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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

  •   偶尔我独自一人时,会暗自琢磨,我杀的这么多人,面对我的刀锋时,会想些什么?我的招式奉行快狠准,一招既出,或许他们还没看清就做了亡魂,便是能撑上几招的,多半是想着躲避、想着挡住、想着反击,想杀了我吧。可他们终究没有成功,反而凝固了脸上的表情,有的恐惧,有的惊慌,有的不甘,有的不舍;很多双眼睛,有的闭上,有的睁着,永远看着我。可是有没有人想了解我的刀法呢?有没有人想知道我怎样练呢?有没有人懂得一招一式的妙处呢?

      他们一定不会懂,因为他们不配,他们杀不了我就要被我杀掉,天经地义。但是这个人,和所有的人不一样。我杀不了他,活该被杀掉,他却不杀我。我以前也见过一些武功很高的人,比如号称灵剑的那个老头,比如峨眉派最年轻的掌门,但他们有太多东西要牵挂,敌不过我的决绝狠辣。一个个手下败将、刀下亡魂,我有资格瞧不起他们,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值得我欣赏,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种理解和钦佩的感觉实在令人喜悦。

      我一直不知道,品味一套拳法是这样赏心悦目的事,不为杀戮,不见血腥,没有支离破碎的尸体,不会沉闷得喘不过气。我们点到为止,然后告别,转天再打一场,如果朋友切磋,大约也是如此吧。他的武功简单而漂亮,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我看得出,品得出,学不出,却又想学,想得心里痒痒,偏偏学不会。

      我面对他,渐渐不再恐惧,只有赞叹。我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知道,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到他面前更没法开口。反正他目光一扫,就能猜中我八分心思,说不说反倒没什么关系。伯牙子期,知音难觅,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我这样的身手和眼力,能看懂这般武艺,他会不会,把我引为知己?虽然我远不如他,他却并不耻笑,反而常常称赞我武功好,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客气呢?我的武功,他看去了多少?他会觉得怎样?到底哪里需要改进?

      反正他并不杀我,我却不能不杀他,又怎么也杀不了他,最后索性不再躲躲藏藏,不再蒙着布巾,只是明目张胆地跟着。他并不赶我走,到了吃饭时间还招呼我一起吃,我趁机下毒,他却总能发现,摇摇头说我浪费粮食。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又别无他法,直截了当地说:“虽然你放过我二十次,只要你不杀我,我就跟着你,还要继续找机会杀你。”

      他的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人命关天,岂可儿戏?墨兄的命也是命,小弟怎能轻易杀人?”只有杀了你,我的性命才是性命,如若不然,难逃一死,不如图个痛快。他继续说道:“依小弟愚见,墨衣门行事稍欠光明,算不得久居之处。好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痛痛快快过活,何必受人指使,为其卖命!兄台或许有些难言之隐,小弟不敢勉强,只盼闲暇之时能想上一想。”

      想一想?我真的没想过。我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一次又一次执行命令,等待五年期满,何曾想过怎样是痛痛快快过活!金钱、权势、美女,从来不是我要的,对宝藏秘籍之类也全无兴趣,我一无所求才能活到现在,倘若当真不必受人指使,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就像他一般,整天晃晃悠悠,随意乱走,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么?我还没想好,也懒得想,当真如此未尝不可,若我万幸能完成这个任务,得到了自由再想也不晚。

      他举起酒杯道:“在下得与墨兄相聚,甚觉有缘,如有所命,愿效微劳。”我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才不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酒之为物,饮之无益,是以向来不沾。但我知道杯里没毒,喝一点或许不打紧,看他端了那么久,出于客气也该有所表示。踌躇半晌,终于拿起来,在他杯沿轻碰一下,倒进嘴里。没想到酒是这么难喝的东西,又辣又苦,味道怪怪的,我使劲忍住才没有咳嗽起来。抬眼看他,也是一杯酒灌下去,偏偏浑若无事,依然笑吟吟地望着我,令人没来由地气恼起来。就算他想帮助我,能怎么帮助我?难道能把脑袋送给我?

