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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惊梦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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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刚过,各宫便忙着张挂宫训图,我请了早安回来,便看见长春宫东、西墙均赞有《太姒诲子图》,旁边贴着白色的春联,均缘以红边、蓝边,比一律鲜艳的红倒多了几分色彩,却少了几分喜庆。
今日去了姑姑那里,捧回了一大堆新制的宫衣,均是锦被缎面,人工绣花,还用金线滚边,实在是华美至极,我却觉得收藏起来固然是好,穿着却浑身都不自在。过年本该穿的喜庆些,那些锦衣华服却着实不是我的风格,春儿本是极力劝我穿那件新做的桃色宫装,身上绣灼红的石榴和粉白的喜鹊,取吉祥之意,我嫌它贵气有余,舒雅不足,断然拒绝了。春儿倒也习惯了我不同以往的性子,不再多言,任我挑了一件藕荷色的旗袍,粉丝线滚边,前后身上有银丝线疏疏地挑几枝兰花,袖子有宽宽的水波纹,再加上我特意在肩上加了圈垂下的白纱,仿佛现代公主裙一般。盈盈甩起,水波荡漾,几乎要嗅到兰花的馨香了。
正走着,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久违的声音:“晴宛!”
我一回头,正是许久不见福雅,她穿着花盆底儿,无法疾走,却也加快了步伐,一脸的兴奋。
“好哇你,忘了我们是吧?”她嘟起嘴埋怨我,模样甚惹怜爱。
我不由轻笑,这丫头,过了过了几个月的宫廷生活却还是不懂收敛她的情绪。“就你这性子,万一被选上了,也亏得皇上忍你。”我捏了捏她粉铸玉琢的脸打趣她。
“没有这种万一了,我没被留牌子。应该不久就要分配处所成为女官了……”她摇头晃脑,却不见一丝难过之情,嘴角那丝甜柔的微笑向我证明着她的幸福。只怕,进宫选秀也非她们心中所想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反倒是种解脱。
“以你的家世与品貌,怎么可能只是个女官?怕是要把你指给哪位阿哥了。”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却也真心希望她可以远离这红墙碧瓦,任是天真单纯如她,可在这个宫里又有谁能把单纯无伪长久的留住呢?我轻握她的手,希望她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勉力一笑,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哀伤,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去,一边又喃喃自语:“刚刚还在啊……”
我被她的表现弄得一头雾水,只好同她一起向远处张望,可除了未化的残雪和枯干的枝头,只有一片明净的天空。
“你说的是谁啊?”
她嘴一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应该知道似的,“四阿哥啊,是他说你见到我会很高兴的,这才带我来啊。”
“四阿哥?”我失笑,他的名字总是在我不经意间被提及,总好像敲山震虎一般,让我兀的心惊。
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为什么,总是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这样遥不可及的想起你。
我已经没有欲望再等待了,就让轩车来迟吧,那分离虽痛,却不过是瞬间。一切终有一天会黯淡下去,谁都会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沉沦。
“晴宛!都快望穿秋水了……”福雅的挪揄的声音响起,我回头猛瞪了她一眼,“好啊,小妮子,敢拐着弯打趣我?”
她眼波一转,背着手围着我转了一圈,这才斜着脑袋开口:“哪有?我明明就是直着打趣你!”
我正遇开口还击,她的眼神却定格在我身后一点,我趁她不注意立刻伸手咯吱我,一面嗔道:“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顶,看我怎么收拾你!”
福雅也不是喜静的性子,索性移了目光,笑着跑开,我紧追过来,一转身却是十三阿哥与四阿哥。我微愣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装没看见,就听到福雅在一旁激我:
“好格格!没做亏心事何必怕人说呢?你这可越发落了痕迹了!啊,话说那个‘探姻缘’还真是很准的……”我又气又羞,却碍着胤禛和胤祥,也不能如何放肆,只是跺脚!
“有本事你过来,跑那么远算什么英雄好汉!”我气急败坏,主要是穿得太多,又不强加锻炼,实在是腰酸背疼腿抽筋了……
她却呵呵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女子罢了,格格何必硬诩我是好汉英雄呢?”
