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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妇 ...

  •   翌日清晨,新人起床盥洗,收拾停当去拜见父母。云屏褪下霞帔,一身淡粉使她又成了与易风初见的民间女子,只见清丽,不见华贵。
      楚家人口单薄,楚父楚母,长子楚易水及其妻宫慧娟,次子楚易风,长女楚寒洁。云屏挨个奉茶,也不过用了半柱香时间。
      楚棨北已近中年仍是风度翩翩,楚母亦是大家闺秀出身,气质风度俱佳。云屏见他二人,心道难怪楚家儿子女儿都是一时之选,有这样杰出的父母,想不出众也难。楚母性子沉静,和云屏说了几句便住了口,反而是楚棨北问了不少。楚易水招呼了易风一声,二人出到大厅外,楚易水看着易风叹了口气:“二弟,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位格格,你太冷淡了可不好。”
      易风剑眉一挑:“格格,这满清江山又能坐多久?格格算什么?”
      “二弟,你就是这莽撞性子。就算大清倒了,你们革命党就能坐江山吗?”楚易水摇头,“其实你娶个格格也好,看着点你,省得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革命党不能坐江山,袁项城自然就坐得了。”易风冷冷道,“大哥,婚礼已毕,你是不是该回河南了?”
      楚易水是北洋那边的人,虽然只是个都司,但属于袁世凯嫡系。宣统当朝,袁世凯因“足疾”卸任回家钓鱼,而他的嫡系自然也都蛰伏了。自然,暗中动作是不会少的,楚易水只是过年回家探望,因弟弟完婚耽搁了些时日,其实早该回去了。
      “二弟,你这脾气,迟早会出事。”楚易水双眉皱在一起,知道弟弟对于自己一直颇不谅解,心中亦是不快,“爹在朝中本就难为,北京城不比南方,可是皇上说了算的地方,你们革命党现在这样还没什么,一旦闹得大了,你们这些京里的未必有得好啊。”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哥你不必担心。”易风淡道,“为革命,马革裹尸是我辈的光荣。”
      “从小就是这九匹马拉不回的性子啊……”楚易水叹道,“二弟,知道你听不进去,我今天也不劝你。只是现在是关键时候,咱家里面,最危险的就是你,你多多留意。像是这报馆的事情,一定要可靠的人,也别自己人出去卖……就算你不在乎你这条命,别人可不一定。”
      他拍拍他的肩:“家里有个格格,做事还是谨慎着点。也别冷落人家,这位格格来头不简单。”

      “家父虽然没有留过洋,但家里洋人来来往往的委实不少。我小时……家里有洋人来授课,家父也跟着听了不少。”云屏笑道,解了楚棨北的疑惑。
      “那亲家公为何不入朝做些文职,一定要赋闲在家呢?”楚棨北问道,“以亲家公的才干资历,入总理衙门应该是没问题的。”
      “家父言道,时局混乱,切莫留名。”云屏道,“况且……”她想说些什么,秀眉微颦,却住了口。
      “这倒也是,眼下时局,做些实事最好,居官就实在太难了。”楚棨北点头附和,“做什么都倾轧来倾轧去的,连改个学堂都不容易,唉……”
      “难怪公爹独善其身。”云屏轻道,“若进了派系的圈子,当真是什么都作不成。不过……”她唯一迟疑,道,“不过现在朝中,一家里派系最多最杂的,应该就是这学部尚书府了吧?有皇族,有北洋,有革命党……倒像是现下局势呢。”
      “好奇的话就问吧。”楚棨北放下手中茶盏,笑道。云屏虽然表情平淡,但他一把年纪也不是白活的,自然看出她眼中好奇。
      云屏微一愣,道:“公爹既然如此想,又为何任大哥和相公一投北洋军,一为革命党?”
      “这不是很好吗?无论那一派当权,都留有余地。”楚棨北道,“儿大不由爷,这些孩子想做什么都随他们去吧,我还能看着他们不去做不成?”
      “可若夫妻兄弟刀兵相见,岂不是太悲哀了?”云屏问道。
      “难道现在不是吗?”楚棨北叹道,“虽然也各有私心,但主要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不是吗?”
