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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别 ...

  •   云屏回来的时候已过酉时,北方冬天天短,已是全黑。她在肃亲王府已经用过饭,便直接去了书房。书房灯点着,这时间在书房的,定是易风。云屏想起丈夫,轻轻一笑,推门进去。
      料定流疏和他会一见如故,那么他今天心情不会很差,她可不愿丈夫总摆一张死人脸给自己。云屏进了书房,带着和婉的微笑:“夫君……”
      书桌旁坐着的人却是阴沉着一张脸,看她一眼随即转头。云屏一愣,易风冷冷声音传来:“格格今天玩得可好?”
      她皱了下眉:“我今日去肃亲王府,是有事情商议。你这语气是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格格是有事情,格格身份高贵,诸事繁忙,嫁到楚家来还真是委屈了格格呢。”易风一挑眉,看不出情绪来,“格格嫁来不过十几日,肃亲王府倒也跑了十几次,实在是辛苦了。”
      云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也知道外面是怎么议论她和善耆的关系的,但她于世人毁誉原本不是特别在意,何况别人传言她也阻止不了。想着清者自清,就由旁人议论去。但楚易风——这个在身份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竟然用这种语气说着阴阳怪气的话,显然是疑心她和善耆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她心下气苦,一跺足:“楚、易、风!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还说清楚什么?承平格格在这学部尚书府里待的时间恐怕还没有在肃亲王府的长,还不够清楚吗?”易风冷笑,“尚书府这小庙,哪容得下格格这尊贵菩萨?”
      “楚易风!你以为我和善一叔叔有什么不干净吗?你——”云屏想大骂,无奈生来不会骂人,只是咬住唇,气得脸上发青,“龌龊!小人之心!”
      “我龌龊?北京城都传遍了的事情,我说就是龌龊了?”易风道,“还是……别人都说得,就我这个做丈夫的说不得?”
      ——偏生只你说不得。
      一句话哽在云屏喉间,她狠狠瞪着易风,却不言语。心中只是想着:楚易风,原来你心中我竟是这等样人!愈发气苦,脸惨白之后,随即胀红。唇开开合合,最后冒出一句:“姓楚的,你既信传言,又娶我做甚?”
      “我能不娶么?你们捉了我们同志,用来威胁我。”易风愤然道,“你又是高贵格格,又是慈禧指婚,我能不娶吗?”
      “原来是为了革命同志,不得不娶我这个声名狼藉的格格,真是委屈楚少爷了!”云屏微挑高声音道,脸上原本变幻的表情变为冷然,唇边甚至有似嘲讽的微笑,“如此那我告辞了,楚少爷为人高洁,我这等鞑虏小人配之不上。明儿我会张罗间厢房住进去的,今晚只好让楚少爷在书房委屈一夜了。”
      易风见她神色,心中忽然慌了起来:“云屏……”
      云屏本就站在门边,说完几句话掉头便要走,听他声音,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问道:“楚少爷,还是说您回房去,我睡书房?”
      “啊?”易风呆了片刻,“我不是这意思……”
      “楚少爷温文儒雅,自然不会如此待一名女子,即使是虏匪。”云屏作势一揖,“倒是云屏小人之心了。我一会儿会把被褥送来,委屈楚少爷了。”
      她说完转身,脚步轻盈却极快,片刻不见身影。易风仍是呆呆立在书房中,开始想自己为何会失去理智说出那番话来。

      之后夫妻颇冷战了几天,竟然使得二人心绪都不宁。云屏脸薄,对外只当是夫妻口角,没和任何人抱怨过。肃亲王府还是跑的,暗中却敛了几分痕迹,也尽量少待些时间。善耆倒看出她心情不假,原因也能猜出几分,却不好宽慰。况且他也怕云屏真的在乎了那些个传言,为避嫌不来他府上,那他可是缺了个好帮手。这侄女儿家里问题再大,眼下也大不过立宪去。
