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青萍废稿》沾衣

5、空闺

　　所谓夫妻，不过是同床异梦的代名词。相敬如宾，谁听说主人和宾客需要心心相印？
　　所幸西方思潮传过来，有些人发现女人不必独守空闺，也开始抛头露面。尽管无数保守人士破口大骂“成何体统”，尽管被安上□□之名而且也确实有部分过于开放，虽然是有些畸形的发展，但女人确实渐渐向着男人看齐。
　　所以随着易风的忙碌，云屏也开始白天不着家。夫妻二人，也只有晚上才会见到。易风知道父亲很欣赏云屏，不欲多事，便一直睡在新房地上。只是他毕竟正当年青，有时午夜醒来，听到床上绵绵呼吸，心潮着实起伏不定。
　　君子不欺暗室，楚易风，慎独慎独！
　　易风翻了个身，天已蒙蒙亮，他心头依然烦躁。
　　还有报馆的事，虽然清廷自下了《大清报律》和《钦定报律》之后，对言论的束缚确实越来越少了，然而毕竟还是要受约束。像他们这样公开煽动革命的报纸自然是无法正常注册登记，连发行都不能太张扬，只能地下活动。经前些日子那场风波，报馆同志有不少都受了家人管制，有的连出门都难。若是一般工作人员，别人多累一点也就出来了。可偏偏报馆里唯一会排版式的人被家里迅速送到南方，根本回不来。而仓促之间，想找到代替他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这北京城里，谁不知道革命党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儿，给他们做事不是找死么。
　　偏偏印刷在三里河，而且也是地下工厂，粗糙得很，连制版都不行。眼看文章什么的都弄好了，偏偏不能刊印，怎能让人不郁闷。
　　想到此节，他叹了口气。国内形式纷乱，而自己竟然因这点阻碍就不能行事，真是百无一用！
　　“怎么？夫君何事不顺心？”温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是床上的云屏在问，打破了一室的温暗。房内半昏半明，火烧得暖，凭添几分暧昧。这样的气氛下，易风似是被催眠一般，冲口答道：“报馆的事情，少一名排版。”
　　“哦？原来的版式工呢？”云屏轻声问道。
　　“他家里有事，出京了。”易风答道。云屏听他语中隐约愤懑，已知必与前些日子逮捕报馆人员事件有关，也是叹了口气：“报律规定办报需要送审，本就不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亏他们一天到晚说什么经书济世，竟然连这句话都不懂。”
　　“他们自然以为防得住，他们以为阻住了先进知识的传播，让人民都不知政事，就可以稳坐龙椅。殊不知再愚笨之人，也知道自己生活得好坏。满清之腐朽严酷人尽皆知，岂是它封一两张报纸可以遮掩的？”易风慨然道，“真理就是真理，没有人可以阻挡真理的传播。”
　　云屏却是一笑：“世无孔子，谁能定是非之真？每个人眼中真理各不同，我一直致力于解除报禁，不是为了真理，而是为了每个人说话的自由。你看现今，除了京城相对冷清，各地报纸当真是说什么的都有。立宪的革命的保守的激进的，甚至呼吁无政府的，呼吁连省自治的，比比皆是。期间论战，皆出全力。他人由此得益，权衡利弊，选出相对能接受的立场。美利坚……”她忽然顿住了，觉得自己说的未免多了些。
　　“话是如此说，但不管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保皇一派都有更多的保障。即使卖得再烂，再没有人看，报馆也倒不了。而像我们这种宣传革命的，不仅要考虑费用，还要时刻担心被查禁，怎能说得上自由？”易风道，“清廷之财，还不是来自于纳税。用百姓的银钱对付百姓愚弄百姓，真是无耻之尤！”
　　云屏轻轻咬住唇，一时之间，竟然被封得无话可说。尽管她是皇族里面反对报律最积极的一人，但她毕竟无能为力。而坚持着封人民之口的，正是她常常必须竭力讨好的隆裕和载沣。
　　“以税养兵，军队为国家所有，一旦百姓反抗，军队便会去扑灭……”云屏苦笑，“以不纳税相胁召开国会……这话，说起来倒是不难。”
　　“所以，唯有推翻重建。”易风言道，“创一个新世界来。”
　　“这话，说来更容易。”云屏一震淡道，语下不知是不赞同抑或苦涩，“若世事真能如说起来简单，就好了。”
　　“瞻前顾后，处处顾虑不肯踏出一步，那么这个国家永远无法进步！”易风声音挑高，“即使千难万险，为了这个国家，为了百姓，我们也要闯上一闯!”
　　云屏侧过身来，看着地上的易风，天光扫进房间，给他脸侧染出一圈光晕。这样的年轻和自信激昂啊，如果这国家的四万万人里，有十分之一这样的人，就好了。
　　她坐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房间很暖，穿着里衣也不嫌冷，她走到桌边，拿起张纸，写下两行字递给易风。
　　“下堂子胡同……”易风见纸上是个地址，微觉奇怪，“流疏？什么人？”
　　“镶黄的。做过官报，会排版。”云屏答道，“他虽是旗人，但支持革命，你去找他，他一定会帮忙的。”
　　她说着，对易风轻轻一笑。易风见她笑容，称着初生的阳光，竟然明丽无比。他热血上涌，竟然呆住了。

