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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渺渺算无计,踯躅空巷迷 ...

  •   像石头丢进了深不可测的渊壑,没有回音。康熙静静地看着那不再呼吸不再开颜的孩子,目光像沉静的湖水。
      康熙俯下身子颤抖的的亲吻了十八阿哥的额头,而后再抬起头来,双眸已安静无波。
      “太子何在?”从容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回荡在帐内。
      所有大臣和皇子低下头,静得让那主宰者忐忑。
      “老八!朕不是让你集结所有人到皇帐中么!你怎么办的事儿!”
      “儿臣知罪!儿臣确曾亲自前往太子帐中,只是听闻太子身子不爽,稍事休息便会赶来,儿子……儿子便没在意……是儿臣糊涂了!”
      “不,不,不是你糊涂了,使朕糊涂了!更可笑的是,朕一糊涂就糊涂了三十多年!胞弟殡天,太子他竟毫无悲痛之意!朕心寒啊!这让朕不由得想到了二十九年七月的乌兰布通一役,朕途中生病,令太子与皇三子驰驿前迎,太子见朕容颜憔悴竟毫无忧戚之意,更没有良言宽慰。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如何堪当大任!老三,老四,传朕旨意,把太子拘执在帐内,就地圈禁!”
      “皇阿玛息怒,儿臣认为此事需从长计议……”胤禛立刻匍匐在地,为太子求情。可是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丝喜色——接近透明,却可以覆盖一切的喜色。
      他的骄傲,却猛的刺中我的心脏,一点防备也没有,让我疼的无言以对。
      我突然从心底涌出一线悲凉,我从康熙身上看到比当初的自己更荒芜的心境。
      我知道,再也没有人,会向我和康熙一样,真正深刻的去缅怀一个曾经闪耀着光辉的小生命。再也没有人会为他的突然逝去而悲伤,他们只会透过那冰凉的身躯看到自己人性的贪婪与无尽的欲望。
      “老四你不必为他求情!你心地宽厚,也别把别人都想得和自己一样。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朕心底儿可跟明镜似的!谁也不许求情!”康熙沉沉的看着胤禛,叹了一口气。
      四阿哥遇事向来给太子留着体面,亦不居功,但康熙多么明眼人,尽管悲痛,心里就跟镜子似的,对太子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且愈不掩饰,别人都看出几分眉目,唯独太子一丝不察,进出如常。
      但没有人可以一直放肆的活着,或轻或重,那是命运的敲击。
      “儿臣遵命。”胤禛抬起眼,往我这边扫了一眼,已经觉得刺眼了,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又想起那年他抱着十八阿哥在绛雪轩嬉闹的光景,几乎下泪。
      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了一亮,像要穿透帐帘似的望向远方,嘴角浮现出熟悉的冷漠的笑意,那一瞬,我确定这才是他。那时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内心强风呼啸,眼角酸涩,立在胤衸身边默默流泪。
      ——是的,胤衸,很多事,我们无能为力。

      我很奇怪关于死亡的记忆为什么能保留的那么长久,并且不断盘旋,我没有办法镇静地面对回忆,我能做到的是尽量克制自己多一点、再多一点。
      作为此次出行唯一的女眷,作为圣眷正隆的“晴宛格格”,我迅速的沉默下去,即使是和一众阿哥一起用膳的时候,我的心依旧和冰块一样寂静沉重,它坠着我在令人窒息的海域里浮浮沉沉。
      我总忍不住在身边多摆一副碗筷,总忍不住把好吃的菜都尽量往里面摆——尽管我知道,身边不会再有个鲜活的小生命说说笑笑,就好像那满碗的菜色,永不会减少。
      “晴宛,你醒醒吧,小十八已经死了!邸报于九月初二当天就发往京城报闻了!”十阿哥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他摇着我的肩膀狠狠的说,可在我无助地望向他时,他还是难过的别开脸去。