      而易风,将所有时间都扑在报馆上,每日早出晚归,竟不与云屏说话。这倒也不值得惊讶,毕竟开始的时候就没谁指望他们能成恩爱夫妻。一次云屏不在家时候载捷上门来,正好易风在,载捷颇说了几句阴损的。易风大怒,更是不着家。在报馆时,也不让同志们议论皇族这些人。真的假的,他知道他已经什么都不敢听了,因为在意。
      正月过了大半,南方安稳了段时间,专心打了半个多月的笔战,又开始筹备起来。南方离中央远些,权力分散,各种党派组织也成立得起来。但除了小部分有当地军阀支持外,大多都是自力更生甚至被官府追杀。这几年屡次起义,虽然有几次规模已不小,却始终无法胜过清军。清军虽然涣散,军纪又差,但毕竟人多,供给足。另一方面,这年头已经不是短兵相接兵多就可得胜的时代了,火枪大炮在鸦片战争时敲开国门,几十年洋务下来,即使间中官员贪污,也购置不少军备。革命军缺少经费,更没有多少购买军火的途径,因此在装备上完全不行。清政府把海运看得甚紧,很难运得来。
      南方革命军见这情况,却把念头打到北边来。易风得到通知,三日后有批东西在天津交货,让他派人接应,然后沿着陆路运到南方。虽然说陆路也不安全,但有了些调开追兵的布置,大体应该绕得过。
      本来派几名同志去也就可以了,易风却坚持自己带队,和家里说有事外出几天,便离了京。楚棨北知他此行危险,却只是叹了口气。楚母放心不下,天天和二媳妇儿唠叨着。云屏宽慰她,心中却知道易风离京,有部分也是因为和自己怄气,内疚之外也有担忧。她不知道易风去做什么,进宫打探,隆裕却只拉着她说些有的没的。隆裕是光绪皇帝的后,也是慈禧的侄女儿。光绪向来宠爱珍妃,很少正眼看这性格沉闷相貌平平的皇后。也许由于此,隆裕对于他人的婚姻,反而充满了祝福。加之她无子,一直嘱咐云屏快生个孩子,一定乖巧。云屏知道她是不喜欢小皇帝溥仪,也只好和她聊着为人妻为人母的话题,哄她开心,结果什么都没探听出来。只是为内阁之事说了些话,也劝了劝她不要再把心思投在那水晶宫上了。
      隆裕不是坏人,和铁腕的慈禧比起来,她只是一个很无能很平凡的女人。正如比之奕?,载沣只不过庸庸碌碌。可这乱世之中,这样的君主,是好事还是坏事?作为普通富贵人家,他们也许会生活得很好。可他们是这个国家的首脑。
      云屏真的常常想,如果善耆这宗室不是差得那么远,就好了。甚至如果善耆能和叶赫纳拉沾点亲戚,就好了。可惜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而她只能静静等待五年之后的宪法六年后的国会,即使愤怒即使焦急,她除了敲敲边鼓,竟然什么都作不了。
      想起丈夫那双晶亮的眼,她想,她可能还没有他有用,对这个国家来说,甚至对于立宪而言。是革命党的步步紧逼使皇族考虑立宪,而不是他们这些立宪派的功劳。只是,革命党的紧逼和皇族的退让有一条线,越过了,立宪派就万劫不复了。
      云屏微微苦笑起来,看易风这样的忙碌,大概这条线,快守不住了吧。
      云屏料事一贯好的不灵坏的灵,西方所说的一个礼拜之后,一辆马车闯入尚书府,一名年轻人从马车上抬下晕迷不醒的易风。
      那时云屏却在学部,和楚棨北一起去的,帮忙清华学堂开幕的事。幸好楚寒洁机灵,把大多家丁遣开,只留信得过的几人帮忙把易风抬回房,让总管亲自跑学部通知楚棨北。楚棨北赶回家的同时,云屏跑回候爷府,去找跟了自家十几年的许大夫。
      总算是没走漏风声,等云屏带着大夫回尚书府时,楚母已经哭成泪人,在楚棨北身边不停道:“等儿子醒来,不要让他再去革什么命了吧,太危险了,我可就这么两个儿子啊!”
      楚棨北紧皱眉头之余,还得劝妻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哪里管得了。何况就算今天不让他革命,能保他一时安全,可明日呢?谁知道明天局势又是什么样子!”
      看着床上染着鲜血的儿子,他又何尝不心疼?可就凭他,又能保儿子到何时?关在家中不让他参加什么同盟会,就能长命百岁么?这时代本就是朝不保夕,苟活就能残喘么?