      此后我不再与他争斗,只是或远或近地跟着。我一向独来独往,没人和我亲近,觉得理所当然。我原本不需要别人了解,也不打算懂得什么人,除了想方设法杀掉目标,旁人死活与我并无干系。现在不得不跟他在一起,不知不觉想去理解他,不止是超凡的武功,还有这个人,包括那些古怪的举动,那本厚厚的资料是死的,这个人却活生生的,如此真实。

      有一天他看见一辆陷在泥中的马车,甚至要我帮忙推出来,更奇怪的是,我鬼使神差一般照做了。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一个杀手,他是我的目标,就算不能杀他也应该杀他,为什么要听他的?他问我会不会觉得开心,我茫然地摇摇头,他说他会,看起来果然很开心的样子。我只好表示一下,跟着笑两声。他望着我,目光很诚恳:“助人乃快乐之本。”我看见那副认真劲,不好意思说不懂,谁知道呢,也许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后来他忽然不再吊儿郎当地乱跑,似乎在追查什么东西,害我跟得很辛苦。幸好我的追踪术不是吹出来的,不管怎样也不会跟丢。我跟了几天,瞅个空撵上他,问他在找什么,他并不隐瞒,说是追查摧花魔王秦世遗。这个淫贼我略有耳闻,不知毁了多少人的清白,莫非他到了此处?秦世遗能够逍遥数年,武功自然是高的,就算比不上他,大约能跟我旗鼓相当吧。

      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与秦世遗联手,或许能跟他斗上一斗,但是紧接着就放弃了。虽然杀手算不上光明磊落,好歹是凭本事吃饭,不像淫贼之流专欺弱小令人不齿,如何能与那厮同流合污,没的辱没自己!到最后我甚至想,反正还有很多时间,不如等他把那件事了结,再从长计议我们的事也不迟。

      4
      那天好像是八月初十,我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跑到一个较大的镇子上。镇里热闹非凡,一大群人围着,中间一座高台,红布上斗大的字写着“比武招亲”。他到得台下,便从马背上飞身跃起冲过去,这还不算奇怪,更怪的是经过一个站在外围的少年时,伸手在人家衣襟上扯了一枚扣子揣在自己怀里。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理解他了,他愿意帮助别人、愿意放掉我甚至帮助我,我都在慢慢理解,可是这一次,我实在看不懂为了什么。

      据我耳闻目睹,从不知他有收藏扣子的癖好,况且好端端地钉在衣服上,并非多余,何必要揪下来呢?转眼间我想到另一个问题,比武招亲?谁家的姑娘,居然吸引他去参加招亲?想着怪别扭的。也不知这位姑娘什么样,也许我日后可以捉来做人质,说不定能趁机完成任务。他到了台上,却声明不为比武,又指认一个人是残剑任飘零,专程为他而去,我忽然觉得松了口气,自己都不知为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查的,怎样确定的,但他既然说找任飘零,必定不错。可惜那人不肯承认,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任飘零的名字还挺贴切,整个人飘来飘去,轻功好得很。依我说三招两式打趴下算了,他却不肯伤人,又逞能不用兵器,还得防备那柄神出鬼没的血红色短剑,堪堪到第三十四招上,才从任飘零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当真不嫌麻烦。好在我喜欢看他打拳,在一旁欢欢喜喜地瞧着,我俩好几天没动手了,竟然有些怀念。

      倘若让我来办这件事,空手对剑好说,任飘零想斗过我还得下辈子;拿东西也不难,防着短剑别受伤就好;再加上不伤人这条的话,恐怕一百招也不够。我承认不如他,可这事不能怪我窝囊,光把那个姓任的截住就得费很大劲,要是稍不留神跑了,一时半刻哪里追得上。

