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良妃番外——来生再逢,别来无恙 ...
-
他就那样出现在我的眼前,眉宇神色无可把握,身姿修长,气度不凡。
他接过我为他暖的茶,手指轻轻地划过我来不及抽去的手背,我的心微微一颤。
我本可以告诉他小姐对他的痴缠眷恋,我的卑微不堪,他的丰神俊逸……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使我对他退避三舍,再也不见。
不过我并没有这样开口。
窗外的上元花市依然灯如昼,可是那份亮烈却照的我心灰意冷。
许久。“怨我么?”他问。
“不。”我摇摇头,迎上了他的瞳,瞳孔中荡漾的星火之光却是我想要的。
一如,那日上元的初见。
就像小姐说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灯火辉煌、热闹、又温暖的节日,温暖的,让我忘了那么多凄哀的诗句,全是因它而起。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情不自禁的低吟出这句诗,“今年元夜时,只有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一个低沉却好听的男声淡淡接上。
我回眸。
我是不是该记住他那日的眉眼,如何浓烈而深切?或者我该记得他的衣着,如何地华贵鲜妍?
不,不,我想我只记得,我从没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以及在刚毅面颊上徐徐绽放的柔和笑容。我十四年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飘渺的向往终于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
那日的灯火倾城。
初见。我是蒙昧的孩童,天真无邪,兼被初遇的光彩迷惑了双眼,看不见世事的峥嵘。投向他,如从断崖上纵身扑入大海。如此义无返顾。我也知道情深不寿,天妒红颜。可还是心存侥幸,只希望和他是例外。
可是,爱着的时候,谁不希望自己手上的这一点是女娲补天遗留下的精华,谁又不是恐惧而无助地看着那点光华从指缝间流逝,再也回不来。
小姐爱着他,我知道。
那样出色的男子,试问那个女子不会心动呢?我常常会捧着他的玉佩,浅浅的笑,却又忍不住疑惑——为什么是我呢?
他常常在夕阳西下时载着我郊外骑马。只记得那日,我们躲在一棵老槐树下,静对日落。只记得他说,夕阳无限好。若不是出生帝王之家,多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争斗,没有死亡,平平淡淡。我微微侧过脸看着他,神色平静,只是嘴角抿得有些紧,勾出一点坚毅。这样的神情是让我安心的,似乎他就是天地间唯一能从容掌握一切的人。是的,夕阳无限好。不必感叹什么只是近黄昏。
回来时我坐在他身前,金子般的夕阳落了一身,他突然玩笑般的说:“若得子芙为妇,愿金屋贮之。”我坐在马上,做了一个冗长华美的梦。我梦见自己白发苍苍时,牵住我手的男子,依旧是他。那时,他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满脸皱纹。却仍笑盈盈的对着我。他叫我,子芙,子芙。醒来,他真的站在马边,轻声而眉目含情的对我说,子芙,你能信我么?
能信他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他对我的誓言,会像那金屋藏娇的传说一般,不过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梦。满城春色宫墙柳,最终还是东风恶,欢情薄。
小姐总是借口出来找他,她喝他爱喝的茶,看他爱看的风景,甚至为了终有一日能和你他并肩马上,苦练骑术,差点摔折了腿。
她却总是坚毅地咬牙挺了过去,接骨的时候,我甚至没看见她的眼泪,只知道,她紧紧咬着嘴唇,鲜血就那么一滴滴渗了出来,惨烈的映着她苍白的笑颜。
她知他善于带兵,竟也逼着自己去读那些兵书;她知他爱好练字,也收了性子一练便是一整天,手指磨穿磨烂却依旧甘之如饴。
这些被我看在眼里,他却都不知道。
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我和他之间只是一场误会。小姐,才是最适合他的女子。
于是当他要来带我走时,我却转过头拒绝了。
我挑了灯火,等他问我为什么,他却始终闭目。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如泣幽噎。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曾那么固执,他是不是,也就不会离开。
我们,会不会有个更好的结果。
想着想着,就有种难以言语的痛从心底狠狠扎出来,痛的使我蹲下身来呼吸。
小姐终于不得不走了。带着一身荣耀。
“德嫔。”我看见她凄哀的笑了,眼泪成诗。
我未能跟着她一同进到那红墙碧瓦的紫禁之巅。“子芙,我不愿意耽误了你的终身。”临走时,她挽着我的手,淡淡地说。复有转过身,似是自语一般:“可又是谁来偿我的终身。”语带萧瑟地看向我,半晌,转身登上了进宫的车辇。
