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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拚却醉颜红,犹恐是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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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五年,春。
齐格儿跟在他的兄长扎萨克多罗郡王世子多尔济身后,头围的鎏金花座上缀嵌着松石珊瑚,映衬着她艳丽娇嫩的容颜,两侧镂空的蝴蝶饰联结着流穗,下接着各色松石珠穿编成的网帘,帘长及肩,火红的牡丹嵌花掐腰织锦长袍,勾勒出她年轻妖娆的身形。擦肩而过的人,无不带着惊艳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张扬热烈的少女,更有些仗着家世的八旗子弟尾随在她身后,不断吹着口哨,嘴中念着“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倒都换来齐格儿侧目一笑。
“齐格儿,别闹。”多尔济剑眉微皱,望了望天。天边连绵的丘陵鬼影似的伏在远处,一只海东青“啾”的一声尖啸,俯冲下来,多尔济举臂,手上一沉,海东青便稳稳地落在特制的厚牛皮手套上。海东青尖利的鸟喙上还带着血,想是刚在草原上饱餐一顿野味。多尔济撇撇嘴,似乎很讨厌血的味道,又将海东青放到空中。他虽不言语,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淡淡的向周遭扫视了一圈,不肖片刻,便使得那帮围观者仓皇而逃。
“没劲。”齐格儿看到那帮追随者即刻作鸟兽散,不免的心存不忿,瞪了面无表情的兄长一眼,却也只是撇了撇嘴,没有丝毫的忧郁或停顿,毕竟,这些人是她从小到大的乐趣,当然,也只是乐趣。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得意地眉开眼笑。她,科尔沁土谢图汗唯一至爱的女儿,虽说上有两个兄长,却还不是都顺着她?又因其天生生得貌美,整个部族的人都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前些日子也才刚及笄,慕名登门求亲之人已然络绎不绝,可不是空有大志,头脑不足就是骄纵狂妄,一事无成。于她,不过都是些消遣的玩物罢了,消遣够了,便一脚踹开。从小便听闻汉人有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这,齐格儿倒是不甚喜爱,只是这些池中的乌合之众,哪一个配执起她的手?又有哪一个能让她心甘情愿的与之白头到老?
她将那些求婚者玩弄于股掌间,甚至有一两个是因她而死,却不过换的她一声嗤笑,一句“痴人”,便甘于将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上,融于那大草原无止无尽的寒风中。
世人皆道她薄幸,自己也坦然处之,没人会知道,她是在凝聚自己每一寸生命的光和热,然后义无反顾的,仿佛那飞蛾扑火一般,全部倾注于另一个人身上。
那样,便也无憾了。
“丫头,想什么呢?”兄长低沉嘶哑却略带笑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站在原地已经许久了,忙整顿神色,又恢复了平常一副嬉笑怒骂的样子:“想那些刚被你赶走的公子哥儿们啊,哥哥,京城果真同草原上不一样,人才倒也是一等一的……”
多尔济走到她眼前,眼睛在她脸上转了几转,见她神情淡然,一如平常,只那双眼眸黑的似漆,静静的望着自己,却是半丝儿的笑意也没有。而她的话仿佛自己意料之中,多尔济亦没有吃惊的神情,只是眯着眼睛瞧她半晌,神情肃然,却又仿佛溢出了一句感叹,那双鹰般的眼珠里两点含义莫名的光幽幽闪过。
“你这丫头……这样,又是何苦呢?”
兄长那低的似叹息般的声音在周遭的寂静里却听得极清楚,齐格儿神情黯然的别过头,却在一瞬间再也移不开一眼。
“这支如何?”一个女子银铃般娇笑的声音隔着街面传了过来,身后一个青袍男子负手笑着看她,微微宠溺的目光隔着午后的阳光,突然狠狠地击中齐格儿。
情不自禁的向前两步,只见那男子自身后轻轻拥着身前的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自己头上比划着,从未见过谁又如此专注深情甚至近似痴迷的神情,齐格儿心中一紧,脚步不禁有些缓顿。
那少女一袭烟粉色的水缎旗袍,背影娉婷,此刻正紧蹙着眉,脸颊微微泛红,却正是娇羞诱人。果真,那男子缓缓挑过一支紫玉簪,轻轻别在她的发髻上,道:“我倒觉得,这支更衬你些。”
“哦?”那女子带着疑问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还是游移不定,却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微微一笑。
“你戴着这支簪,还真是……”
“还真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那女子说着说着竟然启唇唱道,她一个转身,裙摆如同池塘里的碧波旋灿出层层漪涟,回首看到齐格儿,愣了下随后露齿一笑,走了几步,手中的檀扇轻抚过她的下颌继续唱道:“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
“宛儿。”
那少女冲自己微微一笑,随即马上转身随男子而去。因静默太久,齐格儿反似微微吃了一惊,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来,却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气闷,只因那女子的音容样貌与自己不相上下,还是因为那男子自始至终没看过自己一眼?
