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衫袖

25、烟景能几番，不是断肠人

　　我一路浑浑噩噩的走回绛雪轩，却见守门的几个太监早已没了踪影，不禁心里纳罕，往里走着，春儿和岚儿也没有像往常一般笑意盈盈的迎上来，整个院里安静的让人心颤。外面依旧金灿灿铺了满地的阳光，我却只觉得那阳光仿佛细针，刺的我背心里有些发麻。
　　边走边想着方才的言谈，嘴角淡淡溢上一丝苦笑，冷不防撞上什么，只道是丝绒般的触感，却冰冷的糁人。站着定了定神，抬头一望，竟是胤禛，眼眸结冰，嘴挂讥诮，不动声色地一瞥，稍后只能见那刀锋般冷俊的侧脸。
　　他不动声色的松了手，转身向我身后走去，却突然顿住脚步，对着侍立在身边的岚儿，用力的，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那声音鞭打着我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是自己的双颊火辣辣的疼。
　　“你们主子管不了你们，我来管！竟敢让格格一人出去，出了什么事灭你们九族都赔不起！”说罢又重重的抡起了手。
　　岚儿怔怔的后退一步，仿如被定身一般，苍白的没有血色的面孔，震惊混合着不信、痛苦的神情。“四爷，四爷，不……”
　　日光摇曳，在她脸上投射了半明半暗的光。紫檀炉里的清香淡淡的袭来，竟让我有片刻的惘然。
　　心口仿佛有把利箭在弦，绷的紧紧的，一触即发。

　　“你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有着似笑非笑的悲戚。沉着步伐缓缓走到他面前，然后将视线慢慢落在他的面孔上，那英挺的让人无法逼视的荣光，依旧好似梦里无数次见到的场景。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攥紧了拳头，狠狠的瞪住我。
　　“如果，你敢打我，那就打吧！”我将脸逼近他，他的脸如同昆仑绝顶亘古不化的积雪，无边无际的冷，却冷得不带一丝涩然。
　　胤禛不敢！真的不敢。他怎么下的了手，那是自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人儿啊，他不能打她，不能伤她，这样痛心。
　　“晴宛的丫头不懂规矩，是疏于教导，是晴宛的错，四爷要罚，尽管下手吧。”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我仰首嗤笑，一阵酸涩夹杂着痛楚从心底涌上，血腥气在喉咙中徘徊，眼睛却仍是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胤禛颓然失色，靠在小几上。却依旧紧握着拳，双眼逼得通红。眼风一扫，一桌茶具均已成了碎片。
　　“你真当我不敢！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他总算开了口，声音却沙哑的不像他。
　　我看着他，悲伤惊惧的男人，我永远的英雄，心里一阵凄伤。见我泪眼迷蒙，胤禛身形一滞，收回了手，半晌站立着不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心里的疼痛却肆意的蔓延开来，如同刀柄在心底不断的挖深不断的翻绞。
　　“还请四爷明示。”依旧冷冷的道。
　　胤禛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火气不打一处来，刚刚与老八巧笑嫣然的样子呢？刚刚被自己撞见慌张失措的样子呢？被出卖的是我，你还得了理了！反了反了，一步向前，攥住我的下巴，加大手劲，吼道：“我给你明示！你敢让我明示！反了你！我要的女人竟然和老八互通有无，你利用我！你安的什么心！我最恨自作聪明的女人，你当你和老八私下里的那点小动作也爷不知道？你也不过仗着爷喜欢你！告诉你，别以为这就是免死金牌，笑话！爷多的是女人，不缺你这一个！所以你最好与他少联系，没事则罢，若是有事，咱们新帐旧账一起算！”
　　他误会我！我们走到这一步的情分他竟然误会我！我睁大了眼睛，他的一字一句如针如锥生生刺剜着我的心，生生逼下去泪水，复有涌上来，只知道不断微笑着点头，淡淡吐出两字：“随便。”他被我汹涌而出的泪水怔住了，微松了手劲，我一把推开，趔趄着后退，不再看他兀自转身，一缕沉痛和忧伤却缓缓自心底袭来，如一柄冷箭穿透。我抚着胸口，不明白因何而来。
　　“你！”他一把拉过我的身子，竟暴怒的俯下身想要吻我，不断用满语喃喃自语着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似一头负伤的困兽，做着最后的挣扎。我直起上身，想听的真切却怎么都听不清。
　　“四爷忘了，我还不是你的女人。”
　　“我要的便是你。”他没有停顿的说道，冷然的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四爷错了，你要的女人多的是，不缺晴宛一个。”
　　他像是要看到我心里去，眼光沉沉，冰冷的睨视着我，薄唇犀利地揭到我骨子里，一厘一寸削去我心头的凛然。
　　“你为了老八，跟我翻脸？”他面容无波，却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我一扬首，冲他大叫：“为了八阿哥？这算是理由吗！对，如果一开始就能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他！你根本不懂我，根本不信我！你要我等你，要我信你，你却根本什么都不曾告诉我，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过是分享你和另一个女人的悲欢离合！你不懂，不懂我多苦，多痛，不知道我走的这条路有多辛苦！直到现在你还误会我……”
　　他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但很快的，他猛然抬起手，我震惊之余一时气急，不顾眼泪成河，索性一挺脖子迎上去。
　　然而他的手并没有落到我的脸上，他是怎样举起他的手，还是怎样放下。
　　他那双眼睛，那双刻下我灵魂的眼睛，在燃烧过后，只剩下平板的疲乏。许久，叹息一声便绕过我，大步走出去，只听到重重的摔门声，接着，便是窒息般的静止。
　　他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沮丧与受伤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勉强撑起身子，手却使不上力，才刚起，便轰然倒下。我颓然的看着自己的掌心，心头蓦然涌起酸涩的了然。一咬牙，用上最后的力气，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深吸一口气，使力打开门，阳光不是很明媚，却刺痛我的眼，疼的直流泪。
　　“格格……”春儿扶住我，转脸看向她，她却已是哭不出声音，只是双眼熬的通红……
　　“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呢？”我挥挥手冲她笑着，虚弱的不像自己。目光触及身后的岚儿，她依旧呆呆的站在那里，见我望她，眼光向我这里一转，竟是令我如坠冰窟的恨意。
　　冷而空荡，却令人心生畏惧。
　　我被春儿半扶半拉的扶进内室，只来得及再看一眼那清秀苍白的剪影。