“子芙,恨我吧。”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小姐进宫后的第二天,传来了内管领阿布鼐及其妻女一家被编入辛者库,成为戴罪奴仆,以示惩戒。
阿布鼐,我一直视为英雄的阿玛。
最后一次,再让我放纵最后一次!我疯了一般跑到每年上元和他相约的柳树下,从上灯开始等,足足五个时辰。他并没有来。
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月到柳梢头时,我们已经倩影双双,一起观灯赏月,现在形单影只,却只是我一个人。曾经见过天花乱坠的美,所以到今日看见这满纸浓愁,一片惨淡,竟是格外的触目惊心。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终于和你——在爱里,失散了。不兜不转,兜兜转转,都还是失散了。
离别当晚,他问我想要什么,“我是二阿哥,没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只要你开口。”一脸的孩子气。
我说,我想要的是你给不了的,算了吧!他笑了,负手而立,止不住地威仪:“子芙,你要的,我都能给。也只有我,给得起。”
我欣赏着他眉宇间的自信,我知道他是不同的。也许几年后,等他随着他的兄弟巩固了这大清的基业,他将是亲王,将是皇帝最信任尊敬的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垂首,听见他的叹息。
“皇阿奶曾讲过一个故。,一个独一无二的铸剑师,一生只锻一把剑,却是一把天下无双的好剑。那剑夜夜悲鸣,闻者伤心,却是锋利无比,得之者,得以坐拥天下,受万民仰望。但要得到它,必须要用自己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去换……”
我望着他星火般的瞳,那里面有吸引我的力量。使得我明明知道了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他:“那剑是如何制造的?”
他定望窗外,那片遥遥无际的黑暗:“即使独一无二的剑,必是用独一无二的手法锻造的吧。”许久,他喃喃自语:“只是为何要用这把剑勾引全天下人争夺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的欲望,却又要让他们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我悟不透啊!”
风轻拂,他独立寒窗的背影让我突然觉得萧瑟。
“若是你,你会么?”
“我?这江山,这天下,必定不属于我,也必不是我可得。我这一生,愿为贤王。”最后四个四铿锵有力。“所以,子芙,我不会失去你,我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放弃你。”
我笑了,那是他没有想到,不代表,没有。
“等我。我一定会接你出来。”这是他最后给我的承诺。
盛衰开谢,悲欢离合是轮回之道。你共我,又怎么躲得过?
我离去的这几年,天下并无什么大事发生,偶尔看到宫人们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有时,我于青石板井边取水时,便会望着那一隅波光粼粼发呆,水光璀璨的样子,像极了他的瞳。
每日我从未忘记去做的,便是去暖一杯茶,看着水汽袅袅地上升,轻轻的氤氲在我的皮肤上,微痒。
轻柔的,就像他的指尖。
也曾偶尔听宫女和太监们说起过他,说起他的淡定儒雅,说起他的深明大意,说起他的贤良明德,宫女略带仰慕的语气竟让我认为渺小如我是绝不曾与他相逢相遇相知相念的,就算是不小心遇到,也断不会发生什么牵连。
更不会有如今深刻入骨的思念。
只是,当有人在雪霁初晴的晴朗天气叫我的名字,我便一下子忆起他一直停留在记忆深处的独立的背影,他曾负手而立向我微笑,问我的名字,还有他给我讲过的算不得离奇的故事。哦,还有,那个上元的晚上,他星火般忽明的瞳。
于是我便忽略了,他的背影竟也离我如此迢迢,迢迢千里,我只能从别人嘴里听闻那个在记忆深处掩埋的身影。
也许我的忽略是场皆大欢喜,也许,却是个悲剧的开始……
这一年十月庚寅,流言满宫。
所有人都在说,其实当年圣母皇太后真正属意的是二阿哥福全,当今圣上不过是因为出过痘而以求江山稳固的替代品,真正能够操持大局的,却只有他。
我抬头看那略微斑驳的木窗,窗外一片阑珊使得我兴味索然。我终于明白,我从这斑驳的木窗中看着他离去的侧影,他回眸看我的神情轻而易举的带走了我对年华的期许,
蠢蠢欲动的葛尔丹终于在六月开始了他对朝廷的侵略,不但在乌兰巴地区烧杀掳掠,还威胁朝廷将土谢图汗交出,阿喇尼经不起葛尔丹的挑衅贸贸然开战,结果被一举击败,朝中上下顿时一片慌张。
岳乐死了,杰书老了,费扬古难当重任,放眼整个朝廷,只剩他了。
果然,他自请出战。号为先锋。
明黄堂殿之下,他脸上烈士断腕般的绝然和看向我的诀别让我浑身失了力气。是的,我猜到了他的打算,他想要以身殉国来平息宫中的悠悠之口,帮助他的兄长坐稳这个位子。
可是,福全,你说过,你不会因为任何东西弃我而去的,如今,真的食言而肥么?