齐格儿忽然高声喊道:“姑娘慢走。”安静了许久的兄长这时却紧紧攥著自己的胳膊,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女子,眼神迷离。齐格儿吃痛的抽了抽,仍叫了一声。
那女子的身形顿了顿,回过身来道:“姑娘有何指教?”
齐格儿却没有看她,反而向她身边的公子展颜一笑,柔柔的说:“我看你头上这支紫玉簪子漂亮,盘给我可好?”
“不可。”齐格儿从没想过一个女子可以话音温软地吐出这么不容辩驳的一句话,不竟一时气结。那男子似乎也没有料到,不觉怔愣,转头看了看她,却又看不分明。那呼作宛儿的女子默然不语,却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背,用力紧了紧,只片刻,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松了开去,却被他反手握住。
“君子不夺人所爱,还请姑娘退一步。”
齐格儿看着他们如此一来一去,心里倒烦乱起来,忽听他道,也不过片刻而已,那声音竟似变得陌生起来,仓皇地抬头一瞥,连那目光,连那样温存的目光,也变的含刺一般,只想让她远远的避开了去。
“既然不让,就休怪我了。”齐格儿凛凛一笑,顺势一挥,细蛇般的鞭稍便向那女子的脸颊飞去。平日里便特意让人用上好的小羊皮儿做成鞭子,再用金银二色的线细细裹了,手腕这一边挂了漂亮的红色结子,鞭尾结上穗子,做工精巧,不用时缠在手腕处,外面马蹄袖一遮,根本看不出来。
那女子没料到她会动手,眼见鞭子就要落在自己脸上,她身边的男子见势不妙,一掀袍脚抓住鞭尾冷然道:“这位姑娘,长相如此俊美,下手何必如此狠毒呢?”
齐格儿的心仿佛突然被握在了手里,突突的跳动着不能自己,目光有些彷徨的游移,到了那平日里一直引以为豪的皮鞭上,金银二色,忽觉得那样的刺目。不知为何,终于到了这一步,却又突然涌起股自己也分辨不清缘由的仓皇。一颗心就想正被越来越多的丝缫起,连想也无力想,只是照着心里决定的路一径茫然的向前赶罢了。
她收了鞭子,冷哼道:“我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我好意与她商量,谁知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只不过赏她两鞭,已算是便宜她了。”
“你若敢伤了她,也不是两鞭子可以了事的。”
齐格儿只觉得手上一紧,手腕竟被深深的扳了过来,下意识的扬起脸来、天色稍暗,他面上的神情看不十分清楚,只那冷冷的眸光,似含着刀刃一般。不知怎地,齐格儿心头倏忽一颤,仿佛那目光竟在她身上割了下似的,不由自主地又将脸埋深了。
那男子见她不再挣扎,将皮鞭微松了松,转身去扶身后的女子,齐格儿这才细细看清对方也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女,生得明艳亮丽,待听到身旁多尔济的抽气声,心里更是不悦,索性又一鞭子扔过去,道:“你算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
谁料兄长脚步一闪挡在他们前面,这一鞭子就结结实实地抽到了他身上。一来一去,那女子倒是真的被激怒了,前进一步,眼含讥讽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又可知道我是谁吗?”随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道,“长的倒也过得去,只可惜了一身马粪臭!”
齐格儿何曾被人如此羞辱过,咬牙切齿道:“臭丫头,原来刚刚柔弱之势全是装出来的。告诉你,这种狐媚功夫可糊不了我!”
可话还没说完,她的下颌就被人用手紧紧攥住,依旧还是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有她从来也未曾看透过的神情。
那男子淡淡的瞥她一眼,道:“到如今你还不肯掂一掂自己的分量——你凭什么配对她大放厥词?”