　　转眼间，便是正月十五日，巳时，康熙御保和殿，赐外藩王、贝勒、贝子、公等，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侍卫及台吉等饭，乐舞作，饮酒。宴罢，众谢恩毕，各自回宫。
　　柳眉纤细，轻拈石黛，淡扫峨眉，画出自己喜欢的远山的样子来，不知能否遇到如张敞般的两人，可否得享画眉之乐。只是似这般画作远山长，是缘自有离恨。不想恨，所以在末端微微向下一勾，双眉新月弯弯，是笑的模样。一身琉璃白的宫缎旗袍外罩上湖蓝色的绸缎坎肩，衬得窈窕的身材越发得玲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若不可遇，美丽仍自美丽。
　　脚步未稳,便在长春宫的前殿边听到屋内阵阵欢笑声，一派其乐融融。我微一踌躇，还是迈了进去。
　　“哟，宛儿丫头来了，许久没见，快过来让朕瞧瞧。”一进屋便是康熙帝声如洪钟般的威严声音。我呆了一呆，这才想起听春儿说康熙已经连着三天翻了姑姑的牌子，这几日下了朝也喜往长春宫走动走动，德妃可谓圣眷正隆。我促狭的望着姑姑被康熙拉着的手，冲她笑笑，她却只是淡淡的回应，透着一丝的倦怠，似乎圣宠对她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一步步走近，这才注意到不仅有康熙帝，胤禛、胤祯、胤祥、胤禩、胤禟、胤誐俱是在座，见我一副盛装打扮均是微微一愣，十阿哥随即咧开嘴傻笑，我假装没看见，镇定自若的请安，刚一落座，便听得康熙道：“胤礽说的不错，这丫头还真真是个神仙般的人儿，还真不知便宜了朕的哪个傻小子。”我脸一红，装作满不在乎的东张西望，对面而坐的胤禛，不经意地瞥向我，目光一落，随即蓦地一怔，不过一瞬间，那深黑的眸底泛起隐隐的水光，随即又被浓浓的阴郁所覆盖。心里顿时仿佛有无数的虫子啃噬一般，那疼痛并不尖锐，却让我难以抑制。手掌轻按胸口，已然无法阻止一种失落与沉痛的情绪渗透我的心底。我不着声色的移开目光，心一寸寸被撕裂成灰。

　　有些记忆、有些疼痛、有些惦念永远无法忘记。它们只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继续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你再度被它尖锐的枝刺痛，才会明白，它——从未离开过。

