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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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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八阿哥的声音缓缓传来,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好像一切他早已料见,便似什么都不在意。我无法察觉他语气里的感情,只来得及在匆忙间略一回首,正碰上与他对视,他不惊讶、不躲闪,嘴边噙着一抹淡笑。温文的目光依旧如同清泉,七分朦胧、三分温柔。
“八哥,她……”十阿哥疾步上来,攥住八阿哥的袖子,想必此时酒也已经醒了不少。
胤禩却早他一步向前,望着我说些什么,我下意识的凝神去听,可两只手堵上了我的耳朵,是胤禛,我烦躁的扭着头像逃开他双手的钳制,谁知他力气越发的加大,周遭除了我挣扎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分明。
过了很久,禁锢我耳朵的手松开,胤禩他们也再也望不见,胤禛慢慢直起身,轻拍刚刚在花园中粘在身上的灰尘,嘴边隐隐有丝了然于心的苦笑。月华如水,照在他脸上是苦涩与淡漠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奇妙的融合。
“你凭什么不让我听?”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方转过脸淡淡道,语气有一丝不凄然的颤抖。
“你很想知道?”他微含兴味地勾起薄唇,转身面朝着我的耳畔,“可我觉得不需要。” 他微笑着摇头,嘴角那丝揶揄的笑让我分辨不清他是在玩笑抑或是认真。
我抬头瞪着他,许是酒喝得多了,今夜的他,有些不同寻常。
“因为,没那种可能。”我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想象他浅笑的面孔上那副玩味的神态。突然觉得自己没了底气,一咬牙,凝神屏住呼吸。
他缓缓的靠近我身侧,我竟如同被定格一般无法挪动一瞬,他轻呼的气息漫天席地的覆盖而来,钳制住我的肩膊,我不能动也不敢动。恍惚中,回想了几次见他时的情景。人前,面对康熙,面对他的一干妻妾,只能把他当作是别人,而人后,靠的这么近的他,可还是别人?
“他说,‘终有一天,当着众人面带走你的,会是我’。”
不由得想起胤禩那时看淡一切的表情:身为皇子,位极人臣,如今他已经是高高在上,俯瞰着众生繁华,但一切都隔得这样远,像自己的声音,那般遥远的,模糊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他只能如此许自己,会有那么一天,亲自带走自己心爱的女子。
仿佛过了很久,才听见胤禛笑了一声,笑声极轻,倒仿佛叹息似的:“痴人——”
谁又不是呢?
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得到的是吴家的女子,失去的却是朱氏的江山,所以,以他看来,何得何失?谁执谁念?爱恨嗔痴,占了几样?如自己,点的是长明的佛灯,念的是万渡的经书,可取舍得失,谁能说得清?我佛慈悲,慈悲成全不了一个佛,风月本一味,只是还没有人来得及触及,念不下佛经,念出了真性情,无法跳,无处遁逃,若此之为一劫,又如何度法?
