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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相留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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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那样直直地立在寒风中,就那么望着他。他侧着脸,目光清寂,薄唇抿成一线,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的贤妻,艳若桃李。
而我,却失了血色。
眼底亮起一蔟微弱的莹光,却越集越亮,亮的模糊了他和她的背影,顺着脸颊,静静滚落。
我突然笑了。他,很幸福。
那轻轻淡淡的笑,夹着丝丝地痛,却快意无比。
心花零落,落地成灰。
我望了望似乎漫长的无尽头的甬道,这条路,还是得我自己走下去。
抬腿继续漫无目的的走,却眼见拐角处闪过了一个小太监,匆忙的抬头看了我一眼,忙着打千儿跪下身去。我正奇怪他是谁,怎会认得我,他却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奴才秦顺儿,给晴宛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秦顺儿?你不是胤……四阿哥的人么?”我的心不可控制的微微一抖。
“劳格格记着奴才,奴才是奉主子的命,送格格去绛雪轩。”
“四阿哥说的?”
“回格格的话,奴才正是奉命行事,本来主子想让福晋先回去,亲自送格格您,可到宫门口,突然接到了府中急报,时在耽误不得,所以思虑再三,就派奴才来送格格您回去。”
“那他……”我心跳加快,情不自禁的开口。
秦顺儿抬头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又立刻意识到礼数,忙低头回答:“爷还嘱咐小的,格格有什么需要,让奴才均一一记下,以后悉数禀报。”我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动听的声音。
原来他,还是记得我的。
我两眼放光的盯着秦顺儿,他吓得一缩脖子,“格格……”
“啊……”我立刻回过神来,冲他甜甜的一笑,“有劳公公了。”
TNND,什么时候让故宫建造者也来里边散散步,他就一定后悔把故宫建的跟迷宫一样。搞了半天,绛雪轩就在长春宫左手边,跨过座石桥,绕过个假山就到了。害得我还从乾西四所那里绕了大半个紫禁城,这下真的减肥咯。
没想到绛雪轩处处布置淡雅,果真如其名字般超然脱俗。
雕工精致的红木鸳鸯雕花屏风将主室隐隔为二。一边是一套大叶紫檀的条案和桌椅,一缕缕轻雾从案上那镂空满雕紫檀香炉中袅袅氲散,盈满一室的幽幽清香,条案后的粉墙上零星挂着几副淡墨山水画,另一侧是宋代宫廷画师苏汉臣所绘的《五瑞图》,隐隐的透着几分清韵。
床上置着轻容纱帐,配加宫制银鼠皮壁帐,骨子扣虾须帘,入寝纽密,夏日既可御蚊,冬日又疏漏生凉,而纱补通光爽亮,如开圆月,就枕亦能辨晓夜。微风轻拂,竟似梦中。
院子里密密地种着几株雪梅,此刻正开得热闹,我和秦顺儿路过时,恰逢有风轻轻扬起,扯碎了雪般的花瓣,自低垂的枝头纷纷扬扬地零落。
我折下一剪墨白,梅落红尘,花去香犹在。
侯门深似海,寂寞宫花红。
“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梅花香犹在,雪海何处寻?”
雪海,何处寻?
想起那个叫香雪海的倔强的女子,为了偿还一段生命,义无反顾的爱上了那个男子,义无反顾的为他沾满鲜血,义无反顾的为他倾尽眼泪。
然后,他们的生命生生世世的交缠。
“格格……”一个熟悉的女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回头,“春儿……”
只见春儿和那日卖唱的女子均穿着黑领铜纽扣绿袍宫装,扣着鸳鸯环,显得两人极鲜活水灵。
“你们怎么进宫来的?”
“是老爷自你走后极不放心,生怕你身边没有可心的人儿,就把我们俩送了进来,德妃娘娘就让我们来绛雪轩找你,可是……竟然迷路了……”
对此我想说的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缘分呐!
“然后呢?你们怎么来的?”
“是八阿哥送我们来的,他就是那日在红袖招遇到的公子诶!没想到竟是位阿哥……他还好细心的问了小姐你好多事……”春儿一脸花痴状,我冷眼瞥着她。
“你告诉他了?”我无法接受自己养了个汉奸的事实。
“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他不断地对我笑,还说和小姐你一见如故,自然要好好招待你,所以……”春儿声音越来越小,不安地绞着帕子。
好厉害的八贤王,道貌岸然的,连我的丫头都收买,还用美男计!