　　我俩间细微的动作并非能逃过每一个人的目光。当我回过眼神，瞧见胤禟嘴角带着一丝讥诮，双目正游走于我和胤禛之间；胤禩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意，淡淡的却透着疏远；胤祯一脸冷俊而胤祥却微露出不自在的担心，康熙只淡淡一瞥，别过了眼神。
　　“这丫头，亏得朕还惦着你，都不知道来请安。”康熙故意板下了脸，一言便把焦点重新拉回了我身上。
　　“皇上可错怪晴宛了，皇上日理万机，晴宛怎么敢前去打扰？若是常去，只怕皇上今日见了晴宛，就得无奈开口道：‘怎么又来了？朕怕只有在梦里才见不到你了！’”我瘪了瘪嘴，故作委屈，巴结好他，毕竟今日能不能出游还不全看他一句话了。
　　康熙闷声大笑，德妃也用帕子掩了嘴笑得欢，在座的几个阿哥也是低笑不语，唯独四阿哥一双眼睛直望着我，不笑亦不恼。
　　于我的眼中，那黑沉沉的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若深渊的水一般不起涟漪，只是我知道那平静之下却是暗涌。
　　和几位阿哥请了安，八阿哥淡淡的笑了笑，那俊美的面庞刹那间有种回春的暖意。“正说到你呢，可赶巧了。”
　　“不是在说我的不是吧。”我嘴一撇，故作担心地问道。
　　“还真是。”他眼眸带着一丝笑意瞥向老十，我一脸不解，“晴宛，怎么每次都空手而来？”十阿哥的大嗓门如约而至。
　　“要带什么？”我一头雾水的转向他，只见他抓耳挠腮的探头探脑。
　　“你欠我的饭呢？老十三一有机会就在我们兄弟几个面前夸口你的手艺，直直让我嘴馋；好不容易得你招待一次，嘿，光上茶不上点心！我那个急啊……我可不比八哥九哥，倒有那份闲情逸致，你倒说说看，这份帐怎么算！”说罢双手抱胸做严肃状。康熙轻咳一声，众人要笑，又不敢笑，十阿哥来了精神，方要继续，却被十三阿哥打断了。
　　“十哥说的是，这委屈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话说十哥的寿辰也近了，晴宛快想想送什么礼物才好？”说罢冲我挤挤眼睛，掀袍坐下。
　　“是了，送我什么？”十阿哥一扬眉毛，闷闷的问我。八阿哥双手环胸，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微笑以对，九阿哥跟他并肩而坐，面带笑容。
　　“给你做桌菜？”我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好！”他答应的倒也爽快，一脸惊喜，连连点头，直叫好。在康熙的带领下众人哄堂大笑，好不痛快。半天，八阿哥止住笑，指着他道：“老十，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老八说的对，你倒跟朕说说，可是朕从小饿着你了？”康熙一脸好笑的望着他，十阿哥倒是蛮不在乎的搔搔脑袋：“晴宛的手艺的确好嘛。上次她还真弄个什么文绉绉的东西，欺负我不懂，弄了大笑话，儿子也学乖了，得了，粗俗就粗俗吧，还不如一饱口福来得痛快！”
　　“十哥你倒是痛快了，也不怕晴宛笑话。”沉默已久的是十四阿哥终于开了口，嘴角含笑，带着一丝不甚了然的目光看着我。
　　“怎么会？晴宛倒真喜欢十阿哥这样的性子，生性耿直、乐天知福，做人不知有多惬意呢！” 环顾四周，康熙抚须轻笑，几位阿哥也各自望着十阿哥浅笑，我的视线转至一处时却忽然停顿了下来。那是胤禛平静无波的表情，微微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我心狠狠地一抽，转脸望向八阿哥，他的目光似乎也刚刚从四阿哥那飘过来，他挑了挑眉，似是而非的笑了笑。
　　“皇阿玛，”胤禩突然起身躬身说道，“今日是上元节，本是一家团圆之际，儿臣想，晴宛格格定是极思念家人的，不如由儿臣作陪，送格格出宫几日与家人聚聚，一来可表皇阿玛福泽恩被之心，二来也可让朝中众大臣体会到皇阿玛仁爱包容之意。”
　　话音犹在耳边，空气猛生生地沉凝了下来。若有若无的是道道惊愕、疑惑，蓦地而至。
　　“哦？晴宛，你可想出宫啊？”康熙挑了挑眉，笑而不语，侧过目光望了眼我，又瞥了眼胤禩，却是朗朗地笑了两声。
　　“这个……晴宛知道皇上和姑姑待晴宛极好，自然也愿意一辈子留在宫里，可晴宛的额娘走得早，阿玛年岁已高，晴宛不能侍奉膝下是晴宛不孝，晴宛只想回府陪陪阿玛，其他别无所求。”
　　“百善孝为先，福海有你这么个孝女也算是他的福气了。朕要是不答应，岂不要为天下人说是无道的昏君了？那就准了！”康熙舒展了眉头，朗声大笑，“但宫里的格格，住在府里实在不便，老八，就让晴宛安顿在你府里吧，别给怠慢了。”
　　“儿臣知道。”胤禩微一颔首，冲我温柔的一笑，我的心里却似万丈波涛，不自在的别过眼神，却见到本是脸向窗外的胤禛缓缓扭头，眸中寒光如电般射出，双手握拳，似乎要将满心戾气捏碎于掌间，薄唇微启，清冷的声音当空而下：
　　“皇阿玛，儿臣认为此事甚是不妥。”

　　八阿哥随我回到绛雪轩，陪着我收拾细软，我的心思却一直恍惚着，胤禛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心里是否真的有我……目光惶惶的游移着，也不知到底是想看向哪里，裙角、地上、桌椅……哪里都看了，只看不到他罢了。
　　心中的无奈重重的漫开，便似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点一点的生出来，待觉察时已是满心狼藉。轻轻取出贴身的那块玉佩，已被体温暖的温热，静静的端详着，竟似又看到了昨日盛怒的那双眼睛，仍是那样冷冷的望着我，甚至一丝希望也不肯给我。如今这希望，看似触手可及，其实也是一样的渺茫。当初自己放弃不在等他，不是不肯等，是明知等不到。如今这希望，虽也不过是天边的一缕浮云，却反而让我进退两难。
　　毕竟，看不透他的，是我。

作者有话说

　　谢谢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