胤禛的表情渐渐冷了下去,谁也不曾知道他心底真正的心思——晴宛,你不知道,康熙四十一年,第一次相见,我,爱新觉罗胤禛,从此以后,开始爱你,这是我的原罪,我只有一路将自己放逐,用以洗刷这罪孽。我以为,走得越远,方有遗忘的可能。而遗忘,是唯一的原宥。
“今晚,你不用回去了。”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耳语一般。
“哦?四贝勒何时也敢如此大胆行事了?可是日间事务繁忙忘了?那便由晴宛提醒您,圣旨说,让我——”“我记性好得很,圣旨所指,分毫不忘。”他冷哼一声,撇撇嘴角,极冷淡的说。
“那便是了,既然如此,想必四贝勒也不愿意为了我区区一个外封格格与皇上正面抵抗吧?”我眼里隐隐有些嘲讽,刻意不去看他,尽管他瞬间黯然的眼神让我一阵心疼。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呢?”他挑眉,依旧望着我,过了许久,才似笑非笑的问道。
“因为我还没有那么天真。”看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淡淡的光晕让我有片刻的怔仲。四面的寒意仿佛潮水,一点点侵上来,随即慢慢地抿起嘴角。放开手,清冽柔软的月光映在掌心,什么都没有,头顶依旧缠着他未曾拭去的温柔,在月光下仿佛轻触就融。
“你已经做到了在你范围内能做到的全部,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就这么容易满足?甚至连我昨日去了哪里,为什么置你不顾都不在乎?”他的话让我一震,我僵硬的扭转视线看他,他双手抱胸,嘴角是那丝嘲弄的笑容,却刹那间让我心惊。
“不在乎。”我压抑着心头涌起的苦涩,苦苦的说道。
“你!”他蓦地伸手指着我,随即一声冷笑。
我避无可避,掉头跑走,回过头去看他时,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亦正扫向我。
而他那一刹那的眼神令我心寒,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匆匆离去。
“格格,您要——”我看见秦顺儿牵着匹枣红的马站在门口,许是刚刚从马厩牵来,才走到门口。我心一横,身子一动,闪过他身子便从他手里抢过马缰,翻身上鞍,拍鞭而去。
上马完全是靠着一股拼劲的,如今到了马上,松了一口气,心里反倒愈发惶恐起来,只见马越跑越快,我却想不出任何办法让它停下,只是堪堪惶恐,脸色苍白,只感觉冷汗沁身,浸湿了小衣。突然马大力地跃了一下,我还未反应过来,惊叫一声,缰绳脱手,身形立刻不稳,我措手不及,只能紧紧地拽着马的鬃毛,眼看到前面道路黑黝黝的城墙壁与货堆,而马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义无反顾地奔过去,我的心剧烈跳动着,惊恐到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喉头滚动,却只能喊出几声嘶哑的音调。
“胤禛……胤禛……”我拭掉腮边的冷泪,却立刻涌出新的一颗。我放弃挣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死亡的疼痛,只剩下,对你的思念和忧伤,它们浩浩如江水,此刻如潮水般侵袭我脑海的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记忆。我无力的沉沦其中。
对不起,胤禛,尽管我想起,曾经拉着你的手,对你许诺,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阵疯狂的马蹄声自身后响起,接下来,我却感觉我飞升马背,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我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依旧是在马背上,不过却是在慢走,一双手从我的腋下穿过,紧紧附在我冰凉的手上,掌心的温度激起我一阵阵的战栗。我微微侧脸,看见他衣摆处迎风扬起的红色丝绦。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了,疼痛的滋味。
疼痛就是,我怕当我等不及要离去的时候,你不在这里。
胤禛一把扶起我僵硬的身子。黑暗中,我隔着泪光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双眼,那一刹那,周遭一切声响退潮般消逝,只始终有那么一双难以抗拒的眼睛,阅尽世间最夺目的光华和最深刻的孤寂,晒干我所有的心事。
我浅笑一声,用手摸了摸他的脸,浑身松懈的软了下来。
忽然,他大力的把我揽在怀里,一双手臂几乎要把我挤碎,让我紧紧地贴在他胸前,我透不过起来,却暗暗希望永远如此多好,只听得耳边那熟悉的语调:“宛儿……宛儿,没事了,有我在。”
心口一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许感动、几许酸涩。我悄然抬眼,却见他屏息焦急的神情,心里阵阵温热,手环着他的脖子,凑上前在他脸上印下一吻,任滚烫的感觉浮上脸颊。“我知道。”
我知道,老天一定不忍心让我这么早离开你,无论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待走完人世沧桑,我们终会相聚。
身后渐渐传来了嘈杂声。我们两人的气息都渐渐平复下来,他却仍是紧紧拥着我,仿佛一放松我便会消失不见似的,我仰起脸来看他,胤禛近在咫尺的脸,目光静静的投进我眼里。
这泪有多么美,只有你知道,这心没有你,活着可笑。
“四爷!四爷!”秦顺儿带着一大帮侍卫策马而来。
胤禛微微一笑,扬声道:“无碍。”语罢又低下头凑到我耳边,沉声道:“你呢?”
