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麒双剑》ringking

9、文昊

　　有些事不想记起，那就忘记吧。
　　可是为什么，越是刻意忘记，却越是清晰。
　　从他懂事以来，父亲的威严和慈爱是交织间替的，有时候会高声呵斥责备，冷眼看着他被扭着衣领，关进暗房里整天整夜；可有时候，会把他抱在膝上讲述秦王政如何“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连续灭了韩，魏，楚，赵，燕，齐六国。爹说权谋为最，要号令别人，就必须先将别人踩在脚下。
　　随着日子的过去，他开始不吭声了，因为他开始读六艺，诸子，诗赋，一初的佩服憧憬渐渐淡去，再次站在父亲身侧时，心里念着“心澹水木会，兴幽鱼鸟通”的句子，本想说似乎还有一种生活可以很自在快乐呢，但对父亲强权之论怎么也不敢去反驳，所以只有不声不响，静静听着。
　　十岁，除了顺受还有贪闹。
　　每每听完父亲激昂的训导，就会一路小跑回到书房，在那雕花刻木的窗棂旁踮起脚尖，努力看看那些小伙伴是否如约到了，他们是家丁的儿女，却不似他们的父母那般对他恭恭敬敬，左一个少爷，右一个少爷。
　　他总会藏好一些精致美味的小点，看到那些个金丝酥雀如意卷，菊花佛手酥，人参果核桃酪，双色马蹄糕什么的他就会收起来，一想到伙伴分食它们的情形，他的心里是喜滋滋的。
　　他计算好了的，只要听得父亲的车马滚滚，看到车辕之后尘埃腾空，他们就会出现。
　　他要的不多，哪怕不参与到童伢的闹腾当中，哪怕只是看着，他就满足了，自由的味道，他得不到，仍然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他从不向父亲请求过什么，直到有一天他的那些伙伴包括他们的家人突然凭空消失了，他问，他探，可是每个下人都摇头摆手，仿佛那些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找到父亲，怯怯地说，是我的错，是我要他们来的，是我的错。
　　那时的文靖还是枢密副使，他停下手中的笔，走过来，重重地拍文昊的肩说：“孩子，就算原本是你犯了错，那也是别人的错，孩子记住，这就是权利。”
　　“那，那他们在哪儿呢？”小文昊仰起脸来，心里系的还是那些伙伴。
　　“出城了。”文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到书案前。
　　“我能，”文昊咽了一口口水，捏了捏小拳，“我也能出城一次吗？”

　　金铜檐子的马车，白藤间花的夹竹帘，最让他心动的是那匹小个的红枣马。父亲说是该多活动活动来强健体魄，男子汉不仅要熟读兵书上的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还要懂得何谓实战，何谓把握重兵，驰骋沙场，一举动天下。
　　狩猎场在汴梁城外三百里，于城内人文气象迥然，这里是阔地环山高天的世界，这里平原如绣，绿茵如盖。往南，是山林村阜，依稀的炊烟袅然而灵动；往北是苍梧之野，蛐壑纵横，异岭同势。
　　当大家开始逐马鸣镳，弯弓射箭，畅然奔驰时，文昊还在和自己的红枣小马较劲，按父亲的话说，一匹马儿都征服不了，将来如何成大事，就大业。几番试练，他终于偏离了的主道，追逐着又一次把他掀翻落地的拧脾气小马直往北上。
　　他从未见过这么奇异的事，两个人可以这么轻盈地飞腾，旋转，再落下；他从未见过这么奇异的东西，它们划出光滑的纹路然后织成一张网把人包围其中，它们如水晶一样剔透，所以那张网在阳光之下也美得炫目。
　　网内的人极力挣脱，翻身一个倒转，双腿撑开丝网，两袖一甩，腕未露掌已开，无数造型怪异的铁器迸射，力道速度之大，直逼四周草木一阵狂动。
　　两人皆倒在地，丝网消失，五珠落地。
　　风平，草静，天澜。
　　他回头，发现父亲就在身后，不看他，一直盯住倒在地上的两个人。
　　这就是让阴无迹后悔了多少年的决斗，他不知道有一大一小两人死死地盯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也不会料到自己会被文靖收入府内守关，然后经过那么多机缘巧合，让他得知死在面前的师弟阴无形竟然好好地活着。
　　文昊开始演习武艺，他拜名师无数，八年后习成归府。
　　这时的父亲权倾朝野，位居太师，从一初以裙带关系得来的荣华富贵成为真正有实权在握的重臣。
　　很多事都变了，变得他无法接受，流言飞语四起，他不想去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八年前那些所谓出了城的伙伴被埋在庭院橡树之下，三户人家，五个孩子，十一具骸骨。他终于愤怒了，哪知父亲直言道，若要一怒而诸侯俱，安居而天下安，就是要狠足了心，朋友只会是拖累，无上的威望才是我们真正所要的。
　　他不是没试过离了家投身江湖，可是他害怕千里之外父亲送到自己手上的东西，乳娘的头，老夫子的手，他放弃了。
　　在府邸朱牖大门前，迎他许久的父亲拥住他，说：“你不在为父身边已有八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文昊开始颓废地活着，赌场酒肆，青楼画阁。他被金翠耀眼，罗琦飘香的旖旎艳情所围，夜夜舞低杨柳楼心月，餐餐当筵拼却醉颜红，可这样又如何，仅仅添了太师公子风流倜傥之名，依然不会让父亲感到自己是个酒囊饭袋，只懂吃喝玩乐之徒，最了解自己的仍是自己的父亲。
　　直到遇见她，惊鸿一掠过眼前，月光星辉消颜色。
　　再一次见到冰凌珠让他想起年少时分对武学的痴狂，八年学艺只是因为见过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比斗，原来这就是宿命，他在想，这一次不知是否也会深陷进去。
　　一番追逐之后遇到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其实看到她的样子时很想笑出声来，没有嘲笑的意思，真的。只是觉得很轻松，也想扮个鬼脸来比个高低，只是当时一察觉到有这样的心态连文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开始慌张起来，差点语无伦次，这是做什么呢，她只是个那么不起眼的小丫头。
　　从厨房回来的这一路上，他的嘴角终于扬了起来，很温暖的味道。他张开双臂伸展身腰，深吸一口气，今夜的空气难得的好呢。
　　其实那一晚他一夜未眠，他想弄明白到底是哪个女子在他满是暗尘的内心轻吹了一口气，两个人的影子在脑子里来回奔走，一遍复一遍。
　　第二天，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厨房所在的庭院，见到正打水的女孩子时，他的心豁然开朗了。
　　嗯，是她。
　　丫头，他在心里唤了一声，步子轻快地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