      “公公,大夫来了。”云屏走到床边,轻道。
      楚棨北让开,许大夫坐到床边,查看他的伤。衣服已经被揭开,露出肩下草草包扎的血肉模糊来。大夫端详片刻,眉皱得死紧:“这……”
      “子弹在里面么?”云屏静静开口问道,“您只管看,不要多问。”
      大夫听主子发话,自然不再迟疑:“没有没有,是斜着打过来的,已经穿过去了。伤口没处理好,已经化脓发炎了。如果不送医院的话,小姐您就得帮我打下手。”
      “这是自然。”云屏拿过医药箱,“只是大夫您带的工具够么?”
      “他伤得虽重,但目前没有感染,也没伤到筋骨神经,应该不难处理。”许大夫道,嘱咐云屏准备。云屏在候爷府上的时候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虽然不算学徒,凭她的聪明伶俐,跟前跟后也颇有架势。楚棨北见自己在房内也帮不上什么忙,出去询问把易风送回来的那人事情经过,处理善后事宜。
      邓国侯府上西学极盛,许大夫半中半西,处理起枪伤倒得心应手。只是易风伤势较重,又一路颠簸回北京城,药箱内器具毕竟有限,只能浅度麻醉再处理伤口。易风意识不清,却能感受到生生割开皮肉的痛苦,半睁了眼,氤氲着眸子,不自觉地□□数声。云屏心中一紧,一只手安抚性地握上他的手。易风迷糊之中,抓紧手中的柔软,半开半合的眼中露出无尽的依赖,还有几分脆弱。然而,尽管已经痛得满头是汗,他始终没有喊出半声来。许大夫连声称奇:“这小子倒挺能忍。”
      足足折腾了几十分钟,云屏脸上汗都下来了,许大夫方才收了东西:“差不多了,我开几个方子你找人抓药,最好守他身边看着,你没时间让家丁也行。别冷着热着,别碰水,别吃发的和燥热的东西。”他提起药箱,“大概静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差不多了,今明两天可能会发烧,是正常现象,好好照顾就成了。”
      云屏听着他嘱咐,把药房给下人去抓药,送走大夫,自己守在易风身边。楚棨北和送易风那人进来,云屏方才有时间仔细打量那人。
      男子二十多岁,长相不如易风英俊,英气却和他相仿佛,一看就知道同是献身革命的人。男子名叫房东关,是同盟会北方支部领导之一。这次行动,他是主要负责人。本来事情进行还算顺利,货到了也迅速运上车,却在车行时看到警察出现。自然,他们计划中早有相应准备,易风和房东关等几人驾车引开警察,而追跑途中,易风挨了一枪。天津那边风声紧,房东关干脆连着换了几次车,甩掉警察出了天津城,送易风回北京。
      “是我连累楚先生,若非他护着我,恐怕……这一枪要我来挨了。”房东关道,“楚伯父,楚夫人,东关深表歉意。”
      楚棨北摇了摇头:“房先生勿出此言,易风选了这条路,艰难险阻就怨不得别人。房先生能护他安全回京,又甩开对方跟踪,楚某已是感激不尽。”
      云屏侧脸看着床上易风,微微敛眉:“革命本就是不顾生死的事业,就怕……”就怕是未革别人的命,先送自己的命。云屏倒把这半句话收了回去,这样的场合下,她无心和人争论任何话题。转过头,起了另个话题:“现在天津那边风声可能比较紧,房先生若无急事,不妨在京里多留几日。”她看向楚棨北,对方缓缓点头:“房先生冒险送易风回来,于他有恩,若不是很忙,还望能在舍下盘旋数日。”
      “楚伯父言重了。”房东关连忙道,“倒是我有责任照顾楚先生到康复为止,只好厚颜打扰了。”

      易风第二日中午方才醒来,是被热醒的。醒来之后拼命地掀被子,全身的热度让他只想着跑到雪中站着。守在一旁的云屏见他眼神浑浊,知道他意识还模糊,按住被子,声音低而温柔:“易风,你受伤了,乖乖躺着不要动。”
      易风看着她,瞳子却不在一点上:“热……好热……”
      云屏抚上他额头,确实是滚烫无比。知道他是发烧,吩咐下人拿湿布巾来,擦去他身上汗水。压住被角,易风大病之余,没有力量挣扎开。
      “发出汗来就好了,一会儿烧就会退。”云屏低低劝慰,动作极轻柔。
      “不会……”男子声音虚弱却坚决,“不会退的!”
      云屏微微一怔:“易风,你说什么?”