      “老十!”胤禛看着她,他发现晴宛瘦了。之所以不显得憔悴,是她姿态从容的缘故,甚至连出神时都带着一丝微笑。她的柔弱让他心疼,她失落的表情看在他眼里,更是让他心生愧意——他竟没有照顾好她,至今许诺她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她却并未抱怨过。

      胤禛怕我自己一个人坐着难过,总是找各种借口把我圈在他的帐子里,我也任他去了。当看透一场生死,是否连爱情也为之褪色?和他之间,更多的也只是沉默罢了。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点着一根蜡烛,烛火幽幽,我卧在软踏上,随意的翻着一本书——这是胤禛特地找来给我的,都是民间搜集的传闻与故事,旁边有他的批注,说是极有趣的,我亦不好拒绝,闲来没事便权当消遣。
      流动的书页突然在一瞬间停住,露出里面的一张纸,翻开来,是用行楷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胤禛,是你。
      帐子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身后的蜡炬寸寸消融,一滴一滴滴在心上,我触摸着铺满眼前的经文——每本书里都被他小心地塞进了几张,甚至连抽屉里,茶盘里,枕头下……都留下了他的笔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子被一双温柔手紧紧拥住。
      他用手臂拥着我,我的面颊靠着他的心脏,他的手指伸到了我的嘴角,听任我微细的脉搏在他指下沉静的跳动。
      从没有那么一刻,比得上在他怀中来的让我安心。
      “我在对他的感情中看见我自己,心弦颤动,如此而已,时光千回百转,执著和忘记其实没有差别。强加控制的忘记等与执着,而不加控制的执着等于忘记。我该相信,所有的烦恼终会散去,若不愿忘了他,就应该让他深埋在心底,就当作,他从未远去。”
      我背过身去在残光里立住,伸手掀开帐门,我看见草原上的风信子开得正盛。远处草莽碧绿如水。风声穿掠树林而来。
      我发现自己是在怀念着,如蜜蜂迷恋青青花蕊中深藏的甘甜。总以为停在原地就可以保护所有人,可以留住一切美好,因为已经开始懂得疼痛,开始有了缺憾,开始畏惧未来,仿佛窥测到将来的影子,但却又不能确定。心下坚定而惶惑,像柔软的竹笋渐渐长出了毛刺。原来那都是些纯澈无邪的想法,是连痛苦都那样简单分明。
      而现在,挽留不住的,终究挽留不住。
      “得道者可以于一粟中见山河。晴宛,你太聪明。”胤禛见我已然明白,忍不住笑将起来,就顺势将我一把捉住,抱住调笑道,“你可怎么谢我?口说无凭的事……”
      “你乘人之危……”
      “小女子不识好歹!我是急公好义,侠义心肠。”
      “君子施恩不望报……”
      “错,我可没说我是君子!我就是要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这一向只见你厚脸,没见着心肠。劳您拿出来我看看,这也是口说无凭的,不是么?”
      耳鬓厮磨间,我笑着,身子已不由得瘫倒在他怀里。爱如蜉蝣朝生暮死,更似瞿塘滟滪堆,风高浪险绝,而我们却义无反顾,孤身深入。
      当我终于能够相信,所有烦恼都会过去。连你也会与我别离,前因化尽,不再相遇。

      “四哥!”一阵风扑面而来,不用说又是十三阿哥。
      胤禛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只暗暗叹了口气,我心里好笑,只盯着十三面上看。想必他也知道自己唐突了,面上稍有讪讪之色,偷眼看了看胤禛,又正色道:
      “四哥,你猜的没错,大哥已经等不及了,只怕今晚就会有所行动。”
      我听他们提及政事,立刻转身准备离开,却被胤禛拉住神色凝重道:“晴宛,我并不打算瞒你。”
      你不想瞒我,可我并不想听啊!我无奈的笑笑,只好自己走到离他们稍远些的卧榻处,独自看书写字。
      十三瞥了我一眼,又掀帘屏退了左右,才对胤禛说:“四哥,我带了话来。”
      胤祥对他耳语了一番,只见胤禛的表情由凝重到欣喜,最后击案笑道:“戴铎找的人果真有点儿心思。”
      “四哥……真要把赌注压在大哥身上?那个喇嘛真的可靠么!弄得不好,咱们几个都脱不了干系!”十三阿哥一改往日嬉笑的表情,凝重的表情令人有些生畏。
      “巴汉格隆可不是一般的喇嘛,老十三,你可知?大哥这几年的动静大了些,太子不得人心是有目共睹的,大哥就以为若皇父立嫡不成,势必立长,近几年气焰更胜,结交朋党。现在他急功近利,咱们不需要太大的动作,煽风点火,就是给他结结实实的一道催命符!”
