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麒双剑》ringking

18、沽月

　　深夜，上鲴殿。
　　沽月捂住胸口，竭力压制住身体里传来的剧痛，锦被上一滩血迹鲜红，犹如一旁朱线绣成的牡丹。
　　她用手袖拭擦嘴角残留的血渍，心里一片凄然。
　　经历几日前那一战，这些天来只要稍稍一运功便气血翻腾，心口疼痛难当，到如今，发展到口吐鲜血的境地了么，这么看来自己的日子真的不多了。但是不管怎样，教主不需要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只会吃药残喘性命而无所作为的人，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活着就不能成为他的麻烦，更不愿就这样，让上鲴殿易主，让自己从此远离他的身边。
　　想着，她下床拿了盏琉璃烛台对准锦被上的血迹就是一燃，火光便跳跃开来。
　　五日前，沽月尚未攻破青州。
　　那日风寒气冷，入了夜就更甚了。在离青州五百里外，沽月挑灯观图，没有要停下来歇息的意思。青州位于京东东路北面，离海域近，不仅物俗丰富，如果取下，也将是水战一要塞，沽月不想疏忽。
　　“月儿，算起来可有八年未见了吧。”
　　沽月听到身后有人，秀眉一蹙，将军事图藏于暗格，从容回过身来。
　　“寒岩，不对，投到成熙王脚下，该是寒豹了吧，”沽月望着倚剑站着的男人，不惊不乱，“不知你到此有何贵干？”
　　寒豹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早已暗流汹涌，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她，平日里怎么诋毁她，厌她只是因为她一直在心里，原来一直没放下。
　　他一步向前，握住沽月瘦弱的肩膀，终于破了脸上的平静。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你该是我的妻，你该是我的！”
　　沽月捏紧袖中的金璃刺，抬头看他：“我以为当初早已说清，我有爱着的人。”
　　寒豹本也未抱什么希望，可再听一遍这样的话依然让他心冷到底，面前的这个女子，这个看着他像是在看陌生人的女子，曾经对他笑过，曾经欢喜地抱住他说，是你吗？逝去的往事难道只是梦一场？
　　那时，他还是寒岩，一个初涉江湖的少年，握着刚铸的新剑经过杭州，那是美得要腻出水来的地方，尽是千里烟波，平湖曲岸，接着他看到了一个从水墨画绢轴卷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只见她脱了鞋袜在青青碧水里踢水弄珠，水花儿时不时溅起来，她扯起袖子遮挡躲闪，寒岩在河对岸看着，忘了行走。
　　突然她停下来，两只白玉般的脚丫往水里探，一直往下，眼看整个人就要滑进水里，寒岩一急，一提气踏水而过，不太纯熟的轻功此时发挥超常，拉着女孩的臂膀往岸上落下，稳稳当当。
　　“是你吗？”
　　女孩子回过头来，明眸大眼扑闪扑闪如夜里的星辰，那样兴奋，开心，直露露地望向寒岩。
　　寒岩从未被女孩子这般看过，他烧红了脸，眼睛瞥向一边，等他再去看她时，女孩已经低下头，转过身，捡了鞋袜，没和他多说一句话。
　　是因为刚才没理她所以生气了？少年慌了，手足无措地站着，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子顾自走远。
　　三年后，少年小有名气，沁心一剑寒的名号属于他了，他觉得有资本再去见她，那个魂牵梦绕整整三年的女孩子。
　　女孩的父亲诸葛修是个监州官，是杭州的通判，寒岩去提亲却被赶了出来。那个老人一听说寒岩是个江湖中人便气的浑身发抖，恨恨地说要不是有什么江湖存在我那丫头怎么会心野地跟什么似的，也不会失了踪至今音信全无。
　　寒岩寻找了半年，没有任何结果，直到那年年末杭州通判诸葛一家因叛国之罪满门抄斩，他终于见到她了。