“自然……”我动了一动,手上却传来一阵剧痛,不由得咧了咧嘴角,大口喘着气,胤禛眉头一蹙,轻轻执起我的手翻看,竟是一道大口子,血肉外翻,此刻已经凝了痂,微微牵动,便是极痛。想必是刚刚攥缰绳时划开的。
他看我龇牙咧嘴的怪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就怕成这样?伤了都不知道?”
我横了他一眼,作势要跳马,却被他狠狠箍住,甚至用两只腿夹住我的腿:“还要逞强?若不是我来的及时,这就是你的下场。”说罢指指前方。
眼前的景象让我倒抽了一口气。那匹马就停在距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遍体鳞伤地低低嘶鸣着,不时的抽动几下。
我自然不是什么胆大之人,马上就坐定不动了。又忍不住想杀杀他的锐气,立刻娇声道:“晴宛谢四爷救命之恩。”
他深吸口气,正要答言,一匹快马忽地飞奔过来,一个侍卫从马上跳下,直立立地打千儿道:“奴才给四爷请安!八爷九爷十三爷十四爷听闻刚刚出了岔子,特命奴才快马加鞭赶来,看四爷是否无碍,想必也快赶来了。”
我闻言一惊,又忍不住惭愧,不等胤禛答话,立刻摆手说:“没事没事!叫他们别过来了。”思前想后又特意加了句:“特别是十三爷,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话毕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当着众人面胡言乱语什么呢是。
果不其然,胤禛和那侍卫都极不自然的看了我一眼,我只得仰头望天只做不知,胤禛挥挥手,那侍卫应声离去。
许久,身后传来他的闷笑声,我回头瞪了一眼,坐的离他稍远了一些,却不自觉地微侧面贴近他。他抓着缰绳的手却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温暖的掌心让我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正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笑,我甚是疑惑,他却不说话,也不撒手,只是不轻不重的拉着我,加快了马奔跑的脚步。
迎面一阵风袭来,我的衣摆两分,寒意入骨,这才想到自己刚刚落了水,衣服尚湿,这一跑起来岂不更凉?为了避风情不自禁地往胤禛的怀里缩了缩,他便顺势拉开自己的大氅围着我的身子,让我和他紧贴在一起,同跨一鞍,空间甚小,少不了胸背相贴。我刹时明白了他的心思,又是一阵气闷。
胤禛沉声道:“还怄着气呢?”我恍若未闻,转身不去看他。他轻声一哼,忽然惩罚似的重重攥住我的手,狠狠的捏了几下,“你怎么就不能乖乖的听话呢?”
胤禛缓缓开口,声音低喃地如同梦呓,我只是静静的听着,早知他必有很多话。然而他却只说了这一句便停住了,眼眸映着星火,忽明忽暗,仿佛正遥望着极遥远的记忆。
“图海大人。”胤禛望着眼前一身戎装的老将,心里的钦佩不禁又多了几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说的便是这等英雄豪情。
“四贝勒?老臣给四贝勒请安,贝勒爷吉祥。”兵部侍郎见惯了的自然只有常出去领兵的大阿哥胤禔,对这个不谙武力的四阿哥倒不甚留意,只听得别人说,为人冷漠深沉惯了,手段也是极狠辣。却似乎很得皇上赏识。
“不必多礼。图海大人也算是我朝元老,帮着皇阿玛打了一辈子江山,论阅历论辈分,换胤禛给您请安都是该受的。”胤禛微微一笑,似有深意。
图海颇显惶恐,正与跪下称不敢,却被止住,只能抬头看了他一眼,方才道:“四贝勒言重了。圣上待臣有知遇之恩,臣妹又承蒙圣宠,为了圣上与大清江山,老臣万死不辞。”
胤禛闻言一怔,想他这么个古板严肃的老头,怎么偏生出那么个女儿,这才笑了一笑,方想起自己出城迎接他的目的。
“四贝勒今日前来可有要事?”图海眼中精光一闪,低头诺诺道,别说西北最近没什么战事,即使有,论身份也犯不着他四贝勒亲自迎接,今日他来,不知所为何是,只能静观其变了。
胤禛看着他一副唯唯诺诺却又暗藏心机的样子,不禁苦恼,一咬牙索性都说出来:“是。大人,今日胤禛斗胆向您提亲,请您将晴宛许配于我,我爱新觉罗胤禛就此立誓,今生今世,必拼尽自己全力爱护她,不容她受半分委屈。”