红缨铁甲,振臂高呼,威震三军,末路横刀。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握着他昨日留下的诗,一种悲戚及倦怠无力突然出现,我闭上眼睛,外面,白日已尽。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很久,久的以为连时间都忘记了。
他穿着当年我为他缝制的衣服,出现在我眼前。
我望着他,一霎那的陌生,一霎那的恍惚。他黑了,依旧修长,眉宇间笃定的气质没有丝毫游移,瞳中映出可以燎原的星火之色,我知道那正是我想要的。
阳光搅碎了我眼睛中呼之欲出的泪水,一切都开始闪动。
拼尽全力终于站了起来,转身相望,原来我们之间,近的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四目相对,却偏偏无语。心中各有四个字,我的嘴张了又合,话没说出来,眼泪却噼啪落下,最后,呜咽的说了出口,
——“此生相逢”。
他一步步走了上来,每一步都仿似踏在了我的心上,最后一步,近无可近,他直直看进了我的眼里,眼中似是无波无浪的平静,最深处却闪过转瞬即逝的光芒:
——“别来无恙”。
他嘴角闲适的笑意让那个我觉得安定,他拉我靠在怀里,同我诉说他一年的戎马生涯,诉说草原壮美的日落……他说的委婉,我听的安静。风轻拂,我望着他坚毅的神色,知道他的心亦是坚毅的。
“平了准格尔,日后圣上的位子便又稳了些。”我伏在他怀里,眼泪融进了衣袖,他用鲜血铸成的战功,只是为了这些!他甘愿将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义无反顾的去赴那死亡的盛宴。
那夜我造了一个极绚烂的梦,他亲手为我画眉,于我耳边道:“子芙,我既然回来了,我们便再不分开。”
他于我睡梦中悄然离去,如同从不曾来过。我试图从满井的清水中捕捉他的影子,阳光沉淀其中,别样的光彩。
我想起他望着我时的专注,瞳中无尽星火之色,那正是我想要的。他于梦中告诉我,他的心上住了一个女子,他愿意为她造一座府邸,宽阔明亮,仅为她一个人。
我止不住的笑了,笑声遍布这寂寞宫廷的角落,连眼前的甬道都不再漫长,仿佛一眼望去,尽是春光。
“大胆奴才!胆敢惊扰圣驾!”一个公公抓住我的臂膀,狠狠地抽了一嘴巴,我的耳朵顿时只剩下“嗡嗡”的声音,却依旧瞪大了眼睛望着坐在御輦上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他身着素白单衣,瘦削的看起来不像一个帝王,更让我无解的是,他看向我的眼神,是迷惑,是喜悦,又是缠缠绵绵说不清楚的眷恋……
这个人,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只是那满瞳的星火之光被君临天下的霸气所取代。
他从御輦上伸出手来,笑盈盈地邀我同车,我恍惚,也是是被他眼里的凄凉与寂寞触动,终于没有推开他去。
那夜,我随他走进了作大得吓人的宫殿,那段凄寒而陌生的路,他一直握着我的手,里面传递的却绝不是我想象中源源不绝的温暖。
一盏香萦绕,一段红烛摇。
我的呜咽叫喊被他吞入口中,我的拳头挣扎被他圈在怀里,撕心裂肺的痛楚后,我闻见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香,令人沉醉而不能自拔。我知道那是昙花,这一夜满宫的昙花都开了。
我心里却有一朵花就此枯萎,花刺刺满手心,血被封印。
而福全沉淀在我心里所有的影子,化作一滴泪,流出眼角。
那威武的君王轻柔的吻掉我的每滴泪,然后呢喃:“云儿,别哭,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刚毅的面孔竟又一丝凄惶。他如沉醉般的不住低吟:她是他毕生珍爱的女子,是他倾心呵护的表妹,他答应过要给她天下最尊崇的地位以及他恒久不变的宠爱……他的声音那么轻,他的神情那么有光彩,可我的眼睛被这逆光中的神采灼痛,竟锋利如一柄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