　　他本也奇怪为何檀恒教会插手此事，而且还是上鲴殿坛主亲力亲为，他怎能想到当年少不更事的纤纤名门小姐会和檀恒教沽月坛主有何关联，那个传闻中办事利索，专司运谋画策，机警灵敏的女子，那个令无数男儿折服的女子，那个檀恒教最年轻的坛主。
　　竟然女诸葛沽月就是诸葛月。
　　只消三日，她巧用连环妙计，不着痕迹地将一家二十五口人全数救出，但就在一路人马回总坛的路上被成熙王一营铁骑军所阻，双方僵持之下一名男子请求面见沽月。
　　那时天黑风高月冷，沽月自信阅人无数并可过目不忘，可她不记得这张脸，只见那人细细端详她许久 ，终于启齿。
　　“我们曾经在杭州见过一面，那时你差点落水。”
　　沽月这才想起来，那时被自己认错成卓飞扬的少年。
　　“我能说服成熙王退兵放你们西行，但是——”
　　“你要什么。”
　　男子握紧手中佩剑，看向沽月：“我要你嫁我为妻。”
　　他见沽月没有任何表情，平和地就像刚刚听到的只是普通的诸如‘你最近过得可好’之类的问候语，这种平静让他发慌。
　　“或，或者在你没有找到意中人之前嫁我为妻，”他有些急了，心里有些乱了：“你看当初曾救过你，而且现在又解你于危难——”
　　“好。”
　　他握剑的手霍然松开，可是心里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她分明答应了。
　　多少年后他到底是明白了，因为那时沽月虽然看着他说，好，其实眼里根本就没有他，连影子都没有。
　　那日沽月领着护送人马穿过铮铮铁骑军，第二日，她便敲响了寒岩的府邸大门。
　　寒岩来迎她时又惊又喜，喜的是沽月这么快便来看他，惊的是沽月带来了一尊由昆仑青玉雕凿成的如生传神雪豹。
　　沽月吩咐属下把豹雕在大厅小心卸下，对寒岩幽声道：“这算是谢礼，至于你提的要求，”她停了一下，眼睛望向远方，“虽然说的晚了，但是我早已有了意中人，我会一直守在他身边，除非我死。”
　　从那以后，寒岩再也未见过沽月，但不见并不意味着不去留意，不再想念，沽月的身边没有走的很近的男人，她也一直孑然一身没有婚配，寒岩心里的恨意也越来越浓。所以再见沽月于青州时，他要问清问明。
　　“当初我那么帮你你却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你愧对于我！”
　　“是吗？”沽月缓缓走到花梨木椅前轻轻坐下，右手手肘搭在宝缠花雕漆的扶手上，微微笑道：“成熙王是何等人物，凭你一人能劝得？那晚你提出要帮我说服他我便心中生疑，回去后一经探查得知你是成熙王新收入内的属下，他对你非常器重。加上你对我的心思，你以为我猜不出那日是你们演的一场戏？第二日我送豹雕到府上就是为了暗示我已知你是成熙王府寒豹，哪知，你并没有我想象当中的聪明。莫说我已心有所属，就是没有，我又怎会选择你这种表里不一的人！”
　　“心有所属，一直留在他身边——”寒豹在心里暗念，突然他想是参透什么哈哈大笑起来：“你既然喜欢他，你既然喜欢那个戴着面具的怪老头，沽月啊沽月，枉你一世精明，神机妙算，竟然这般活活耗费年华！”
　　“不许你侮辱教主！”沽月十指紧捏木椅扶手，身体微微发抖。
　　“沽月，我再告诉你一件你没料到的事。你当你那尽忠职受的父亲怎就犯了叛国之罪，”他边说着边向着沽月走进一步：“那是成熙王给我的承诺。当年我答应投入他的门下为他效忠一生但前提是，要除了你们全家，这样一来如果能逼出你固然好，如若不然，我要你们全家陪葬。”
　　沽月脸色发青，手上一用劲，一截木扶手向寒豹呼啸而来，寒豹闻声一个后空翻躲过没等他站稳，沽月的金漓刺出袖。
　　金漓刺螺旋状，其头坚韧，其尾有一金色索链，链长缠绕于臂，长短可变，金漓刺打出可穿透金石更莫说人的血肉之躯，然寒豹再一扭身，斜翻向上，在半空之中寒剑出鞘。
　　金漓刺与剑相碰，金与银交错，电光闪烁，火星四溅。
　　沽月觉得冷冷的寒意从刺尾传来，绕在臂上的金链如冰，经过皮肤点点渗进身体里。寒毒入心，她一惊，赶忙收回金漓刺。
　　寒豹不依不饶，大喝一声“寒剑九式！”，只见得银光一闪直追沽月，因为速度极快，一柄剑看似分身成无数，直将她团团包围在一片白光之中。