      “四哥的意思是——巴汉格隆?”胤祥眼光一闪,拿起茶壶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将身子往后一仰,睨着胤禛道:“那我们岂不是……”
      “不错,让他成为大哥的人,顺便告诉他应该向大哥进什么言……”
      “借刀杀人,果然英明,只怕做这事的人嘴巴不牢……”
      “那就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四哥,难道不觉得这步棋走的太险了么……稍露风声,你我死无葬身之地!”生死重雾深锁,看得清这期间瞬息变化并能在风口浪尖控得住日月旋转的人,均须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胤禛转脸向账外看了看,外头一丝凛冽的光线,由朝着帐子半开的帘窗内渗入,打在离他们所坐不远的脚下。胤禛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朝着胤祥微微笑道:
      “群雄逐鹿,捷足者得之。吾等以性命相搏,唯以建功立业了却天下事、博得身后名。宋太祖赵光义、唐太宗李世民、明成祖朱棣,前朝莫不如此,又何异于今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这朝堂之上,谁触犯了皇权,谁就须流血,谁就须死。太祖时舒尔哈奇、褚英;太宗时阿敏、莽古尔泰;世祖时豪格、多尔衮,先辈莫不如此,并不论骨肉兄弟。”
      “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若不来知奈何。若每个人都‘待命’,那天下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太子在德州装病,皇父嘴上帮他遮掩,眼中的那份失望和恼怒是瞒不了任何人的,但是他决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含辛茹苦培养了一个最不像储君的太子,他只能试着把荣宠和关注慢慢转给别的儿子。大哥有勇无谋,易被利用;而老八结朋纳羽,太重声望……”
      胤禛顿了顿,脸上仍挂着笑,不急不缓地道:“不是我想占有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只是身不由己。我非鱼肉,岂能任人刀殂?”
      ——“更何况,你不想见到一位昏君坐拥天下吧?”
      “四哥,这些道理我都懂。可今个儿你也看到了,皇父就地圈了太子,难道不表示太子声望已尽,怕是连皇父也——容不下他了。那么,我们何不放手一搏,何必摆这些个劳什子局,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胤祥满脸无奈的叹道,“这些年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尽得些虚职有什么用?好处还不都被太子占了去!”
      “怕皇父打得主意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胤禛冷冷的截断了他的话道,“胤祥啊,别小看皇父,他从未老过,甚至——年轻更甚!我们以前说的做的,他都看在眼里,就等着哪一天山雨欲来时让你措手不及!