      云屏只觉得喉头哽住了,重重点了点头。楚棨北看着她:“云屏,易风这孩子太固执,你不要太在意,他……还没长大。你和他,本不该是敌对的……”
      “我,也不想与他敌对啊……”

      新婚之期,自然是不该出府的,云屏和易风在府里待了两天,虽然不愿,却不得不相对。幸好楚府书房最大,两人各据一方看书,竟然谁也不扰着谁。易风偶尔会偷偷看向云屏,见她拿着书读得认真,时时写些什么,倒也有些佩服。尤其有时走近了看到书名,竟然是些西方的政治经济著作,更让他有些吃惊。
      也不知道她都在写些什么,见她翻书凝思,倒像是在写论著。想到此节,易风不觉皱了皱眉:自打那次被捕,报社的同志入狱的入狱,避风头的避风头,地下报馆也不敢再有动作。这么算来,竟然有一个月没有新刊了。立宪党那帮人倒是一期一期出得勤,康梁的报纸进不来京城,那由清廷撑腰的“宪政新报”是立宪党在北方的唇舌,蛊惑了不少人支持立宪。尤其对方的笔者里有一名叫做“玉笙”的政评人,笔头和思想都厉害得很,易风用“启明”的笔名和他争辩一年,几乎是难分高下。易风气势高,那玉笙却是娓娓道来剥茧抽丝,柔韧却不柔弱。最近玉笙仍然不停论述立宪优点,易风却不能反驳,简直让他郁闷至极。
      清廷狡诈,盖乎于此。虽然报馆的同志已经被放出,但几乎都被家人看住,人手极缺。这样等于扼了他们的喉,只剩立宪党自己能说话。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思想这种东西,本应该大肆宣扬。如今只有一方的声音,另一方却因强权而被迫闭嘴,实在是不公平之至。
      真想快点出府,尽力再把报馆组织起来。
      易风这样想着等着,终于等到第三天回门。只要陪着云屏回一趟候爷府,这新婚就算过去,他也就可以整天在外面跑了。孙先生有消息,希望他能继续宣传,同时继续暗中收物资武器,他不能因成婚耽误了正事。
      他急,云屏也不见得轻松,第三天一大早便起来,让丫鬟盘了个髻,锦衣华服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然后招呼易风走。北京城虽大,两府倒也相距不远,到门口的时候太阳方才又偏了点。
      云屏是独女,五年前丧母,家中人口更是单薄。然而今日邓国侯府上却很热闹,易风一进去却也呆了。堂中除了纪复觉,还有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却是他见过几次的肃亲王善耆。
      易风素来看不惯皇室,无论是旧派还是立宪派他都视之为敌,只有善耆,他却是稍打过交道的。当初汪兆铭被捕,他的恋人陈璧君四下奔走营救,易风作为北京同盟会主要负责人之一,自然也尽力帮忙,这位肃亲王便是那时见过的。只是他怕连累家人,作为革命党在外奔走时用的是启明的名字,倒没说明自己是学部尚书之子。当然这两年他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知道启明就是楚棨北次子的人着实不少。
      不过这时见到他,仍是有些尴尬。倒是云屏见到善耆,笑着快走迎上去:“善一叔叔,就知道你会来。”
      “小云屏嫁人了,我能不来看看吗?”善耆已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因保养得好,看起来仍是风度翩翩。云屏站在他身边,属于皇族的气质自然流露,看起来竟觉这两人很是相称。想起街头巷尾沸沸扬扬的传言,心中不知怎地就是一痛。
      “那我出嫁当天,你怎么就派个小八来?”云屏嘟起嘴,娇俏之态尽显,“你不知道小八这家伙多过份,净想着捉弄我,没大没小的。”
      “你倒说,不拍小八,我让谁去。”善耆笑道,随即叹了口气,“本来我应该到场的,但你也知道那天我进宫议事,唉……”
      云屏听他叹气,微微咬了咬唇,声音极低:“果然失败了?”