　　沽月伸直右手，手臂徐徐而动，金链和同金漓刺一起旋转起来，将沽月包裹成一个塔形，在两层光辉交叠之下，沽月的身影已很难看清，却只见得到寒豹在圈外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口吐一口鲜血，他用手袖狠狠抹去嘴角血迹，脸上却是笑着的。
　　再看沽月那边，光渐渐淡下来，最后连同剑和金漓刺一齐落到地上，当啷作响。
　　她单膝跪地，双目紧阖。
　　“寒剑本只有八式，这第九式是专门对付你的，月儿。”寒豹明显站不稳了，他把手伸向沽月，“不能同生，但能同死，你还是我的，还是我的——”
　　“你错了，”沽月站起身来，脸色发白，但看上去没受什么大伤，“你凭什么能杀得了我。”
　　“不可能，不可能，你的心脉应该已经————”寒豹重重得跌倒在地，眼睛没有合上。
　　沽月捂着胸口从床头找出一个锦盒，从身体里拔出方才刺入穴位的银簪，打开锦盒，取出十支金针，刺入手太阴心经十处大穴，然后缓了一口气，朗声下令：“来人。”
　　当夜，沽月将寒豹尸体置于马上，自己位其后，带兵一千，于青州城门之下，谎称掳得坛主沽月并带随众来降，对方相信打开城门固然好，但这一招声东击西在于她已安排轻功卓越十人于城墙另一暗处跃城，一千人加上一个寒豹定能引来守城之兵大片注意，只要檀恒教轻骑上了城墙，不杀敌先纵火，内围一乱，阵脚不稳，而此时敌军又近在咫尺，这般光景之下其战自败。
　　得胜回坛，沽月未提及那日一战，尽管她掩饰得很好，尽管她燃尽一切受伤的证据，可是终究是撑不了几日的。这天，少主与四大坛主商讨对敌对策，沽月拿着战图刚要解说，只觉得身体一轻，手足不济，灵魂像是抽离出身体，当下瘫倒在地。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少主一行人都围着自己，急急起身，辩解说：“少主，我没事，我只是这些天太累了才会这样，我们可以继续，荆州的地形适合————”
　　“没事？用金针扎穴提升精力来掩盖病情，病得都快死了这叫没事？”卓玉心中一恼，女人，为什么总会让人那么生气。
　　青桷也在一旁道：“我说沽坛主，有病就医啊，藏个什么啊？”
　　“你不明白，这病——”沽月面有难色，“无人能治。”
　　“这沁心寒剑自杀式的一击的确厉害，但有一人能治。”白翼抱臂而立，像是看透了沽月的心思一样，“教主。”
　　“不可不可，那样会耗损元气，再说教主闭关，万万不能打扰，少主，沽月只想就此为檀珩教尽力直至最后一口气，忘少主成全。”沽月有些急了。
　　怎么会不知道教主有此的能力，也正因为这样才要隐瞒病情不让教主为难。当年檀珩教教主卓飞扬以一身纯阳至刚的武艺闻名于江湖，与他对峙的高手无不被他深不可测的武功修为所折服，他的功力，像是取自日月之精华，自然，浑厚，而又源源不断，他是一个神话，江湖的神话。
　　青桷和白翼也曾是挑战他的人，最后甘心情愿的投到他的门下，为他卖命，练就雨弓幻飞剑这种属阴剑法的白翼对卓飞扬那种克阴化寒的力量更是了然。
　　“既是如此，那你先休息吧。”卓玉说着，便出了房门。
　　青桷和白翼见状忙跟出去，追上卓玉，“少主，少主，要不您看，先请示一下教主吧？”
　　“不用了，爹的武功能救，我是他儿子，应该试试。”
　　“可是——”可是如果不成，沽月在救治过程中就会阴阳相搏寒热交加，立毙当场，但又觉得这样说实属轻视少主的冒犯之词，一时之间吞吐犹豫，左右不是。
　　立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卓烈见状，说：“两位坛主不必多虑，少主自有主张。”
　　看着卓玉渐渐远去，两人在心里轻轻叹道：怎能不虑，只是那么年轻的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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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月中了，再说沽月的病不能拖，看来要快些安排才好。卓玉随手抚了抚琴，听到上面的金弦颤颤的发出一声沉闷的鸣响时，他的眉皱了起来。