我跑不过她,只得用计,假意蹲到地上,不断哀嚎:“福儿,我的脚崴了,哎呀,好疼啊……”
“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要不要紧啊……”她提着裙子一路疾走过来,一脸的担忧,我不由得同情她的无知。
趁着她不注意,我一下子站起身,把她猛地向外一推,她花盆底未稳,只带着一脸惊异的摔了出去,却落入十三的怀中。
温香软玉抱满怀,十三和福雅在看清对方后脸都是一红。
“你没事吧?”侠王果真是侠王,一脸微笑的安慰早已呆傻掉的福雅,福雅却只是怔怔的看向他,然后突然转身跑到了我的身边,低着头,紧绞着帕子,却一句话都不说。
只怕是,欲辨,已忘言。
胤祥也只顾盯着满面娇羞的福雅,不知所措的看看胤禛,胤禛负手一脸好笑的望向他,他又搔头看向我,我也是一脸谄媚的笑意,倒把他盯的有些发冷,只好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那个……我找你是想问问,问问晚宴的事儿……”他脸向天空,好像是在隔空喊话。
我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想起自己还应承过这事,不由得一身冷汗,不过还好,不算迟。
“福儿,你会跳舞吧?”我细细一想,便转向福儿。
她也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面上早就好了,这也抬头看向我:“略知皮毛吧。你问这干嘛?”
“我想和你御前表演,就算是帮十三阿哥一个忙。”我冲十三扬了扬下巴,她飞快看了十三一眼,又低下了头,两颊迅速升起两朵飞红,却也算是默认了。
我拉过她,和她细细的说起构思和动作,她也很快进入了这个意境中,拉着我直说自己的想法,终于在一番口干舌燥之后达成了一致意见,两个人相视而笑。
十三他们倒是看得一头雾水,直拉过我来问:“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拉着福儿的手,回头冲十三说:“一切事宜你就问福儿吧,她会一一告诉你,前提是,不管砸多少银子,你也给我照办。”
十三脑袋一缩,扭过头去看四阿哥,结结巴巴地说:“内务府也没支给我多少,你们……给个大概的数吧?”
我微一思索:“最多二百两,东西都是现成的,花得是心思。”只听他长舒了一口气,挥挥袖子,一副满不在乎的嘴脸,是了,这点小钱对他们皇阿哥来说算不了什么。早知道我就开口说是两千两,剩下的我当私房钱……
“福儿,你现在就和十三阿哥着手去办,时间毕竟不充裕。”我抬手就想让十三下去,他却仍是不走:“你们究竟要表演什么?”
我看着远方,似是过了很久才喃喃开口,声音空灵的不像自己:“一个梦。”
这几天我过的倒是充实了,每每辰时出去,酉时才归,我去求了姑姑,索性先让福儿和我住在一起,整个绛雪轩常常是通宵灯火,通宵琴声。宫里织造办的绣娘都被我们招了来,忙着裁剪制衣,工匠们也被十三叫去搭建场景,四阿哥和八阿哥他们也常常帮着出谋划策,场面大的听说连皇上都惊动了,却是凡事必应,所要必给,不问原因,只是不动声色地任由我们折腾。
总算是熬到了康熙四十一年的除夕之夜。这一日,帝、后、妃、皇子、皇孙以及王公贵族都要携上家眷在乾清宫同享盛宴。眼下这时辰康熙和已经进宫来的阿哥们还没去西殿宴所,反而都在东暖阁聚着,我就由李德全引着一路往东暖阁走去。
沿路缓行,只见乾清宫丹陛上早早安设了万寿天灯,宫殿监副领侍一人,从乾清门引掌仪司奏乐人、首领、太监等,早早就到了丹陛上两边排列着,只等着亥时一到,营造司首领向上,行一跪一叩礼,赞上灯。
我久居东西六宫,阿哥是常见,乾清宫却从未涉足,第一次见到冒出了这么多人,且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天皇贵胄,不由的心生紧张,想到一会儿甚至要御前表演,脑袋霎时就空了,待到走至东暖阁门口,我才惊觉自己一手心全都是汗。
我只觉得路途太近,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到了,才在明黄的棉帘前站定,侍立帘子两端负责将缠扎杏黄绒绳的小太监初初将帘一拉起,眼前一亮,我甚至连李德全对他们的吩咐都没听清,只觉得里面的腾腾热气夹杂着鼎沸人声扑面而来,济济一堂,满目皆是按品级煌煌穿戴的宗室男女。