故事的结尾谁都猜得到——他的表妹爱的是他,可是他要的是天下。统领天下的皇上如何给一个女子独宠?需得雨露均沾,方能保这后宫安宁……他想不到,她猜不到,本想相拥一生一世,她却那么轻易的,将自己短暂而绝美的年华,断送在他的手里。
我眼前的他抬头看我,露出惊恐的神色。失了威仪,失了庄严,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脖子上,很重,很疼。
我仿佛能看到他们依偎在这重重高墙下,女子娇俏,男儿英挺,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第二日我醒来时,皇上已经走了,他手执红烛闭眼站在我面前。温暖柔和的光晕氤氲满室,仿似他为我们构筑的洞房花烛。
经历了那么多错失,我竟突然感触于拥有的可贵,我拉住他笑道:“来带我走么?”语气是我从不曾有过的期盼。
这紫禁城里的女子何其多,少我一个,又能如何?
他却转过身去不再看我,背影却轻轻的颤。他说,对不起,我不能。
你是皇上的女人,我不会,更不能与他争抢。我语气平淡地说出这番话,冷漠委婉地竟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皇上为了那柄天下无双的好剑,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福全,你却依旧如此混沌不清。难道不知道,无论你所择的是什么,那一择所失去的却是永生永世再也找不回来的。
“难道你和皇上只见所谓的兄弟情谊,不过是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女人双手奉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满是嘲讽。
他没有说话,站在逆光中,灰色的影子住满了他的脸庞。
他推开门的刹那,风轻拂。我的泪珠差一点就泯灭掉他亲手燃起的红烛。他就这样离去,没有转身也没有再回来,我却永远记住了他俯身为我勾眉角的样子,他的指尖那么冰凉,一下子就凉到了我心里,久久不能回暖。
我就这样睁着眼走过年年岁岁,我以良嫔的身份见过他几次,却总是在遥望。他负手而立,从容不迫。我很想看他的瞳,那瞳中牵动我的星火之色不知是否还是那么明亮。但他站的很高,很远。远的让我看不清,甚至想不起他曾经俯下身子为我勾画眉角的样子。
夕阳擦过他的面颊洒下来,让他的背影一疏忽的苍凉。我突然意识到,是的,我们都不再年少,至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康熙四十二年那个夏日,满天繁星,遥遥叠叠,让我想起曾经在他眼里看到的星火之色,阳光在他的脸上投下疏朗的阴影。
“裕亲王福全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
手上的花瓣落在地上,红艳艳的,突然在心口泛滥成血。心口钝钝的疼,掏出来,竟是他的玉佩。
终于有一天,支撑我所有生命的回忆逐渐模糊,一个一个的梦像午夜的海浪,在轻微的朦胧里慢慢的翻滚,他的眸子又一次映上了星火之光……
手上的玉佩没有预兆的跌落在地上,伴着“叮”的一声,那些破碎的声音退潮一般,远远的离去。我忽然又听见了他的声音,遥远但是清晰。
——“此生相逢,别来无恙。”
我回眸。
灯火依旧倾城。
我记起了一切,那个明亮的面孔,以及在刚毅面颊上徐徐绽放的柔和笑容,我漫长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飘渺的向往依旧归属于这个清晰可见的形象。
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我依然能那样清晰的回忆起上元那一日每分每秒的光景,闭着眼睛追溯每一点每一滴。梦里有他明亮的微笑,星火般的瞳,我终于又一次看见他牵住我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原来,生死之间,我们都未曾松开彼此。
福全,既然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么来世,我们要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