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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冬雪 ...

  •   9.

      刘道士归位那日柳城下了第三天的雪,井子巷又冻死了几个人,席子卷着用平板车拉到城外乱葬岗,再烧几刀纸钱,冷冷凄凄的一了百了。

      许无虞烧光了所有的柴,柴没了烧蜡烛,蜡烛没了烧麦秸,桌椅板凳,什么都不要了,他知道冬天会死人,体弱的会死,贫病的更会死,可是他还是想多留刘福贵那么一刻,就那么一刻。

      刘福贵卧在床上,四周的火光薰在他枯黄干瘦的脸庞上,透出森森的死气了。他干枯的手朝着许无虞伸了伸,“徒儿诶……”病人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被什么攥住了脖子。

      许无虞站起来,说:“师父您别给我说什么交代后事,我年纪尚幼,您那点事儿您自个办吧,我可帮不上。”

      刘福贵嘿嘿笑了,胸膛发出空空的噪音。“徒弟孝顺。师父这一世,一没后悔做秀才,二没后悔收你为徒。”

      许无虞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目光一动不动。“您阳寿未尽,至少还要活个十年二十年,如果说这些,怕是为时尚早了吧。”

      刘福贵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为师初见你,便知你根骨不凡,怕是好人家的孩子了,跟在为师身边,着实委屈了你。好在为师到底好好教了你知书达理,君子之风,你令尊令堂九泉之下若有所指,想必也应含笑九泉了。”

      刘福贵咳了几声,继续说:“师父年老,自知天命已尽,不敢奢求时日。你亦有自己的生路要谋,来日若得富贵,你便把为师遗骨带回祖籍,好让为师继续侍奉父母左右,若是疲于奔命,也不妨直接将为师丢入乱葬岗,为师到底是个出家人,和其光,同其尘,也是善哉。”他抓住许无虞的手,“只是疼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怪寂寞的吧?”

      许无虞任他抓着,刘道士又猛咳几下,咽了气。

      快过小年了,关家父子仍是置着气,一个不服一个,关家上下奴仆都愁白了头,这关少爷若是真的大年夜也不回家,这年夜饭是做还是不做?自小带大关白亭的李婶看不过去,还专程送了一个暖手炉,一个小的红泥炭盆到关白亭的别院里。

      关白亭过上了整日拥着厚被子,在床上看书画画,有时温点小酒的日子。一日深夜梦醒,忽而发现天光大亮,竟是下了一尺厚的雪,莹莹映在窗上,竟照得比日光更亮,比月光更清,光影簌簌错落。他一跃而起,抓起笔便画,画着画着,又顿住了,长叹一声,把笔一扔,瘫在桌前。

      傅青云仍在禁闭期间,音信渐少,不是被家里老爷子教训怕了,就是兄长姐夫们一个个排队来给他安排出路了,关白亭交游虽广,可到底年关当头,任是谁也无暇再来着城南小别院做着雪夜访友的风雅之事。

      关白亭独自一人看过了秋月,如今也看过了冬雪,心中大叹世间造物之风流。殊不知多少年前,关画师看那湖心亭滴水成冰,也是同一般的心境。

      做尽风雅之事的关白亭线下无人管束,横竖一起身,这梦是回不成了,又想起往日里傅青云未料生平会遭此禁闭大劫,还同他介绍自己新造访过的得意处,说那城外不远鹤峰山山腰有一泉眼,终年热气腾腾,如临仙境,还邀他今年冬天同去,再找几个美姬作陪,临泉赏花,岂不美哉。

      如今只剩他一人,虽无美姬在侧,那泉眼,倒仍可一去。

      关白亭卷了几支笔,想了想又放下,结果只带了一壶酒,掩了院落的门,晃晃荡荡地往城外走。

      出了城,更是一片衰草连天,他撑着伞,雪落在油纸伞上,声响倒比雨还轻些,细细密密如花开声。

      马匹只能栓在山下,关白亭又心疼这马大冷天的挨饿受冻,正四下张望着,准备寻一户农家给马找一个避风的好去处,便看见白雪茫茫中,有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过来。

      “这位老乡,敢问这附近可否有农家?”

      那人愣住了。关白亭不知所以,也跟着发愣,最后那人缓缓走近,掀了头上避风的兜帽,“关公子,你要冻死你的马?”

      关白亭张大嘴,风从他的嘴里呼呼地灌进去,却像是喝了一大口的热汤。“许、许无虞!”

      他索性放了缰绳,马儿不满地原地踏了几下,他也顾不上这么许多,一连几步拔在雪里,走到许无虞面前去。

      几月不见,他又瘦了许多啊,关白亭心想。“许、许兄,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许无虞微微一笑,道:“想烧纸钱,结果谁料天下了那么大的雪,点也点不着,折腾了这半天,正要回去。”

      关白亭看他冻得通红龟裂的手里,果然抓着一把湿漉漉的裹着泥的纸钱。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家有亲人去世了吗?”

      许无虞道:“关公子果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关白亭说:“我去调查过了,井子巷没有许家……”可是你人实实在在站在我面前,却是真的,我便信了。

      许无虞道:“自然是没有的。”

      他张张嘴,“是我师父,初十六走的。”他睫毛上都凝着冰晶,一闪一闪的。

      关白亭哦了一声,看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布,寒冬腊月,居然还穿着单衣,脸颊也被刮得通红,更不用提手脚了。关白亭心头一热,立刻把自己的外袍脱下罩在他身上,他穿得虽也不厚,但总比许无虞现下的好得多。“夜很深了,我送你回城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许无虞突然哑然,他看着关白亭,然后自嘲地笑笑,仰天看去,白灰色落雪纷纷不止,他眼神里空荡荡的,道:“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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