齐格儿几乎已经摇摇欲坠,终于还是强撑住了,挺直了身子,咬牙道:“我不配?我科尔沁土谢图汗的齐格儿郡主不配?”转眼看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冷冽,暗暗一怔。
“哦?”他眼波一闪,“她若是平常人倒也罢了。只是……”
“只是她碰巧是我大清国的多罗格格,是我四贝勒未过门的妻子。”
齐格儿站着发了会儿呆,微风过处,忽觉额上凉津津的,顺手拿袖腕捺了捺,却发觉连鞭子也在手心里攥的潮了。
不知何时,那女子从头上拔下簪子,在手中掂量了下,扑哧一声笑道:“女子皆有爱美之心,更何况,这簪子也配的起你。”贴身便将紫玉簪仔细地插回齐格儿头上,顺手掸平了她肩上的衣褶,道,“君子好成人之美,我可断不会像那些小人一般,硬生生的强要了来。”
说罢,俏皮地眨了眨眼。她的话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也心知这话里隔了一层损人的意思,此刻却也无可奈何。但觉发间一重,不由得低头看向脚上的长靴,靴尖不知是在哪里染上了一抹灰尘,衬在蜜合色的鞋面上极为突兀。
“时辰不早了,想必你也饿了,找个地方歇歇脚吧。”四贝勒牵着那女子的手从她面前走过。
“我可没尽兴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还想去别处瞅瞅呢!”少女娇嘤道,“你不是说京城里的茶馆有人说《三国演义》?不如带我去见识见识!”
“那里龙蛇混杂的,你一个女儿家怎去得。你不是爱吃前门老天福的酱肘子么,咱们顺道买了带回宮去。”四贝勒轻声哄道。
“你说顺我的意?莫不是在诓我?”那女子话音温软,含着几许怨意。
“我何时诓骗过你一句了。”四贝勒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齐格儿诧异地看向他,在自己的印象中,如此男子总该是骄傲自负的,父为天子,母是宠妃,该终日被一帮卑恭屈膝的臣子奴才们簇拥着,如此天皇贵胄,人生得意之事已占尽□□,却不想何曾有过这般的无奈神情。
隐隐又听道:“真是可惜,好好的簪子……”
“那些宫里多的是,下次有机会,我定送你支世上独一无二的。”
随即飘来一阵轻笑声。这笑声便如井水中投入的石子,寂寂中听起来竟格外刺耳。
“独一无二?”齐格儿苦笑道,“也许在他心里,的确也只有那样东西才配得上她。”
一支紫玉簪,便轻易地打破了她几年来一直在坚守的淡泊平静,如同他的双眸,一眼便如此轻易的在她的心中划出涟漪。即便是当年逞强从马上摔下,自己也不曾如此狼狈。是因为动心了么?
一曲《凤求凰》惊艳震撼,一支紫玉簪击碎酣梦。自此那支簪子便被齐格儿深锁箱底。那凛冽的寒光,总扎的她鲜血淋漓,让她无时无刻不会想起,她年少时的那段婉转凄凉,却又始终无望的爱情。
又后来,齐格儿冷眼看着自己府中来来去去的女人们,看着她们钩心斗角的争宠,看着她们笑,她们哭,看着他们眼中夫君眼中自己的清高,可是她们也许并不知道,那不过是因为,没有那个人,这世事于她,必然是心田里一道深重沟渠。无言谁会凭阑意?
爱情这把火,烧得人热血沸腾,也烧得人心涸如死。
“想起来了?”那男子又为自己斟上一盏茶,缓缓笑道:“格格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忙咧嘴一笑,偷偷看了他身后的郡主一眼,却见她正兀自发着呆。
“没想到世子见惯了齐射武艺,还通晓‘众里寻他千百度’这种柔美小令。”
“格格客气了。我不但知道‘众里寻他千百度’,更知道’立也相思、坐也相思,想见那银红衫子窈窕姿’。”
我低头一望,发觉今日的自己正穿着银红绣兰的汉装,实在怕招惹上过多的麻烦,忙拉住胤禛起身告退。不妨正正的迎上胤禛凝如止水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身后。
走至门口,忽听那男子开口说了句:“会再见面的。”随即又用蒙语说了句什么,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胤禛脸上一下子褪尽了血色,却也只是一瞬,死死地盯住他,目光又转回我挽着他的臂膀,扬了扬嘴角道:“拭目以待。”
多尔济若有所思的望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一端。夜幕中,惟见那熟悉的,绝美的轮廓,因自己的笑而微微颤动,恍若风中瑟瑟绽放的花。良久,他方慢慢地吁了口气。
再见面时,你会是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