
陆念玥抬头瞧瞧一脸无奈的祖母,看看满面愁容的大伯母,又盯着一脸绯红的长姊。
前一世,宣宗皇帝萧铖在位三十四年,可不知为何一直未立太子。国祚之争在朝堂酝酿发酵长达十五年,卷入的皇子、勋贵和朝臣无数。其中争夺最厉害的就属大皇子周王萧竑与四皇子秦/王萧靖。周王与秦/王均为皇后崔氏所出。论贤名,周王萧竑博雅通儒,礼贤下士,在朝臣中的文官中颇有威信。论武略,秦/王萧靖更胜一筹,军功累累,在军中颇具威望,被宣宗语评为“德行肖其祖父高宗皇帝”。
陆老太爷当年是不愿意站队的,所以致仕后一直称病在家只管治家和著书。但那时就是皇后的一道懿旨,将陆念瑾指给了周王世子萧旻,然后没多久周王就被立为了太子。两件事之间看似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其实细想下,鉴于勋国公陆老太爷的威望和国公府二郎陆兴邦这位掌有实际兵权的折冲都尉,这一指婚无异于赐给周王了一把保障其太子位的利剑。然而事与愿违,事情最终还是朝着令人怪异的满拧方向发展下去……
陆念玥不太想追究当年周王如何得到陆家这只力量却又失去。她只关心这一世长姊的命运会不会和上一世的重合。她失神地盯着长姊,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全是与她年龄不符的担忧。
“不嫁!”
一个稚气却清晰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响起时,众人并未有什么反应。还是陆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晴雪的一声惊叫才让众人如梦初醒。
“娇娘说话了?!”
吴氏激动到失态,一下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三两步跨到老夫人身边,抓住女儿的小手道:“娇娘!你说话了?你说的是什么?再说一句!”
陆念玥假装刚会说话的样子,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周、王、不、好……长、姊、不、嫁……”
陆家老夫人紧紧地抓住小孙女的双臂,惊骇地问:“娇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周王是谁吗?”
陆念玥伸出嫩嫩如藕节般的手臂抱住祖母,撒娇一样回答:“梦、到……害、怕……”
陆家老夫人审视着小孙女脸上认真的神色,不禁倒吸一口气。她环视了一下坐在下首的媳妇和孙女们,发现她们也都是一副惊愕失色的模样。
“娇娘你梦到了什么?跟阿婆讲一讲好吗?”陆家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哄着小孙女,生怕她突然又三缄其口了。
“怕……”陆念玥不愿多说,将小小的身子倚在祖母怀中,闭上了眼睛。
陆家老夫人并没有迫小孙女讲出更多因由。可当天傍晚,在老国公回府不久,陆念玥就被他身边的家僮领着去见了祖父。
陆老太爷一双洞察世事透着精光的眼睛盯着小孙女。陆念玥也大胆地回望着祖父。良久,老太爷忽然“噗嗤”一笑,安抚性地摸了摸小孙女的脑袋。
“小娇娘终于开口说话了呀?叫一声‘阿翁’来听听。”
“阿翁……”多年以后又一次唤出这个令她熟悉与怀念的称呼,陆念玥很想哭。
“小娇娘,”陆老太爷搂过小孙女,语气温和地和她说话,“听你阿婆说,你做了一个噩梦?”
陆念玥一脸稚气地点头。
“能告诉阿翁,你具体梦到了什么吗?”
陆念玥摇头:“忘记了……”
“那你是如何知道周王的呢?”老太爷十分耐心地问。
陆念玥仍旧是摇头。
“你是跟阿婆她们说,你长姊最好不要嫁进周/王/府吗?”
“嗯。”陆念玥满脸认真地点头。
陆老太爷亲腻地点了一下她精巧的小鼻子,继续问:“为何呢?”
“不好。”陆念玥十分肯定地回答。
“怎么不好呢?”
小丫头没有回答,只是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诚恳地看着祖父。
“你那么说,是不舍得你长姊出嫁吗?”
陆念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陆老太爷慈祥地盯着小孙女,想要从她的眼睛和神色中看出什么。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除了闪烁着清澈的童稚外,没有透出更多的信息。他突然觉得如此在意一个小丫头的梦实在有点可笑。不过,那种话被从一个才三岁多而且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孩子嘴里吐出,确实让人不得不诧异惊骇。
“小娇娘以后也要开口说话好吗?”