骤然间,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突兀,我既非后宫,又非亲王福晋,不过是承蒙圣恩养在宫里的一个格格,皇家的家宴,与我何干?但路已至此,着实没有回头的余地,我微垂着眼,深吸口气,抬脚迈入。
“多罗晴宛格格到。”李德全一嗓子出去,整个房里不知为何全都安静了下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部都定格在我的身上,我顿时如芒刺在背,待回过神来,衬衣已是半湿。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路道,不过百米路程,我却觉得是千里迢迢。
康熙端坐在屏风宝榻上,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微微侧目,将眼神定格在我的身上,仿佛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他的注视无比轻盈又具有无穷力量,可以洞悉一切不安也可以安抚一切彷徨。
我着意维持着步态,刻意收拢了目光,一切都显得那么拘谨有礼,我却觉得是那么的滑稽可笑。
周围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不管是汉语还是满语,我捕捉不到任何的信息,亦无法集中心思,只得如赴死亡盛宴一般,一步步向前,退无可退,避亦无法避。
终于到了康熙面前五步远的距离,我按规矩行了大礼:微屈膝,微低头,双手扶左膝屈右膝,右手压左手。这可是我连夜向福雅学的,如果再出错,估计会被她的唾沫淹死。
我想到好笑处,嘴角微撇,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厚重的男音:
“这可是皇阿玛多次提及的福海大人的千金——晴宛格格?”
这声音甚是陌生,我奇怪的抬起头,正对上康熙右手边说话的人,一身白锋毛皮褂,缀绣两正两行圆形五爪金团龙明石青补服,头戴红宝石顶珠三眼孔雀花翎冬朝冠,见我抬眼看他,他微微一愣,眼里的一抹惊艳一闪而过,随即咧嘴而笑。
“晴宛丫头,你没见过胤礽吧!”我正在发愣,康熙的声音便传进了耳朵。
胤礽?太子!
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失礼数,慌忙向胤礽行礼,他却站起来扶我,我没见过这种阵势,一个着急,慌忙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落到了半空中,好不尴尬。
反倒是康熙笑着打了圆场:“你粗手粗脚的也不怕吓坏人家?”
太子仰头哈哈一乐,冲我挤挤眼睛,随即答道:“皇阿玛说的是,儿子是真见到天仙一般的人儿,慌了神了!”
我瞪了他一眼,一样是面冠如玉的儒雅,他却没有八阿哥那份飘逸的气质,眉宇间也缺少他那份英挺霸气。打量我的眼神也甚是轻佻。他却也接受的心安理得,自顾自的回到位子上去了,我却仍是站着,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落座。
“丫头啊,怎么还站着,过来过来,坐你姑姑旁边。”康熙一开口,虽轻缓平和,必定是全场都注视的焦点。果然,无数的目光就如同闪光灯一般向我闪来,我硬着头皮苦笑着落座,不得不承认我的脸皮厚了许多。
平日里庄重肃穆的乾清宫殿呈现一片显有的阖家欢娱的景象。众皇子和亲贵大臣们谈言晏晏,笑靥如花的嫔妃福晋们个个珠环翠绕,耀眼夺目。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在那群人之间,到图了个清净雅致。
我微微一笑,略一转脸,不期然的对上了一双深眸。
是的,我无法忽视那熟悉的修长俊逸身影。胤禛身着一身紫貂皇子冬朝服,冠饰东珠,衔红宝石,袖端薰貂,两肩前后的正龙绣文,越发突显皇子天胄俊朗不凡的英姿。他亮如点漆的黑眸寻觅般地向这方投来,淡淡的落在我的脸上。我微微一慌,随即想要不动声色的扭开脸,可他的目光却似定格在我的身上,任我如何躲避,均摆脱不掉。
