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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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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能感觉到他的武功平和中正,和我的刀法路数不同,这样从头学起也未尝不可。只是离得太远,虽能看到动作,却听不到他讲话,未免有些可惜。我渐渐越走越近,他却没一点反应,不知是教得专心,还是伤得太重功力受损的缘故。奇怪的是,一般人养伤总是会好转,他的伤却越来越坏,到最后连正常行动都勉强了。我估计再过几天,不用我动手他自己就得去见阎王爷,倒省了麻烦。

      平时天一黑,他们就回屋里去,这天不知怎么的,坐在河边说个没完。反正不是武功上的事,我懒得去听,只有声音稍大的几句,顺风飘过来。我最近过得太安逸,导致越来越懒,懒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杀手,只盼着他们快快进屋,我也回山洞睡觉。他说来说去说到江湖险恶,听见这个我才打起点精神,我就是江湖上的危险人物,好歹提几句才对,可惜他觉得我不够危险,一个字也没说起。虽然我从不轻易杀人,还是很想过去抓住那孩子打一顿,叫他知道什么是危险,又怕明天没武功可学,只好忍住了。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我想还是直接回去算了,听他们说了半天没正题。抬头望最后一眼时,却忽然挪不动步,月光下看得清楚明白,他们吻在一起。早知道我应该早点走的,我对这个没兴趣,为什么还是眼睁睁看见了?衣服一件一件落下去,他抱起那个少年走进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我宁愿月光不要这么亮,亮得刺眼,他们望着对方,眼中只有彼此。

      我一直不喜欢那个孩子,可是我拿什么和他比?他的嘴唇像娇美的春花,眼睛像清澈的秋水,我拿什么和他比?他的笑容像明朗的夏日,他的皮肤像洁白的冬雪,我拿什么和他比?他看起来那么纯洁,可是我只有满手鲜血。我跟他比武功高?我跟他比杀人多?恐怕这个比赢了也没用。如果我当年没遇到门主会怎么样?能不能摆出这种小羊羔一样的神情?我很怀疑,因为我不是他,就算不杀那些人我也不会有好下场,说不定早已冻死饿死了。如此说来我并不吃亏,我毕竟有了一身这样的武功,将来想做什么事都不会太难的。

      他们忘情相拥,好像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我原本是多余的,只能慢慢转过身去。忽然有点害怕山洞里的冷清,我信步而行走到陶来镇上。虽然天色不早,我知道有个地方不关门,因为我不想睡觉,只想喝酒。酒馆的老板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一把白胡子,满脸皱纹,老得看不出年纪,我要了一碗酒,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又要了一碗。其实酒也不是很苦,也不是很辣,味道还可以吧。我一碗接一碗地喝,就像那天,他举着杯子坐在我面前。

      再要的时候,老板却不肯卖了。我想把他揪住逼他倒酒,还没等站起来,就觉得胃里不舒服,稀里哗啦吐了一地。这下我不好再胡闹,便歉意地笑笑,说愿意多出些银子补偿他。虽然我平时不怎么说话,自己的声音总能认得出,现在怎么变成结巴了呢?好在老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拍拍我的肩,笑眯眯地叫我“年轻人”,又端了茶水过来。我想说我不年轻了,却说不出自己多少岁,显然证据不足,只好作罢。最后我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想着酒是个好东西,前人诗句里好像有个“酒入愁肠”,但是下一句是什么,我还没记起来就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睛,已经到了酒馆后边的客房里,不知谁把我弄进来的。平日里我睡着了也有三分警醒,都照这样早死几百回了,可是我不但没死,还很完整,口袋里的东西一样也不少,惊讶之余才发现,我早已忘记,没有武功的人也可以过日子。我谢过老板,连酒钱带房钱一并付了,出门一看已近正午,索性又回屋吃了顿饭才跑去山神庙。附近没一个人影,我大着胆子第一次走进去,只见里边空荡荡的,神像失了脑袋,一张干干净净的桌面靠在墙上,几个蒲团堆在旁边,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来晚了,他终究还是发现了我,走开了。我的脑袋里嗡嗡乱响,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但是我不能不找他,不能不杀掉他回去领黄药丸。两枚红的已经吃完,我的时间不足一个月,我太需要那颗解药。好在他伤得重,现在任务已经变得很简单,我的自由触手可及,以后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虽然还是有点头晕,我能够轻易辨认地上的足迹,最终在黄昏时分找到了那匹白马。马是拴在树上的,人当然不会远,四面打量一番,绕过一块巨石,却看见他坐在河水里,神色极为痛苦。