      善耆点点头:“稍后再说。”
      他们这边说话,那厢纪复觉和易风已经聊了起来。纪复觉知道这女婿留洋多年,便问了些问题,易风一面偷眼看云屏这边,一面就口答出。纪复觉起了兴趣,继续问下去,易风倒都答得上。
      “和亚当斯密总统不同,杰斐逊总统是主张小政府的,有点希腊古典时期的样子。”易风道,“显然,美利坚的邦联制就是采取杰斐逊的构想……”
      “并不全是。近些年来,美利坚政府的权力渐渐扩大。我认为林肯总统发动的南北战争是一个关键,各州和联邦之间的关系开始隐隐改变。”云屏忽然插话,“事实上,杰斐逊总统的构想只适合一个刚经过五月花移民的美利坚,适合非工业的合众国。试想如果今日中国采用邦联自治的方法,会是什么局面。”
      “事实上现在国内已经有自治的苗头,是鞑……清廷干预,才造成如此混乱局面。”易风差点一句“鞑虏”出来,“各省脱离管束,在湘军淮军时期已经开始。义和拳事起,南方与北方处理手法不同,而北方最终遭祸。此后,朝廷终于关不住各省。”
      南方革命党数量多,发展迅速,原因盖出于此。数年来多次起义,几乎都是在南方起事。易风倒对美利坚式的邦联制很有兴趣,不过同盟会中,大多以日法为目标,在这点上和他很少谈得来。现在国内对峙的是立宪和革命,他的这点想法也很少宣之于书面——集中笔力对付立宪派是他应做的,其它想法,不提也罢。
      “关键是这样一来,实际还是各据山头自立为王,并不能真正起到互相制约抗衡的作用。”云屏对这话题倒也感兴趣,和他争辩起来,“美利坚之所以能形成一个群体,是因为他们有着真正的宪法,有所有来北美大陆的人都赞同的宪规,而我们国家没有。他们的宪法是建立在对人的保护和平等上面,只用简单的条例规定出精神……”
      “所以说,立宪为首。”一边的善耆扬起眉来,笑道,“像东洋和英吉利那样,有精神上的领袖,再有法律意义上的宪章,就完备了。”
      易风冷冷哼了一声:“英吉利国王权利在国会之上,土耳其国会沉默不语,完全是摆设,俄罗斯国会受到迫害……立宪立宪,徒有虚名而已。”
      他这话又说得过了,本来几人相谈也算欢娱,易风不善经济之学,善耆是内务部尚书,据说于西方经济甚有研究,易风本想趁着气氛不错请教两句,却因压不下口中话弄僵了原本和谐。他微有些懊悔,但他的话皆是出自内心,也不想认错。
      “倒是一针见血的话呢。”云屏脸色微微变了变,叹道,“王权与民权孰重孰轻,是近年来最大的问题。只是既然有民,必然有官,有最高高在上的人。应该做的,却不是推翻那最高层之人,而是想着怎么把权力尽量从他手中夺过来,直到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点上……”
      “絷豕于牢,乃对于操刀者摇尾乞怜。”易风看着云屏,道,“难道老虎都张开嘴了,你还能文雅地跟人家说,你应该吃素不要吃我。谁都知道,与虎谋皮的下场是被吃掉。”
      “如果你手中拿着刀呢?”云屏眼睛极亮,“你拿着刀,老虎不敢向前,你也不敢贸然杀它……”
      “虎就是要吃人的,我拿着刀当然就要和它拼个你死我活。”易风昂然道。
      “……人肉不怎么好吃,老虎可不一定爱吃人。”云屏低低道,“与其人和老虎都死了,还不如达成协议……”
      说到此处亦是有些气苦,易风一副打虎英雄状,岂不是说她是老虎?她讽刺一笑:现在有老虎,你们一致打虎,等有一天老虎真没了,不信你们不互相打。
      “说得好!”善耆的声音打断云屏低低埋怨,他走到易风身边,“不愧是启明先生,见识果然颇高,看来除了玉笙,还真少有辩得过你的。这么说下去,怕是一天都听不完启明高论呢。”说着,似有意若无意,眼光扫过云屏。
      云屏涑然而惊,想到自己竟然只顾着口舌之争忘了正事,又锋芒过显,不禁责怪自己忘形。她笑了笑:“夫君,你和爹在这里聊,我进内室找嬷嬷去。”说着穿厅而过,向内室走去。善耆多待了会儿,趁易风和纪复觉聊得兴起,也走进内室。

      “结果编制预算的事儿,还是落到户部头上了?”云屏倚在椅子上,只觉疲累无比,“善一叔叔,我忙了几个月,算这个查那个的,好不容易把收支算了个大概。虽然难以找出尽善的法子,也多少能起点作用。醇王爷不懂财政,怎么他也该放手的。为何我只离了几天,圣旨都下到户部了?”
