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长少年》九滟

5、永宁五年十月廿八日

　　后世记载的史书不约而同地记下这个日子，这一天，安元的年号被废除，宋国传过二百余年的江山，毁在一个弱冠少年的手上。

　　只是元晟再也没在汴京巍巍的城墙之上留下痕迹，而是让周人在汴梁城外扎营。

　　上朝的钟磬之声再未敲响，赵端被所有人看着防止自杀。他养了多年的发那日被一剑切断，披在身上。

　　他住在七个月未曾回去的宣宁殿里，手执墨笔，墨迹一点一点滴下，晕开在宣纸上。

　　周国派来的使者静静地等着，从太阳升起到最为炽热，微哂道：“贵国皇帝，当真有耐性。汴梁围城数日，不许进出。您的百姓，还能熬几日？”

　　事实上，周军围城之时，陈省便封锁了汴梁的城门，不许进出。粮食告罄，百姓却不许离开，一时之间易子而食，扒草吃土尽皆有之。什么都不必说，赵端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听见一墙之隔的西边，生民泣血，声声哀啼。

　　他终究俯首称臣，在帛书上写下“臣端言”的字样，扬扬洒洒写就了一篇国书，捧着这封国书，葬送了他三千里的家山天下。

　　永宁五年十月廿八日，宋帝出降，宋亡。

　　赵端白马素车，手捧天子玺符而出降。三千里家国锦绣一朝断送，他身后的赵氏宗族身披素缟面色哀戚，诸位近臣列在两路，道路清肃一空，只两旁站满了前来看着的百姓。

　　他们看着他们的天子一步步自车上下来，挑起来车帘的那个年轻人有着一截瘦削的手腕。也到底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眉目俊秀。他身着素罗，手捧国玺，衣裾曳地，这绵延数里的队伍迤逦而行。

　　他到元晟面前，一步一步走近，直到礼仪官微微咳嗽一声方才停下。

　　天子跪在尘埃里。

　　他曾经也这么虔诚地祷告先祖佑他宋国国祚绵长，他将国玺捧过头顶，垂下了天子的首，臣服。

　　赵端终于臣服在他面前。

　　他夜思梦寐地想了五年，满城素缟的时候赵端垂下头来臣服的模样，他想了五年。

　　周主接过他手中的国玺，漫天北风，两国君主立于高台之上，身侧数丈仅有元旻一人，他又问：“你后悔吗，五年前？”

　　五年前做了这垂危宋国的皇帝。

　　“生死无悔。”

　　周主实践了他的诺言，将陈省立为帝，国号为梁。

　　至此，宋祚尽。百二十年的家国天下，十余任君主励精图治之下的繁华汴梁，在这一场自相残杀的浩劫中变为废墟。

　　宋朝君主拿来接纳降王的抚顺门开启，宋朝在这里接纳过无数个失败者，如今他的子孙，也从这里过。

　　赵端离开汴梁的那一刹那，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是巍峨的城池，斑驳的城墙，五年前他从那边的承天门进去，五年后便做了亡国之君。

　　他看了他的子民，他的国土，他的山河，他的家国。

　　最后一眼。

　　然后便转回去，目向不可知的远方。

　　今天的夜，没有月亮。

　　凄清的道观里，点着两茎灯草，如同萤火，在黑夜里幽幽地发着光。赵端只是睡不着而已。事实上，在南宫的无数个黑暗的夜里，他也是伴着一盏孤灯走过的。

　　“深夜读书，你兴致倒好。”元晟道，他将手别在背后，慢慢走近，“仔细眼疼。”

　　赵端被他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书放开。元晟道：“可惜没有月亮。”

　　赵端道：“月初的时候，哪来的月亮？”

　　“没有月光，别的亮光可不可以？”元晟有些戏谑地道，“你从前给我讲过的。”他将别着的手拿出，手上赫然拿着一个大雪球，被他手掌心炙热的温度烤得逐渐融化，“囊萤映雪。”

　　雪球在融化，雪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元晟的指缝间流下来，赵端看着他许久，忽然笑了：“你还记得。”

　　雪水一点一点地滴下来，湿透墨纸。

　　“我自然记得。”元晟微哂，“把一切忘掉的，只有你。”

　　赵端将书放到一旁，他并不说话，好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

　　“这儿是宣州。”元晟道。

　　赵端动了动眉眼，似乎是想回忆起这个位置，然而只是徒劳，漫长的囚禁时光让他读完了经卷书籍，却没有一封时事奏章递到他面前。

　　“你不知道罢——我攻宣州的时候，你在南宫里。”元晟道，“宣州，本是北边最繁华的城池，是边境之城——几十年前还互市的时候，这儿一天到晚都是人，我曾来看过，既有塞外风光，也有中原之美。”

　　他向赵端描述了宣州城曾经美丽的风光，八百里宣州城，熙熙攘攘穿梭的人群。

　　“然后呢…？”赵端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里没有月光，他一路行来，此处乃是最为荒凉。

　　北边最繁华的城池，如今也是荒凉至极。

　　元晟道：“后来么…”他笑了笑：“这儿守城池的将领，叫魏远——你应该知道他。”

　　赵端点点头。

　　“我兵临城下，屯兵许久，与他对战，胜负各半。我无法进尺寸之地，他也孤立无援。”元晟道。

　　“后来？”

　　“后来，陈省撤了他的职。”元晟哂笑道，“魏远魏子通，千古将才。以贻误军机的莫须有之罪，斩了。他一走，不到十天我就破了宣州。”

　　“庶民何辜。”赵端眉眼低垂。他怜悯他的臣民——或许已经不是他的了，于是他接着问，“然后呢？”

　　“我破宣州的时候，”元晟把声音微微放轻，像怕惊醒了百姓魂灵的沉眠，“我攻城，为了阻止我，他们把庶民当作肉盾，立在城头。”

　　赵端猛然抬头，又垂下头去：“怪不得今日，渺无人烟。”他看向窗外，分明没有月色，他却觉得寒得瘆人，那万万百姓魂灵的声音似在他耳边回旋轰鸣一般：“后来呢…”他分明已经有些哽咽，悲怆使他听不下去后来了，但他还是问着。

　　“后来？后来我进入了一座空城，”元晟看了他一眼，“坚壁清野，焦土之策。他们把农田全部烧了，这并没有什么——他们把种植农田的人也杀了，百里宣州，鸡犬不留。至于将领，星夜前往东京，安享太平。”

　　他说到那些将领的时候，甚至还呵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

　　“怀瑾，”他说，“宋国，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赵端的手指微微收紧，掐进肉里。他又何尝不知道宋国经历二百余年，如今已经吏治腐败，不堪为政。只是他自幼生活在临安这片繁华锦绣温柔乡，长成后也入了汴京的宫苑。即使临安的深巷里偶有人生计无路，但他也不知道，只是千里之外的某片地方，如人间炼狱一般的严酷。

　　一个让百姓易子而食的朝廷，一个让百姓登上城墙做肉盾的朝廷，一个忠良被屠戮殆尽而奸佞坐享繁华的朝廷。

　　他的朝廷。

　　窗外似乎有寒鸦哀鸣，在寂静的长夜里分外刺耳。

　　“你，以后，想…什么？”塞外的少年跟在被废黜的王孙身后，用生疏的错误的汉话问。

　　后者想了想，告诉了他一个甚至是奢望的想法：“我想，看到一个太平天下。”

　　凄清的道观里，玄衣的周主如此告诉他。

　　“怀瑾，十年，我让你看到一个太平天下。”

作者有话说

　　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