      我不知他在干什么,打算走过去看看,即使被发觉,我现在也不怕他。他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了是我,轻声道:“墨兄请留神脚下。”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弯了腰低着头慢慢往过走,忽然发现地上插了一枚钢针,只有少许针尖露在外面,不这般细看定然不知。待要伸手拔起,又听他说:“墨兄且慢,眼下小弟无力防身,故此用的针是淬过毒的。”我听了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一路又发现十多枚针,若非他出声提点,不知要踩上多少。

      他早就知道我想杀他,为什么要好心提醒呢?还直接了当说自己无力防身,总不会是活腻了吧。我没问他,因为等我走到跟前,他已经晕过去了。我把他扶起来,触手热极,试着查看脉搏,只觉沉数有力,似是实热之证。我并非杏林中人,医术有限得紧,这般病症哪里会治,只好先用真气护住他心脉,稳住内息,其他就不知如何下手了。幸好过得片刻,他便悠悠醒转,道声多谢,从我怀里挣扎着站起来。我先前着急,并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两个人都弄了一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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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未及冬日,向晚已寒气颇重,这般湿答答的并不舒服,不知他伤病在身感觉如何。我扶着他往回走,觉得他瘦得可怜,想是被病痛折磨苦了,可惜我连个好大夫都不认得。夜幕降临,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早已看不出针尖在哪,他笑着解释说,这本是个阵法,共有七七四十九根针,一路讲解指点了才安全通过。我寻个背风的地方带他过去,又替他取来包裹,自己也找出衣衫换好,然后生起一堆火,一面取暖一面烤干粮一面晾衣服。他却只是远远地坐着,不好意思地说受不了热。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问他为何如此狼狈,他笑笑答道:“小弟从娘胎里带了一种热毒,隔三岔五便会发作,不敢劳兄台挂怀。”长期这么折腾,居然没死,也是个奇迹。我恍惚觉得还有别的问题想问,突然忘记了,估计并不重要,也就不再费心琢磨。他似乎很累,过了一会便睡下,我也找块地方躺着,半睡半醒间想起来:我明明要杀他,干嘛还费劲救他呢?这么一想再也睡不着,把我们相识以来的情形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总算想起,他从前放过我二十次,我还欠着他人情呢。任务归任务,人情归人情,就算我日后杀他,也不能欠着情嘛!

      第二天他去附近找了一户农家,许些银两住了下来,我看着天气越来越冷,也不想整日钻山洞,就住在他隔壁。我每天去看他,然后在自己心里扣去一天,其实看不看一样,他总是在运功疗伤,姿势都不变,我只是去坐一会。他知道我在旁边,偶尔看一眼笑一下打个招呼,其他时间他练他的功夫我练我的,互不干涉。无需言语,我们自有默契,就像是普通的朋友,认识了很久。他的内功和伤药终于显出了效果,热毒发作起来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二十天过得很快,虽然他已经恢复许多,依然不是我的对手。我想了一整天怎么开口,临走的时候终于说出来:“连兄仁义心肠,虽然擒住在下,却接连放了二十次,小弟敬佩之至,是以最近二十日不曾动手,可以算作两清,不如明日相见时做个了断。”他稍微愣一下,浅笑道:“不错,墨兄本是杀手,早该如此,多谢你那天援手,又容我多活了许多日子。只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墨兄俯允。”“尽管吩咐便是。”即便上断头台,还要问一问有什么心愿未了,他要我做的事,我必然会答应。

      “说来惭愧,小弟与人相约,后日在陶来镇东相见,不愿失信,墨兄可否宽限一日?若墨兄另有要务,小弟不敢勉强;若不太紧急,自当以院中白马攀云相赠,或许比兄台的爱驹略胜一筹,不致耽搁太多时日。”这人真有趣,明知我要杀他,还送我东西。就算他不送,日后也是我的,白白做个顺水人情。于是我们议定后天清晨同去陶来镇,不管他约的人到了没有,当即决个高下,以免夜长梦多。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开始思考明天要不要去见他,若被他发觉,那是我不守信用,若不去,习惯使然,又得惦记。最后决定暗中瞧瞧,顶多小心些便是,我怀疑他就算看到我,也会视而不见,信用算不了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我做过无数,多一件少一件不打紧,大摇大摆走大门走多了,偶尔爬个墙上个房权当活动筋骨。这一天平安过去,最后的日子终于到了,不管我怎样打算,三月之期将满,不得不做个了断。要是时间能停在这里多好,我与他并无冤仇,为何要拼个你死我活?