      至于夺嫡谋位,老十三,你记住——藏其心,不掩其才。皇父今日做法,小半是‘惩’大半是‘诫’,这和他废不废太子没有多大关系。他要的,是让那些觊觎这个位子的露出狐狸尾巴来。”
      胤祥听得暗暗心惊,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旦卷入储位之争便不可轻易脱身,更是拿着身家性命做赌注,如今跟着深明大义的四哥,心底倒也安心不少。
      “你们几句话意思我不懂,倒让我曾在市井看到的一首曲子,我这就唱给你们听听。”说着不待胤禛同意,我拿起一根簪子敲着杯子唱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名几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胤禛开口念了念,冲我微微一笑,缓缓的摆起了棋盘,“老十三,今个儿得空,陪我下一盘。”十三欣然答应。
      想如今,时局各异,山雨欲来。而在此刻,依然能够气定神闲的品茗对弈,处事不惊,临危不乱如雍正者,自有一派睥睨乾坤,傲视群雄的天子气度。
      目光流转,再观棋局,黑白双方有如两军,彼此呈现胶着之势,边角已定,正逐鹿中原。而十三阿哥明显略高一筹,咄咄紧逼,往往白子方下,黑子转瞬便已落枰,盘中时常听得“啪啪”两声清脆。而四阿哥却攻守严防,举重若轻的周游在各色险境中。
      出人意料的是,白子渐渐隐而不发,反倒步步谦退,没过多久,竟被黑子逼得局促不已,捉襟见肘,难再撼动,渐渐呈现出败象。我不由的抬起头,胤禛的目光别有深意,执子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我的心下一沉,一股重重的压力逼下来,像石头从山上一路滚入深渊。尚未来得及多想,却见十三阿哥突然伸出手来,将一枚黑色的棋子郑重的落在了四阿哥面前。
      一子穿凿,字字珠玑。
      “噼啪”胤禛手中的白子落回棋盒,他的神情,仿佛一股寒意从心底升上来,让人浑身不自在。
      “四哥,怎么?”十三一脸笑意,又重新瞥了一眼,一脸微笑便僵死在脸上。
      “怎么……怎么会这样!”霎时,胤祥定在那里,像施了法术一般,动弹不得。
      他那一枚棋子,竟放在了一块被白子围的密不透风的黑子之中,本只剩一线生机,随着这一子落定,黑子打下的大半江山近乎全线崩溃。
      四阿哥低头凝视许久,手里的白子半晌落不下去,不由的微微皱起眉头,淡淡的问道:“十三弟这一子,究竟是何用意?”
      胤祥神色惶然的望着棋盘上黑子所占的大半河山,不仅没有丝毫的欢喜,反而手扶额头,一脸苦笑:“四哥棋艺精进,可知弟弟这一子如何围得自己身陷囹圄,满盘皆输?”
      “依我看,是有人设局引诱。”
      “弟弟实在想不明白,这双方都是自己的人,如何设局?更何况四哥你棋路隐秘,如何被我看出了端倪?”
      “这枚黑子,或许早已经在对方的计划之中。如此看来,恐怕是另有预谋。”
      “不知四哥,要如何应对?”
      胤禛心下一凛,修长的手指停悬在棋盘之上,目光游移不定,此时纹枰上的杀机四伏,更显得处处挚肘。思虑再三,方淡然一笑,不禁叹道:“若要继续,可要牺牲你这半盘江山,或就此止步,或从头来过,你可愿意?”
      胤祥叹了口气:“只怕来日方长,故地重游,心境变了,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胤禛笑了笑,拍了拍胤祥的肩膀,他眼光霍地一亮,眼中的浮翳散开,本已有些懈怠的眸子突然之间晶然生光,亮的让人心里发颤。只听他道:
      “巴汉格隆既已将魔魇的器具埋好,下一步咱们就要让大哥露出那根狐狸尾巴。我以派人拿了我的信物随时与他联系。这两天咱们就在帐子里好好呆着,莫生枝节,有场好戏可就要上演了。”
      “四哥所派何人?”
      “我旗下的一个都统,平日里倒也老实,最重要的是办事利落,绝不声张。”
      “四哥就这么有把握,万一……”
      “不,没把握,所以明日一过,我会吩咐戴铎亲自送他回去——我们的事,绝不能声张,少一个人知道,少一丝祸患……不得不防啊……”

      胤禛拉着我眺望着远方,似乎,近一点,再近一点,就能望见太和殿的金顶。
      远远的那座紫禁城,它孕育着人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和希望,同时也就潜伏着无穷的野心和欲望。一切的权欲和希望都将由这里向整个天下扩散。这一切的起点和终点,就是位于太和殿正中的御座。最圣洁也最污浊的象征。
      他们都是匍匐在巍巍御座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似是被抛在万丈高崖之上,脚下是炼狱深渊,双手是屠戮血腥,身后是沧海横绝。
      早已无路可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渺渺算无计,踯躅空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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