      “一直会这样的热……不会改变,不会退!烧尽一切也不会退。”他喃喃道,“我没有发烧,没有!”
      云屏呆住了,想起自己确实有篇文章曾经说过,革命者就像是发了高热的病人,说起来慷慨激昂,却不过是一时热血上头,事后烧退了,也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谁见每天发烧还烧不死的人呢?
      那时候这男子是怎么回复她的?——热血之后仍有热血,不热血即非男儿。有种冷静,叫做冷酷。
      “记得真熟呢……这时候都不忘记反驳我。”云屏苦笑,手按在他额上,灼热得惊人。她记得那天在街上被逮捕时,他漆黑眸中的闪光。
      莽撞而拙劣,做着她决不会做的事情,得来“不值”的结果。是发热,是神志不清,该被否定的。可是这一刻,竟然觉得这样的灼热,才配他。
      “不过烧还是得退的。”小心翼翼避开他伤口,云屏专心为他擦汗。

      易风醒来,眼前是熟悉面孔。狭长黑眸中流露出无尽关心,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他但觉胸口一热,意识渐渐清明起来。看看周围,竟然是熟悉的布置。他心中一惊,挣扎着起身,碰到伤口,脸因剧痛变得惨白如纸。他却浑然不觉,起身要下地。
      云屏把他压回床上,细细为他掖好被角,微微皱眉:“易风,你要做什么?”
      “我怎么回家了?”他皱眉,眼底掠过忧色,“我不是应该在天津么?”
      “房先生送你回来的,他现在在客房,你若有事的话我去叫他。如果没什么大事,你还是先静养一段时间再忙你们的事情吧。”云屏答道,“你受伤很重,最好暂时不要劳心。”
      “我不能留在这里。”易风掀起被子下地,肩上传来抽痛感,他倒吸了口凉气。
      云屏脸沉了下来,秀眉锁在一起,拦住他脚步:“你作什么?就算你着急见谁,也不用一醒来就乱动吧!你以为你这条命是那么轻易捡回来的?”
      “我必须马上离开,我没事的。”易风伸手去推她,他力气尚未恢复,手臂软绵绵的,伸出一半便垂了下来。但他的意思表示得很明显,云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伤成这样,还念念不忘你那点事?革命革命,你是革别人的命,还是你自己的命!”
      她手下用力,把易风推倒在床上,白皙肌肤泛起红晕,却是气愤所至:“就算你急着想送死,也等你能起来再去。你也不想想别人会不会担心……”
      易风心中一动,呆呆看着云屏,脸上也红了,呐呐说道:“我不是要回去做事,只是留在京里的话,可能会连累到你们……”
      他平时只是报上写写东西,已经被朝廷列为乱党,处处监视为难。现在参与运送军火,定然会引来追捕。虽然当天夜色沉沉,巡警多半没看到他的脸,但一路追踪下来,总会查到这里。爹的处境已经很为难,他不想为他添麻烦。
      云屏颜色稍霁:“你不用担心这点,房先生回来的时候很小心,应该不会人跟踪。况且……”她笑了笑,“这里是尚书府,又有我在,难道还有人敢怀疑不成?”
      易风愣了下,想起云屏是格格,微微苦笑。自己真是烧糊涂了,为什么那晚被发现之后,想到的竟然是不能连累爹娘大哥小妹,还有……她。
      “革命,真的最好是没有家累。”他苦笑道,“可惜爹放任儿子是出了名的,否则应该效法他人写个脱离关系声明,做起事情来才能放心。”
      “我倒宁可你还有家累,这样在革命的时候想到还有牵挂,也不会贸然去送死。”云屏手轻轻抓住了褥子,“否则,你这次出去,可能都不会回来……”
      那子弹其实极险,再偏几寸就是穿心而过,她大概也就成了寡妇。虽然看惯生死,可她还是有几分后怕:就差那么一点,她就看不到这可恶男子了。
      “革命,并不是送死。”她轻道,“我还是希望大家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大丈夫不作事则已,作事则磊磊落落,一死何足惜!且国外变法,未有不流血者;中国变法流血者,请自谭嗣同始。”易风道,“云屏,你是立宪派吧?你们立宪派尚且有为变法不惜流血者,革命者难道还会输你们不成?”
      “不知道这片土地,还能经得起多少白骨红血。”云屏微微咬唇,起身走到门口,“拂袖,告诉老爷夫人,少爷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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