      我刚刚起来,他已经牵着那匹马到了门前,以后这就是我的马了,攀云的名字还不错,我准备叫下去。我问他可否共骑前往,他平平淡淡地应了,看不出一点表情。于是他在前边控疆,我坐在后面,轻轻把手放在他腰上。马确是好马,疾若御风,又行得平稳,如果这条路走不完,该有多好。可我惊讶地发现陶来镇竟然这样近,怎么可以这样近?我恨不得退回去重走一遍,却又怎么能说出口?镇子遥遥在望,远远可见石碑处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飞身跃起,扑过去抱在怀里。

      原来他约的是那个少年,不知怎么搞的半死不活,好容易才叫醒,我不得不过去提示他,我们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少年看了看我,有点惊讶地问:“连大哥,那个是坏人吗?”傻小孩,何必那么盯着我,虽然你头一次见着我,我早就认识你了。他看我一眼,说我不是坏人,只是一个杀手。我终究是一个杀手,原来这就是他对我的评价。我不喜欢做坏人,也不喜欢当杀手,我不喜欢杀人,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做杀手,再也不会杀人的。

      他起身拔剑,一气呵成,但我知道他气力不继,终于开始用剑来对付我了。刚要凝神应对,他却没刺过来,反而施礼道:“多谢墨兄。”我并不需要他道谢,我从前总是希望懂得他,现在却特别怕知道他在想什么。刀光剑影,交相辉映,如果他安然无恙,这一定是套最好看的剑法,可惜他招数虽精,力道却发挥不出,身法也并不灵活,不过是苦苦支撑而已。我一刀又一刀砍下去,却总是到不了要害,是为了多看一会他的剑法吗?我不知道。

      血飘散开,像我以前杀的很多人那样,只要一招,再有一招,一切都会结束,我从此无拘无束。我挥动自己的刀,直到听见它砍进骨头的声音才猛地惊醒。他腿上多了一道很长的很深的伤口,晃了一下没站住,只好用剑撑着。他终究斗不过我,这场比试到此为止,我分明是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他叫那孩子别过来,又转回头对着我,眼睛闭上之前,闪过一丝凄苦,我只希望他不会怪我。他站得笔直,说“动手吧”,声音和平时一样镇定沉稳,动手吧,动手,我毕竟是杀手,为了不做杀手。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是人,可他也是。刀似乎比往常重了些,我闭着眼睛劈下去,划过一个人的身体。慌忙地睁开,却看见那个少年把他推到一边,自己胸前的伤口汩汩冒出鲜血。我讨厌这个碍事的家伙,喝道:“你快滚,我不想杀你。”那孩子嘴角流着血,却倔强地笑起来:“你要杀……便杀……哪里有……这么多……废话……我们在……黄泉路上……作伴……总胜过你……一个人……在世上……孤单……”他温柔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跟着应了一句:“不错。”他从不会那么看我,他甚至不肯看我。

      当真不错,你们可以在黄泉路上作伴,却留我一个人孤单。血顺着刀锋滴下来,像每次执行任务时那样,那些人被我杀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杀了他们,马上可以得到自由,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在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后悔。我曾经那么渴望自由,我要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可若是剩我一个人在世界上,自由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就好像之前那些时光,包括我们同来这里的时光,只是一个梦想。

      我放下刀,在心里笑了一下,听见东西碎裂的声音。那层一直包裹我、保护我、支撑我、束缚我,陪伴我十五年的硬壳碎了,我此后不是杀手,我的心已经自由。他不再是我的目标,只是我的那个他。

      我知道,那个孩子肯为你死,所以你抱着他,你知道吗,我也能做到。
      我已经做到了,只是你不知道。
      我读了一本很厚的资料,我细细地观察你很久,我那么想了解你,你知道吗?
      我了解你的武功,你的家人,你的生活,我能猜中你不少想法,你知道吗?
      我羡慕你,想有你那样的武功,我想像你一样做事,像你一样做人,你知道吗?
      但是那些我都办不到了。我不信鬼神,不信轮回,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所以我想求个来世都求不着,你知道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你再聪明,也不会知道我的从前、我的现在、我的结局,不知道我的心事,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名字,原本是个代号而已。

      墨霜,墨霜,莫求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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