我一阵恼羞,摆了杀人的眼神扔过去,他却在此时不动声色的调转目光,与身边的五阿哥谈笑甚欢,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心里暗骂出声,却看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以同样的出场方式扑到了我的身上。
哦,我的新衣服……
“仙女姐姐……”果不其然,是胤衸。
全场因这一声顿时安静了下来,连康熙也笑着转过头来。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十三向我举杯,投来了一个极为同情的目光。
“十八阿哥……”我哆哆嗦嗦的抱起他,他的生母密妃因是汉人,顾及规矩,没有出席,胤衸是未成年皇子中最小的一个,形单影只,着实可怜。
“仙女姐姐好好看,胤衸喜欢!”说着又是一个沾满口水的湿吻。
我一脸黑线的看着他,再考虑要不要把这个色胆包天的小鬼扔下去。
全场顿了三秒钟,爆发出一阵笑声,其中尤为康熙和太子的声音最为高亢,声声摧残着我的听觉。
“晴宛丫头,这小十八是出了名的淘气,平时也就只有他十三哥收复得了他,没想到,你倒是比胤祥更有本事啊……”康熙一把搂过小十八,任由胤衸毫不客气的把口水擦到他身上。
众人皆乐,十三起身向我敬了一杯酒,假意委屈的撇撇嘴:“晴宛,我服了!”又引来一阵大笑。
“啪……啪……啪……”只听见丹陛下静鞭三响,殿内殿外顿时一片鸦雀无声。皇子亲贵,妃嫔格格命妇们各按品级垂首而立,我也站了起来,随众人一起山呼万岁。康熙扫过黑压压的人群,一脸随和的笑意,“今日是辞旧迎新,普天同庆,不必拘礼了。”
太子侧身而起,一掀袍子的下摆,垂首单膝跪地,白瓷酒杯高举过头,恭谨地道:“儿臣胤礽代诸位皇兄、皇弟恭敬皇阿玛一杯,愿吾皇福寿安康,大清国祚绵延,江山永固。”他话语未毕,其他的皇子也附着跪地,齐齐高呼:“吾皇福寿安康,大清国祚绵延,江山永固。”
“好,好,好!胤礽说得好!”康熙面露喜色,冲着太子欣然点了点头,褒奖之意溢于言表,随即仰头将酒一干。众人也仰头干尽。我不禁苦笑,康熙若是此时知道日后“九龙夺嫡”的血腥场面,知道他一手培养的太子的昏庸无能,还会这么欣喜么?此时只怕这些仰头敬酒的众皇子们虽表无异样,可心里恐怕早就万相各生了。
“今日晚宴大家尽情尽兴,把酒痛饮,李德全,摆驾乾清宫。”他大手一挥,笑得是满目生辉。
我和十三闻言立刻聚目会意,两人均离席向康熙请辞,说是要去做些准备。“哦?朕倒是好奇你们整日风风火火的大兴土木,究竟在玩什么花样,胤祥你可是信誓旦旦的保证过了,若是不好,别说朕饶不了你们,就是那些绣娘工匠,也都怨声载道了!”
胤祥瞥了我一眼,向前一步:“皇阿玛可别小瞧晴宛这丫头,定是不让您失望了便是!”说罢向我挑了挑眉,我向他展颜一笑。康熙看着我们一来一去,哈哈大笑,“去吧!”遂率领众人转身离去。
我不知觉的望向那浩浩荡荡的背影,咬紧了嘴唇,却还是一阵阵的发抖。
浑浑噩噩的跟着十三到殿后换装,足下一软,油然升起一股虚弱感,十三察觉立刻扶住我,我抬头看他竟连笑的力气都没了。
“那么胆大个人儿,怎么怕成这样?”他盯着我的脸,一脸嬉笑表情,福雅站在旁边,亦是不解。
我无力的摇摇头,埋首在膝间。
黑暗中,一个温暖的手抚上了我的脸,一如那天晚上梦中的温暖,我想是在激流中抓住了一根蒲草,愿意将全身心依附于他。
顿时就有了力量。
我抬起头,却见十三和福雅一脸的惊诧,我茫然的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何梦中人的踪迹。
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一切就绪,我和福雅自后殿窥视宫内情景,满座顶戴翎然,翠凤明珰,粉黛云从,玉碗金瓯,光映几案,让酒数行,众皆豪饮,一举十觥,掷令作乐,又是另一番热闹。
我看一切都妥当,便用准备好的铃铛声通知十三,果然不久后康熙率领众人浩浩荡荡的从殿内出来,落座于我们早就安排好的位置,正对着我们搭造的戏台,此刻正被巨大的缎布遮着,未点灯,四周一片黑暗。
人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我连忙回身示意。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丝丝扣人心弦而奏,想侧耳细听时却又听不分明,只细细地迂回环绕。一片散漫的场面渐渐静了下来,已经有人四处环顾,想找到这声音的来源。