　　“你是楚易风？纪云屏的丈夫，同盟会北京分部负责人？”易风拿着地址找，找到那叫作流疏的男子，刚报上名字，就迎来一串问题。流疏姓马佳，属镶黄旗。镶黄本是上三旗之一，但清军入关二百多年，旗人早已和汉人半融合，除了地税上还有些好处，也显不出有什么特殊来。
　　易风点头：“是云屏给我您的地址，贸然打扰，非常抱歉。”
　　“怎么会怎么会，快进来！”流疏拉易风进屋，热情之至。他在报界颇有人脉，早知道易风就是文风慷慨的启明，与他自是一见如故，谈笑风生起来。
　　流疏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朝廷办报，他正好懂这方面，也就去工作了一段时间，他和纪云屏就是那时认识的。只是当时那报纸着实陈腐无趣，云屏先离开那里，他也没多停留，随即辞了职。那份报纸是与革命党对立的，两相争执，倒使流疏开了眼界，也认识到朝廷的腐朽无能，一心向着革命党。即使后来云屏找他为立宪派报馆工作，他也没同意。不过毕竟和云屏有交情，两人一直有联系。
　　“当然可以，我一直想着帮同盟会做些什么呢，只是我是满人身份，怕无法取信于你们。”易风提出请求，流疏自是满口应允，挠了挠头，“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嘿嘿，我也是被驱逐的成员之一啊。”
　　易风笑了：“兄台何以出此言，同盟会中不乏思想进步的满人。我们是反满清皇族，又不是反所有满人。皇权压迫下，百姓如草芥，还分什么满汉！”
　　“那个……云屏她也是皇族。”流疏对易风笑了笑，“可别连她一起反了。”
　　易风侧过头去，叹了口气。不想太过交浅言深，但抑不住心下混乱。
　　“云屏是皇族中的奇人。”流疏道，“她是学经济出身，政治上也极通。若非身为女子，大概能与康梁、杨度比肩。”康有为梁启超是立宪派代表人物，杨度则精通宪政，清政府立宪之始，五大臣出国考察，实际却考而不察，政论文章皆由杨度代笔——也有部分是梁启超所作，但梁是钦犯，这点却是说不得了。流疏将二十出头的云屏说成与这几人比肩，评价之高，实在令人惊讶。
　　“就是再奇，她也始终是一立宪派而已。”易风摇头道，“若满清不是如此腐朽，君主立宪四字，或许可行。但满清残暴无能至此，又何来对君主的崇敬，又哪里有立宪的余地？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天乎太瞽！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易风吟的，是四年前起义赴死的鉴湖女侠秋瑾的诗，流疏回的是秋瑾的词，二人相视而笑，皆知对方心迹。尽管流疏就是“胡虏”，但他心中，孙文、秋瑾等人，才是他同志。
　　说起秋瑾，二人感叹革命党屡次行事不成，反为虏所害。大好中华儿女为了理想前仆后继，立宪派却还在侧说风凉话。流疏家境一般，多年来也奔走中原各地，将自己目睹的百姓艰辛官宦横行等等情形讲与易风，忍不住又是“常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有时想起还有无数同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种罪过。”易风道，“为什么辛苦劳作的汲汲于死生，醉生梦死的却锦衣玉食，天下，是民之天下！”
　　只要说起苍生，易风就极易激动。流疏拍拍他肩膀：“所以我们要尽所能。”他起身，“还耽搁什么，去报馆吧！我看看你们那里有什么缺什么，尽快弄好。”
　　下堂子胡同在东头，报馆却在京西，车也行了颇一段时间。下车三拐两拐总算到了，流疏和报馆同志认识之后，迅速开始工作。这一天下午全用在工作上，直到天半黑，诸位同志劝易风，他才向家里赶去。
　　回府之后，想了想，易风还是先回房，想向云屏道声谢。却见房内空空，问家丁，言二少夫人还没回来。丫鬟杜鹃还多说了句，夫人去了肃亲王那里，王爷定会派人送她回来，二少爷不用担心。
　　易风握紧拳头，眼内尽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