　　明明听过它发出轻快的旋律啊，原来不只会错意，连音都听错了。
　　卓玉到床边，指腹在席上细细摩挲，那是杍伊躺过的地方，因为怕消散了萦绕在这里的余香，所以几日来一直睡在榻上。其实，这里什么也没剩下，什么也没有吧。
　　他用拳头狠狠敲自己的额头，暗暗骂道，不能想，不准想，对了，找事做，找些事做就好了。卓玉从袖里取出青玉笛子，一声脆响，他没等卓烈落定就吩咐道：“把沽月带来。”
　　漱石苑里除了青木楼外还设有一个天然的习武练气之所。虽说是翠阶玉台，其造就却不奢华，独显汉白玉的朴质脱俗。沽月从未进过漱石苑，放眼这灵动幽美的境地不禁暗想，如若真的死在这里也不算我命薄。
　　她碰了碰怀里藏着的东西，犹自一笑。抬头见少主到了，她起身迎接却被卓玉扶着坐下。
　　“不必多礼，今日卓玉执意要为沽坛主疗伤，望坛主不要见怪才好。”
　　“属下怎敢，只是希望少主答应属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如果寒毒太甚，定要尽快收回功力。”
　　“还有，”沽月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抚着怀里的东西心里隐隐一股酸涩涌动。
　　“沽坛主有话不防直说。”卓玉思量，或许眼前这个为檀珩教鞠躬尽瘁半生的人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她终于鼓起勇气，从怀里抽出画轴，将画徐徐展开。
　　画上的人和卓玉有一样的容貌，只是发式衣着不同。不像卓玉般有长长的刘海，而是干净得盘扎起来，独取一枝黑晶玉簪束发；余下的长发倾泻而下直至腰际；一身黑色长袍，裙袂扬起；一柄宝剑背手而负。整个人栩栩如生，既飘逸又魅惑。
　　沽月心里想着这次或许就是一死，也不怕什么了。她说：“其实属下在八岁时就见过教主，那时，教主救了属下一命。”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如果属下这次得以殉教，就算教主记不得了，仍望少主代为转达属下这迟来二十五年的谢意。”
　　“爹爹，他记得，”卓玉说出记得二字时，只见沽月闻声一颤，并吃惊的盯着他，“爹曾对我说过，在他年轻时在湖边救过一个小女孩，像莲花一样纯美，像露珠一样清澈。那个人，是沽坛主你吧。”
　　沽月已忘了回应，双目盈满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只知道就算在这一刻马上死去，她的人生也了无遗憾了。
　　卓玉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空气格外干净，干净到映出了杍伊的脸，他看着那个幻影，突然很想问她：告诉我，是否你也已经把一个人深深的放在心里，所以从此看不见随后走到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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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千里外，成熙王府。
　　“王爷，战事严峻，釜底抽薪才是当下唯一良策，我们折了寒豹，但那沽月恐怕也活不成了，如果玄雀的信息没错，月中进攻必定天时地利人和，况且她手上还有一张王牌，只要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一定杀它个片甲不留。”
　　“既是如此，就由獠狼你带领精锐伍千，与玄雀汇合，夺了总坛，至于炎虎你在暗中辅助，不可轻易露面，有任何情况回来向我报告。明日，就是他卓飞扬灭教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