四周陡然的静了,只有两人的微微急促的呼吸混着呼啸的风声,却是异常合拍的节奏。我见他许久不说话,不禁回过头去看,正碰上他深审着我。四目相对,各自都从对方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映出那些不可对人诉说的心事——原来这世间中就有一个人看得明白。
那影子随飘忽,看去却是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胤禛不自觉的伸出手,指尖触到了她的脸颊,肌肤微凉,一瞬间便熄灭了他心中所有的烦躁。
记得,图海最后的意味深长,他毕竟不情愿。
他的手指滑过我的面颊,却将一抹红晕带过了她的脸庞,他倒一时失神。
我见他的手势顿了一顿,心里的凉意已经慢慢的散开了去,透遍了全身。迟疑间,他的手落在我发间,轻轻的替我将鬓角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后,也将一抹叹息送到我耳畔。
“为什么不愿意乖乖呆着做我的女人?”他声音极轻,我却听得分明。
“四爷——的女人太多了,容不下我。”我摇着头,若是没有她们,就只有我们俩,从一开始就在一起,然后安安稳稳的过一生,那该多好。
“那拉她……你别怪她,她也伴了我十余年了,做事一向很有交代……这次,恐怕不知我们个中关系……皇阿玛的话她也是极听的……”
“我知道,你得给她个交代,所以我必须离开。”
“宛儿……”
我朝虚空里摆摆手,呢哝道:“可我能去哪儿呢?一开始……一开始就是我一个人,我害怕,我害怕到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难道是我错了么?”
也许是我茫然无措的眼神伤了他,他又紧了紧自己的怀抱:“不要管别人,你信我,我会安排好一切,断不会叫你一个人难过。”
怀里的女子安静的闭上嘴,一阵涌动的疼痛却在胤禛的肌肤中蔓延开去,有意放胤禩带走她又不去解释,是否为了证明她在自己心中其实没有重要到那样的地步?
到头来,还是自己的错。
一阵困意袭来,我用身子抵住他,阖目而眠,浑浑噩噩中听得他说了一句:“好,我证明给你看。”
醒来时我微微一惊,竟然躺在了自己原本的房间中,四周俱静,只有对面的书房还亮着灯。
胤禛呢?看不见他,我微微有些慌神。
推开门,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正欲推门进去,却听见一阵谈话声,而那声音,竟是阿玛和胤禛。
“四爷,您是天皇贵胄,小女不才,如何配的起您?更何况,更何况……”
“大人,我想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没有最初遇见她,是我的错失,但至此遇见了,我便不允许自己再放手。昨日出城接您时我便说过,若您将晴宛许配给我,我爱新觉罗胤禛必拼尽自己全力爱护她,不容她受半分委屈。我既开口,就一定做到,希望您也能相信我。”说罢,他一掀袍便要跪下去,慌忙便被阿玛扶住了。
“四阿哥……唉,我哪是不信您,我是实在放不下这孩子……她额娘去的早,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给她……这孩子已经够苦了……所以我是极不愿她嫁入皇家,一入侯门深似海,那宫里娘娘,王爷福晋哪个不是表面光鲜,背后血泪?我情愿把她嫁给个老实人,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可今日,看你们回来时……罢了,就由她自己选择吧。”
“胤禛在此先谢过大人了。”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前早已是雾蒙蒙一片,原来那日他是去求亲的,他为什么不解释?原来他爱我一如我爱他那么深……
忽地门被推开,胤禛一袭白衣,我好像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把白衣素袍穿出那般流光溢彩,冉冉动人。
他的表情,由起初的惊讶,了然,至最后的动容与深情。
“你愿意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垫起脚,轻轻吻上他的唇。
在皓月星空下,以吻为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