陆念玥乖巧地点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祖父那把美髯。陆老太爷一愣,然后对这个最小的孙女笑了笑,就让下人把她送回到三房所住的元辉院。
自陆念玥开口说话,吴氏便急着给她开蒙。这一次不是陆老太爷亲自教导,所以也跟普通孩子一样从《千字文》开始。但她发现小女儿总是一副嬉皮笑脸不爱学习的顽劣模样,而且简直把一问三不知当做准则始终贯彻。没有办法,气得差点跳脚却被剩下的最后一丝理智压制住从而维持慈母形象的吴氏把教育陆念玥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长子陆年琰。自然,跟陆年琰形影不离的裴祯也成了陆念玥的编外小夫子。
“小娇娘,你跟着阿兄来念……”
陆年琰还未说完,就被小妹打断:“哥,天儿好,出去玩。”
“……”陆年琰抽了抽嘴角,觉得妹妹就是夫子口中那种不可雕也的朽木。
裴祯看了一眼情绪快要失控的好友和一脸无辜无聊外加无所谓的陆念玥,建议:“不如去找瑾姊姊和瑜姊姊去吧,说不定她们有办法对付小娇娘。”
陆念玥一拍桌子对裴祯没好气地叫道:“你怎么天天在我家?你干嘛叫我‘娇娘’?我阿娘说这个小名只有家人才能叫。你是我家人吗?还想怎么对付我?”
然后她就发现对面两人均一副嘴里能塞鸡蛋的惊诧模样。嗯,刚才一口气说的话太多了。演技,记得要有演技!
结果还是被带去了大堂姊和二堂姊那里。两个女孩子兴高采烈地扮起了夫子,张罗着教小妹妹这些那些。又把小妹妹的头发散开,重新梳头发扎辫子……整个把陆念玥当成了大玩具。
陆年琰想拉着裴祯趁机走人,可裴祯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玩。
陆念玥一脸悲愤地望向陆年琰:三哥救命……
七月半,盂兰盆节,众鬼的盛宴,众生的追怀。
皇家于宫中内场设盂兰盆会祭祀先祖,民间则除了祭祀祖先、拜谒寺庙外,还会于当晚在河流湖泊中放河灯以示对亡灵的悼念。
陆家人上午在祠堂祭祀完先祖,下午又去了寺庙以盆供僧,巡寺随喜。返程时天色已暗,在潏水边遇到聚集的民众在放河灯,孩子们纷纷嚷着要去参与,于是回城的车队又停了下来。三房男主人陆兴义远游不在,大房的长子陆年珺就担任起了照顾小妹陆念玥的任务。因为人多场面又杂乱,通往水边的路脱离了官道多是崎岖不平,所以他让小妹坐在了他的肩上就那么扛着。陆家的其他孩子也都跟在他身边。
潏水溶溶,其间一盏盏闪烁着豆黄色光影的莲花形河灯缓缓地漂过水面,渐行渐远,与天上寂寥的星子遥遥相对,又似在远处连成了一线。一轮红月斜挂在逐渐变得浓稠的暗夜中,配以水岸上人们的诵经与祷告声,使得这个鬼门大开之夜更显鬼魅。
陆念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大概是不小心抓了陆年珺的头发,他感觉出了小妹的反应。
“娇娘怎么了?害怕吗?今天是祭祀亡者之日,只要我们诚心祭拜就行。再说,阿兄阿姊们不都在这里吗?”
“大兄,人死后为何灵魂会徘徊在死地?”陆念玥有些失神地问大堂兄。
“嗯,大概心有所念,不忍离开。”
陆念玥转头看水岸上的众生相,喃喃自语:“若已无挂无念了呢?为何还不能离开?”
陆年珺把小妹从肩膀上换到怀中抱稳,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小娇娘今儿是怎么了,怎么问出如此严肃的问题?无牵无挂还不能离开?那必定是未透彻自己的真心,以为无牵无挂了而已。”
陆念玥看向二堂姊陆念瑜,她正挽着大堂姊陆念瑾似是有些兴奋地说着什么。隔了几步远的地方,二堂兄陆年珽正护着幼弟陆年琰,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大兄,你信命运轮回吗?”她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次陆年珺却没有立即用言语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经过前面的对话,他似乎完全忘了小妹还只是个垂髫小儿,但凭心意感怀道:“命者,如光阴,常不满百辄倏忽而逝,何人曾历返老还童?何人曾见时日回溯?众生不过前涌后驱,在这世上走一遭便灭去了罢。”
陆念玥内心大惊,加上上一世对陆年珺的认识,她也不曾知晓这位大堂兄有着如此朴素的无神论思想……
“没想到大兄竟是‘魂灭论’的支持者。”一旁的陆念瑾笑盈盈地望着兄长。
陆年珺微微一眯眼,眼角唇畔溢出一抹笑容,在这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渐渐定型。
“人人只有一次生命,甚是公平,所以我们才要珍惜眼前。”
“珍惜眼前吗?”
陆念玥望着不远处水面上那一朵朵像亡灵般的莲花灯,觉得自己的思绪也正随着那些起伏摇曳的河灯渐渐漂向遥远的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