      “哼,你都不知道载沣那点出息!”善耆气上来,也不管载沣是摄政王,一点恭敬没有地直呼其名,“可是看着你成婚不能议事,拉着一帮人跑到太后面前请旨。我倒是也在,但你知道我又不懂什么经济什么指数的,最后还是没拦住,太后就下了旨了。”
      云屏心头一阵烦闷。国家已经破败无比,偏偏还有一帮民蠹,只想着怎么以官谋财。朝里没几个不贪财的,隆裕太后修那个什么水晶宫,小德张要起钱来丝毫不输给慈禧时的李连英。载沣虽然自身不要什么,他的福晋和弟弟、儿子甚至母亲却不见得不贪。庆亲王更是,一家子不知道因为钱财女人闹出多少笑话来。就是眼前这肃亲王爷……
      “善一叔叔,太后虽然不善处理朝政,但也不会这么匆忙决定。”云屏挑眉,隆裕的性子她太清楚了,善耆和载沣各执一词,她难以决定,定然会拖上个十天八天去问别人。这次这么快下旨,恐怕不止是因为自己大婚无人可问的缘故,“该不会是内务部在银钱上有什么纰漏,被醇王爷抓到把柄了吧?”
      以她对诸人的了解,这猜想是再有道理不过。果然,善耆脸上微现赧色:“你知道我不擅长财政——”
      云屏静静看着他,眼神清澈,却看得善耆心虚起来。他也知道这话自然哄不了云屏:他不懂财政,可她懂。内政部诸多事宜都经过她的手,他怎能瞒住她?
      看着云屏的神色,他有几分狼狈,开口强辩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做事情处处要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使钱就算我是亲王又能怎样?海外康有为,南方孙文,哪个清清白白?更不要提这京里面,盛宣怀的位子,还不是捐出来的!”
      云屏一震,收了眼光,轻笑道:“我知道,善一叔叔,事已至此,我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户部里,徐侍郎是我们的人,我得加紧做份预算书给他送去,让几步,也得把军费及俸禄调整了。”
      “你有时间吗?”善耆问道,“新婚燕迩,把丈夫扔到一边自己做其它事,不好吧?”
      “善一叔叔,你也知道,我和他这夫妻……”云屏苦笑一下,续道,“我这几日写了篇文章,估计他看了定然急于回复。他那个地下报馆上次被警察厅查了,忙这事会牵绊他大半精力,不会管我的。何况……我不理他,他可能还会松口气呢。”
      “云屏,你何苦受这委屈!这北京城又不是革命党天下,你何苦为他把自己搭上!”善耆摇头,“他那个报馆和我们对立,我们不对他下手已是仁至义尽,哪有你这样帮忙的。”
      “善一叔叔,你也说过,革命党不是我们的敌人。”云屏摇头,“不用为我鸣不平而这么说,叔叔你也知道,我一向主张所有人都说话,读者自己选择。”
      “唉……你还是太光明正大,殊不知慷慨激昂的煽动永远比说理更能蛊惑人心啊!”善耆叹道,“现在的局势……唉!”
      国内形势日渐严峻,革命与立宪之争掩盖了双方与朝廷的矛盾。现下的情况,是革命党与立宪派步步紧逼,然而朝廷却只稍退。千钧之重系于一发,端看它何时断开。
      “我,也能叫做光明正大么?”云屏涩涩一笑,想起易风的正气凛然。嘲笑,然而不是不羡慕的。她不过二十一岁,怎么连那份慷慨,都成了奢望的遥远?如果是易风的话,肯定会不屑于善耆的“贪污”,她却只能略表不满。是,善耆是为了立宪奔走,可那些银子,也有不少落入他个人口袋,这是勿庸置疑的。
      那男子大概从来想不到,即便是他尊敬的中山先生,在各方面也未必无可指摘。他眼睛太厉,容不得半点污浊沾染在白纸上,却不知,水至清则无鱼。
      其实,也是自惭形秽的吧,在这样干净的眼神下,只觉自己污秽。可,那干干净净的人啊,你真的认为,志气,可以持国么?
      不知怎地,眼底有些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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