我冷哼一声,怕他啊!
“拜见格格。”那日卖唱的女子突然开口,“八阿哥告诉我们您已然受封为晴宛格格,身份自然和以前不一样,刚才进来未向您见礼,还请格格赎罪。”她这么一说,春儿也恍然大悟似的跪下。
“我们什么情分,还用得着这些虚礼?起来啊!”我忙着扶起他们,然后冲她甜甜一笑,
“入宫自然不是我的选择,但宫廷险恶我却深知,规矩是做给人看的,我却希望我们还能保有这红墙碧瓦中最后一点纯真的色彩。”
“小姐……”她望着我不说话。
“岚儿,以后就叫你岚儿吧,像清晨还未来得及消散的雾气,淡淡的,却笼罩在人的心上。”
多年后的某天,才知道,岚,是山中的雾气,朦胧,看不分明。
康熙四十一年,冬,辰时。
我被半拉半拖的离开了床。
然后被按在梳妆台前,任人宰割。
先是描眉画唇,水粉胭脂,我几乎把我那张脸全全交给春儿与岚儿“处置”。满头青丝挽在头顶,梳成公主髻,又从两侧拉下几缕来,细细的编成辫子,垂在脑后,别有番俏丽的风韵。簪着支琉璃珍珠钗,挑选了一件月白镶着淡桃红撒花宫缎旗袍,马鞍形掩颊脖领上围了一条雪白的绣花丝巾。
起来这么早的原因是因为我敬爱的姑姑请我过去一同用早膳。
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孝顺,自然会积极奉陪。
好了,好了我承认,因为听说也请了四阿哥……
稍适稳妥,我遂转过眸光,掠过这粉堆雪砌的园子。天光云影,暗香浮动。轻眯双眸,淡的风,拂过身体,空明澄澈间郐朗着一种似曾相识的静邈。
“晴宛给姑姑请安,给四阿哥请安。”
我微笑的抬起了眼,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哪来的四阿哥!!
这个人,分明就是八阿哥!
哦,让我晕会儿……
“晴宛啊,昨个儿没休息好吧,怎么一早上就认错人啊!这是八阿哥。”德妃亲切的微笑,微笑。
可我看得出,这微笑绝对透出了一股疏离。
难以逾越的疏离感。
我很不客气的咽了口口水:“给八阿哥请安。”
“格格多礼了。”他起身也微微颔首,依旧挂着招牌式的微笑。这不代表我会忽略他刚刚在我说四阿哥时,眸色暗了暗。
“传膳吧。”德妃挥了挥手。
外面两名丫鬟端盘进来。在外间始案上摆了一碟肉馅和冰糖脂油馅的水晶包子、螺丝转等早点,间杂着萨其玛、勒特条等满洲点心。德妃亲手盛了一碗晶莹深红的大麦粥出来,看着我喝了一口,汤稠粥细,热甜可口,顿时清爽了不少。
于是我很不客气的喝了两碗。
装作没有看见德妃和八阿哥惊奇的眼神。
终于饱了,我满意的仰起脸,看到一双玩味儿的眸子幽幽地盯着我,溢满了笑意和……甜蜜。
我微笑着,狠狠地瞪了过去。
他低头暗笑。
德妃看着我们一来一去,掩帕暗笑,又说:“我年纪大了,怕是胃口也不好,这就够了。胤禩你难得有空,看你又和晴宛性格相投,就相互说说话别急着走,我啊,去储秀宫看看前个儿刚进宫的秀女们。”说罢,由丫头扶着离去。
剩下我和八阿哥大眼瞪小眼。
敢问德妃娘娘您一句,您从哪里看出我们两个性格相投?是臭味相投吧。
我正兀自郁闷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储秀宫在哪里啊?”我自言自语。
“想去看秀女?”又是他。
“恩……”我郁闷的点头。
“为何?”他挑眉一笑,复而捧起茶杯轻呷了一口,修长的手指不急不迫地叩击者桌面,似嗔似侃道:“你一个未出阁的格格,又不是没有家室的阿哥,暗自心急,干吗去看这?难不成担心自己嫂子不漂亮?如此甚是不妥!”
