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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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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什么?”
关白亭被风刮得睁不开眼,雪尘扑面而来,影影绰绰白茫茫一片中的许无虞,单薄得像一支秋草,像他画里那些随风飘摇的芦苇。他想伸手,又怕一触便支离粉碎,可光站着,仿佛许无虞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跑。
许无虞摇摇头,转头看向他:“没什么。”
他上下打量着关白亭,“关公子好雅趣,寒冬腊月,深更半夜,踏冰趟雪,莫非是效仿东晋古人?”
关白亭道:“我当时是看这冰雪世界,月色如洗,若是能得一处温泉,赏花饮酒,也是一件雅事。然则王子猷云何必见戴,我却是见了许兄,才觉得不虚此行。”他见许无虞形容枯槁,不知不觉间心下恍惚,道:“许兄何不与我同去?”
许无虞摇头,道:“关公子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眼下月黑风高,家中……”他说到这里又顿住了,忽而想起家中已是空空如也,天地之大,却也无一丝一毫与他有牵连,就连最后一点顾忌,也说断就断。
他仿佛又回到了像畜牲一样活着的懵懂而狠心的孩童时期,读过的光风霁月都忘了,只有着铁板一块的决心,神情麻木地在这世上活着。
关白亭热切地拉住他的手,关白亭的手这样光滑,是大户人家拿笔的手,可是也这样暖。“许兄如今孤身一人,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你要走,就让我一同和你去吧。”
许无虞道:“家徒四壁,只怕关公子去了要笑话。”
关白亭牵着马,跟在许无虞身后慢慢走,雪愈下愈深,马儿在他后背直打热气腾腾的响鼻,他看着许无虞瘦削的背影,心想道,早知那日,就该给他多吃一点,买五斤的红枣糕,不,十斤。
井子巷深夜更是人烟灭绝,马儿进不去,关白亭只好找了个四面漏风的廊檐,暂且栓住马,马儿又不满地原地踏了好几下。井子巷大部分的青砖瓦舍都已破败,许多户都在破洞里塞了稻草棉絮,寒风在其中穿行有声。
许无虞道:“我说家徒四壁,怕是还抬举自己了,如今那处,恐怕壁也剩不下许多了。”他带着关白亭绕了好几个弯,走过低矮的窝棚,才到了一处,却是连门都不上。
走进屋内,关白亭举目四望,只见四处坍圮,桌椅板凳都不成样子,月光从瓦顶的破洞里一束束投在地上,飞灰和风雪上下翻飞着,屋子一角,唯一体面一些的青纱帐,都塌了一角,显得分外凄凉。
“许兄,莫非就是在此处长大?”
许无虞站在他身后,道:“我来这里时年纪尚小,这屋子也不曾有这么破败,师父收我为徒,供我吃穿,教我读书写字,想想也有二十年,人生煞是飘摇难测。”
关白亭走了几步,看到角落有一处靠墙的桌子,墙壁被烟熏得漆黑,道:“那里是许兄读书的地方?”
许无虞点点头,道:“后来生计艰难,连蜡烛也难买,也就不读了。”
关白亭心想着,这便是他长大的地方,他读书的时候,自己也是上书塾的年纪,许无虞谈吐不凡,定是也下了苦工,自己还经常趁着先生午觉,与傅青云逃了功课去斗蛐蛐,许无虞却要每日每日秉烛夜读。还有那灶台,这样高,他定也是自小站过的。关白亭心头发紧,又是怜爱,又是心疼。
“我这里没有热茶招待你,你看看便回去吧。”
关白亭浑然不听,说:“这冷锅冷灶,你是多少日未曾举火了?”
许无虞笑笑,道:“师父走得匆忙,家中银钱又窘迫,光是忙着替他老人家找一个安生之所,体面入土为安,都是倾尽平生所有,又哪来得及做这些微末事情。”
关白亭道:“你为何不早日告诉我?”
许无虞道:“我同关公子萍水相逢,还欠你一个大大的还都还不起的情分,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关公子费心了。”
关白亭道:“那二两五钱,算得了什么。当初我说许兄之貌千金难买,想来是我说错了,得见许兄一面,千金万金,又算得了什么?”
许无虞默默看着他,缓缓地笑了,“关公子,我知道你高风亮节,然而贸然插手我的事情,这又算什么?我知道你们读书人,讲究倾盖如故,义薄云天。我只是个小人物,你的那些风雅之事,还是找别人做去为好。”
“为什么?”关白亭说,“我不过,想对你好。”
许无虞道:“你对谁都好,对谁都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我不一样,我斤斤计较,我是要还的。师父不在了,我想带着他的骨灰让他魂归故里,你的恩情,我还不起,也不想欠更多。”
关白亭大惊:“你要走?!”
许无虞道:“柳城我已无牵挂。”
关白亭道:“你,你骗人!”
许无虞道:“我没骗你。”
关白亭霎时感到万般失望,仿佛被人从后脑勺打了一记闷棍,他待许无虞,不可谓不是掏心挖肺,思之如狂,可许无虞不过把他当成了萍水相逢,临了可以挥挥衣袖,潇洒一走了之。
许无虞道:“师父故里虽远,可我已经只剩下一张嘴吃饭,总是有办法找到活路的,快则一两年,慢则三四年,走总会走到的。”
关白亭道:“你就当我留你……你就不能不走吗?”
许无虞道:“我说过,我不打算再欠你的。”
他突然听见轰然一声巨响,把他的尾音都盖掉了一般,只看见横梁积了太多落雪,往中间一断,直直扫过来,他没料到要躲,是关白亭扯着他,把他往自己怀里塞,一时间脑内嗡嗡作响,徒然生变,他感觉自己坐在地上,有点站不起来。
关白亭同他一起跌在地上,被激起的飞灰呛得不住咳嗽,他一只手上下在他身上按了几下,“有没有摔伤?”
许无虞脑内还迷糊着,他爬起来,摇摇头,他看见关白亭脸色煞白,嘴唇都在抖,转眼一看,他半只胳膊都被压在了横梁下,怪不得没有站起来。
许无虞感觉脑子突然嗡地一下炸开,血液直往头上涌,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嗓子干得厉害,直直拉成高昂的哑声,他叫道:“关白亭,你疯了?!”
那是他握笔的手,他心里不住地想,那是他握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