      他说任飘零怀里的东西是赃物,众目睽睽之下,那人不得不低头认罪,还厚着脸皮追问他的名字。我暗笑这位仁兄眼拙,年纪这么轻武功这么高的人,天下能有几个,还用问么?他向台下扫视一番,看一眼我,又朝人圈外围丢扣子的少年看了一眼,缓缓作答,这时我才发现,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自己的名字。自打我们相识,连姓名都没通报过,我知道是他,不然不会乱下手,可他知道我是谁吗?我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墨衣门的杀手吧。

      他把任飘零送去衙门,然后一路打听着进了一家客栈,我风餐露宿惯了,住房顶也是一样。我看见那个少年去找他,还看见窗户上的影子映了很久,时而换个姿势,时而点点头。我隔得远,听不见房间里的声音,但是既然在桌边坐着,总不会大眼对小眼干瞪吧,不知有多少话,居然聊了这么久。不管是来自资料还是亲眼所见,我一向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问别人是否需要帮助,几乎不说话,有时候连这句都不说。他只喜欢独来独往,跟我一样。

      之后他继续追查秦世遗,我跟了几天终于跟丢了。当然,我的马不如他的好,还有一个次要原因就是,我承认我没仔细盯着。他们俩转来转去,总会碰上的,到时候我趁机偷袭固然不好,不捡这便宜也说不过去,索性离得远些,随他们折腾吧。我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半个月,不知不觉,三月之期就过了一半。想着总得完成任务,又吊儿郎当地找了半个月。

      曾经在一条小河边碰见个跌落山崖的樵夫,顺手给他涂了点药包扎起来,再放到我的马上送回家去。他的妻子儿女热情地招待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笑得非常灿烂,还留我多住几天。我笑着拒绝了,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恩惠,真不习惯他们这种对待人的方式,好像看不出我是一个冷血的杀手。等我不必做杀手的时候,也许可以考虑回来看看这一家人,毕竟那位大婶的厨艺比我强得多。

      再一次找到他的时候,竟然是和上次那个少年在一起。秋高气爽的天气,五彩缤纷的山林,他教那孩子武功,身后是一座破落的山神庙。看他这样悠闲,大约是把秦世遗的事情办完了,我在附近搜了几圈,找到一座不起眼的石堆,挖开一看,果然如我所料,是秦世遗的坟。虽然我不喜欢腐烂的味道,还是检查了一下他的死因,在风府、哑门两个穴道各找到一枚钢针。不过普通缝衣针一般大小,几乎没了进去,这般打法,何必要两枚呢?

      我转悠回去看他,虽然没靠近,还是能感觉到,他一定受伤了。他平平常常地走路,慢慢悠悠地出招,细细指点那孩子姿势如何,动作上很难看出异样,但是脸色差了很多。仔细看一会就能发觉,他的动作里少了几分利落,还经常坐下休息。我猜他中了秦世遗的暗算,最后飞针毙敌时多用一枚是为了保险。若我现在冲过去,胜算还是不小的,不过欺侮伤员没意思,况且难得看见他教武功,怎么舍得打扰呢!

      虽说那个孩子不算笨,底子实在太差,举手投足一点准头都没有,很简单的招式都做不明白。我在一边干着急,他却不慌不忙,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一点一点纠正。有那时间教教我多好,保证比他学得快,但是他肯定不会教我,我是一个杀手,天天想着取他性命。也许他认为已经摆脱我了,我也不想被他发现,虽然对于我来说,算不上因材施教,既然有的看,不学对不起自己。

      虽然此地离那陶来镇不远,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便在附近找个山洞住着,每天早晨跑过去,躲得远远的看他教武功。我不太喜欢那孩子,不喜欢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但是偶尔会幻想自己就是他。如果那人教的是我,一定会很高兴,毕竟我基础这样好;如果我能得到他的指点,也会很高兴的。到得晚上天黑了,他们就回到小庙里,有隐隐火光透出来,但是我没接近过,一方面是怕他发现,另一方面对他们的私事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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