这时,本来昏暗的帘幕突然被上千个蜡烛照亮,场上一时灿如白昼。只见幕后映出十五个身姿窈窕的少女的剪影,均是飞天造型,却个个不一,仿如定格一般,一时天上人间莫辨,直叫人忘却今昔何年。
我顿了一下,手起琴响,顿时就有数个清越的女声随琴而歌,声音轻柔,像是天外而来。帘幕后的少女莲步款款,生姿摇曳地走出来:头上只是绾了一个简单的髻,系着淡青色的丝绦,一头青丝垂下,随风而舞,甚迷人眼;均是一袭白色的缎面装,石青色宽腰带,显得纤腰若素,柳枝轻摆,在模糊的光线中显得非常古朴厚重,让她们凝固得像是壁画上欲飞的神妃仙子。
她们只是匆匆而过,瞬间又回到了帘幕后,琴声却未停,只是越奏越清晰,仿佛什么已经呼之欲出。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少女们在帘幕后歌舞翩迁,可望不可即。一时神情恍惚。
此时,编钟、磬、鼓齐鸣,似是在说什么沉重的故事,再配合琴与箫,却是另一番悲凉。
瞬间,帘幕落下,众人一眼便看到了立于正中的福雅,身上穿着我特意做的小龙女似的白装,体态襛纤得衷,修短合度,云髻峨峨,身披厚重的白纱,微风吹过,竟似要乘风而去,她微微一笑,袅袅侧身,水袖轻舞,摆出凌波之姿。身姿或软若绵柳随风摆,或灼似芙蕖出渌波,或灿若朝霞,或缓若清泉;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月色轻照,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瞬间灯又再次寂灭,人群中发出不满的声音,我趁着黑暗捧琴上场,这才示意亮灯,有人顿时惊呼,指着看似坐在天上的我。
我的手和气息很稳,心亦如水镜般明亮,直到一切嘈杂失去着力方向后自然安静下来,我露齿一笑,手起琴响,看着福雅她们慢起舞、轻抛袖,曲音由唇间婉转而起:“冰封的泪,如流星陨落,跌碎了谁的思念,轮回之间,前尘已湮灭,梦中模糊容颜。” 莺燕低回,绵软锦绣,与箫声律调合奏,音色亦是婉转妩媚。
我瞥了眼众人,太子一脸淫猥之色,紧紧盯着几个风姿绰约的舞女;十阿哥大嘴微张,表情似是在梦中;八阿哥九阿哥将头凑在一起谈论着什么,不时微笑;十三一脸诧异与兴奋,直拽着四阿哥的袖子,身体微前倾,四阿哥也顾不上他,指尖缓缓的敲着桌面,和着拍子。
曲到高潮,我声音变响,一股幽怨而出:“昆仑巅,江湖远,花谢花开花满天,叹红尘,落朱颜,天上人间,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一千年,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成流年。”抬起头恰恰对上凝望这里的四阿哥,不禁悲从中来,忧忧时光流转再没有青春能换沧桑。漠漠擦肩而去,不过夜已栏栅。
十五个舞女此刻甩肩、扭腰、迈着碎步,身子微转,再回头缓缓递出水袖,勾魂夺魄。福雅却亦是在绕场抛洒水袖,身后侍立的屏风随着她的碰触旋转不时转动,却因光线太暗看不分明。
第一遍结束,其他女子变换队形,边舞边将福雅簇拥在中间。
“古老的剑,斩断了宿怨,唤醒了谁的誓言,转瞬之间,隔世的爱恋,追忆往日缱绻,昆仑巅,浮生远,梦中只为你流连,笑红尘,画朱颜,浮云翩跹,情难却,情相牵,只羡鸳鸯不羡仙,今生缘,来生缘,难分难解。”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镇日缠,任款款莲步生花心底,丽语珠韵缱绻来。
最柔软的绸做的水袖,舞出了风来,舞过了岁月,舞飞了寂寞,浮生一刹逝如电,画楼辜负美人缘。
曾经一直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情,那些沉重无法讲述的悲伤和苍凉。今日看来,不过一梦,梦醒了,就此散了。
琴声骤然而止,黑暗瞬间笼罩,人们却还没有反应过来。还好早有宫女们手捧铜镜将光线缓缓汇聚到台中央,我一袭艳丽的红出现在舞台中央,绿云扰扰,红妆潋滟,白衣素裹,
台下众人的眼睛一时花了。
突有古琴断弦之声,台上众人一边舞蹈一边合唱,声音虽响却不繁杂,比之刚刚我一人的清越凄冷,更有种决绝的意味。
“昆仑巅,浮生远,梦中只为你流连,笑红尘,画朱颜,浮云翩跹,情难却,情相牵,只羡鸳鸯不羡仙,今生缘,来生缘,莫让缠绵,伤离别。”