我抿嘴一笑,敢情他以前也“暗自心急”,跑去一睹芳容过啊。微扬了扬下巴,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惟独你们男子有赏美之心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美好的事物,每个人就都会有倾慕之意。我这个人,就是没有小女子羞羞答答的姿态,若是想去做,何乎遮遮掩掩,欲遮欲掩欲生邪。”
趁热打铁。说到此,我故意顿了顿,上前几步,伸手轻拽了拽胤禩的衣袖,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故意可怜兮兮地说:“我其实是想去见识见识她们是怎样的绝色,万一自己不及她们万分,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是好。还是早发现,早回来洗心革面吧……”还未说完,他就不禁莞尔,手竟然向我的脸伸来,我吓了一跳,微微躲开,他在空中顿了一顿,转而揉起了我的头发。
靠,懂不懂什么叫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啊。
“洗心革面?你这姿色若是要羞愧,天下这大半女子要剃了头做姑子去。”
“难道八爷您就没想去先瞧一瞧。那可都是八旗里的妙龄绝色,说不定啊,还能遇到红颜知己呢!”
胤禩闻言,渐渐敛了笑,眸色幽深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道:“我胤禩绝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若我有了真心相待的女子,我绝记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会让她一辈子都幸福。”
我一怔,仿若未觉察他话中深意,浅浅一笑,道:“我当然知道,紫禁城里谁不知道八阿哥与八福晋恩爱两不移的,我怎么敢信口雌黄呢?改日遇到八福晋,她可不跟我拼命啊……生气了么?我不过是开了玩笑而已,何必当真么?”
胤禩却仍然认真,唇角弯出一抹涩弧,问道:“你,信我么?”
“我?”
我局促的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眼前那对眸子,闪动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半晌后,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好你个乌雅•晴宛,这种好事怎么就摊到我这儿了,看你八爷我好欺负?”兀自摸着手中的翠玉扳指。
我立刻冲上去点头哈腰:“俗话说‘出门靠朋友。’我们可是第一个认识的啊,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们这么巧的就遇到了,可不是前世就有缘么。八爷您也行行好,就看在我们俩前世缘的份上,让我去见识见识啊!”
我拉着他的胳膊左摇右晃,他看着我宠溺的笑。
“前世缘?哦?”他突然攫住我的胳膊,稍稍向前用力。
我差一点躺倒他的怀里。暗叫不好,玩过火了。
“前世缘是过去了,你能否告诉我,我们今世是否仍有缘?”
“……”
胤禩却放开了手,微笑着自顾自独饮香茗,似乎在等待我的答案。
胤禩,让我如何告诉你,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惚——
无法仔细地去分辨,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我正思考着如何回答他,他却突然一掀袍摆,向着门口而去。
不是吧,没得商量了?
我连忙从后面拉住他,窃窃地问:“你,再等等好不好……”
他脚步一顿,回头,笑容漾于脸上,竟让我看的有些痴醉。“走吧,好好跟着我,可别又迷路了”
宫中的甬道冗长迤俪,两侧是无限蔓延的赭色高墙,厚重的宫门和傲慢的门槛阻挡住多少慕羡之心。
也禁锢了多少女子的血泪红颜。
八旗选秀三年一个轮回。
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竟宁愿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娇媚鲜活如此的生命被扼杀在这红墙碧瓦中。百转千回间发现,其实谁不一样,谁不是一样的身不由己。帝王被江山左右,皇子被命运左右,每个人都在这红墙黛瓦间等待薄如蝉翼的未来。
当所有荣华富贵过眼烟云般散去,命运张开掌心公布最后的答案,也许所有的人都宁愿没有娇媚的容貌,没有显赫的身份。只要能免去当世的苦楚,后世的嘲弄,大家都宁愿自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
可惜,谁是先知?在开始的时候,就无比冷静地回望这一生?
我,都不是。
我知这时代天下人的命运,却不知自己的来去。
“晴宛……”胤禩看我怔怔的发呆,久久没有跟上,叫了一声。
我歉意地笑了笑,继续过了咸和右门。突然间,耳畔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八阿哥身边的王守。
只见他匆匆向八爷和我行了礼,立刻低声对八阿哥说了什么,声音甚是轻微,我只隐约听见“太子”二字。
八阿哥朝我这里瞥了一眼,我只管抬头望天。
他缓缓走来,“晴宛,朝堂上有急事,我去去就来,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我微微一笑:“放心吧,快去快回。”
他突然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转身快步离去。
他走后,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一时无措,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佯装无恙,悠悠哉哉的向前晃荡。突然看见一帮浣衣局的宫女捧着一堆衣物从一侧垂花门逶逦而入。我大喜过望,连忙抬腿尾随她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