至此方身随曲、拂蝶飞,弓鞋袖转,纤手划过,素腰款摆,袂影翻云,流风回雪。
我努力一跃,两米长的水袖从空中划过,舞出一个有一个绝美的姿态,一袭红妆在白衣中突出的刺眼,如杜鹃声声啼血,直教人心酸泪欲流。
悠远的歌声渐止,耀眼的光芒消失在天际,她们重新凝固成一群飞天般的雕像。福雅作反弹琵琶式卧于地面,我微微一笑,最后一次用力挥动水袖,带屏风转过,再隐于其后。屏风转过面朝灯光,众人这才看清是福雅刚刚所作之画:画中一女子于桃花树下抚琴,闭着眼,遥想什么,神色忧伤却面露微笑。
这是梦醒后最美的结局。
音乐声也渐止,只有如泣如诉的箫声还在黑暗中婉转了。帘幕垂下,灯也寂灭,一切重回安静,刚刚的盛大恢弘似乎不过千年一梦。
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
许久,场上才重有了声音,却也只是窃窃私语,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好!”康熙起身,带头鼓起掌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掌声响成一片。
我拉着福雅御前谢恩,康熙竟然亲手扶我们起来。
“丫头,朕已经好久没有看过如此精美的歌舞了。”
“皇上过奖了。”我和福雅相视一笑,果然达到了效果。十三隔着人群,向我竖起了拇指,我反向他做了个鬼脸。
他又看向了福雅,李德全在他耳边微一提醒,他便爽朗的笑起来:“马尔汉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好!好!”
我握了握福雅的手,她也是感激的露齿一笑。
“檀板响,笛音转,殷殷在玄黄,亦琴瑟,亦笙歌,来看笑轻狂。晴宛格格弹的好琴!”旁边的太子走过来立在我身边,灼热的目光倒看得我甚是不自在。
“皇上,容晴宛先去换衣。”再让我面对太子,只怕是要吐出来了,索性找个理由,早早逃离。
从里间换衣出来,便看见一个人背着我站在庭院的树下出神,月光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清凉出尘。我不想打扰,便放轻声音绕道而行,却仍是惊动了他,于是转过脸,我看清了他的样貌。
四阿哥……
一阵寒风吹过,他清寒的面孔上有着让人心痛的苍白。我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任他慢慢走向我。
我极轻极轻地说:“我……我并不想打扰你,先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
这次他的手劲极轻,极温柔,我却还是忍不住发抖。
“你的梦,很美。”仿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得像是另一个人。
“是啊……”我再一次恍惚,一样的月色,一样的风景,甚至一样的人,情节却不在同样,颠覆的,有些残酷。
“若是我,这么美的梦,绝不忍心放开。”他拉住我,眼底依然是我熟悉的深邃,却隐隐含着另一层感情。
我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他,他淡淡的笑意里有丝几不可察的温柔,我嘲弄的笑笑,甩手欲走。
他不由分说的拉过我,我看着他在我眼前越靠越近,有些惊恐,有些恍然。
他静静的凝视我,忽然,一抹微笑在他脸上绽开。仿若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就这样,直直的,照进我心里。
“你放开了么?”
我思索半晌,仰起脸笑着看他,“四阿哥希望我怎么回答?”我相信,这可以装出的敌意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略松开手,我如获大赦一般挣脱开,迅速向前跑,转身的瞬间却听到他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
“我希望你说,既然放不开,那就纠缠一世吧。”
我脚步一滞,却忍着没有回头,脑海空空如也,只有他的声音在不住回响,却有句话更清晰地传来:
“因为你放得开,我却放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