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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安元二年十月廿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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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晟想,他们之间所有的相遇,总有一方格外凄惨。多年以前,元晟躺在泥泞雨水里求赵端救他,而赵端如今在景山上,披发白衣,又是何等地狼狈呢?
谁也不会想他们的相遇有多么奇迹,从上京到临安的千里奇袭竟然被他生生躲过。
元晟身后有人追着他,递过来一把弓箭,他远远地看见宦官为赵端结好了绳子,赵端靠在树上,似乎在想什么。
离他很远,元晟接过这大弓,他有些病态地想,如果这一箭,射中了赵端,那就陪他一起下地狱。
元晟骑在马上,骏马奔腾着,在颠簸之中他指按着箭矢,弯弓,那箭矢破空而去,深深地钉入树内,钉住了赵端披散下的乌发。
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放下来了,像重逾千金的巨石落地了,他有时间一步一步沉着从容地救下赵端,而不是刚刚惊慌失措地弯弓搭箭。
可是他害怕。
“怀瑾。”他亲昵地唤着他的字,“疼吗?”
赵端被他的眼神晃了一下,似乎还是临安的少年,做禁忌而羞耻的绮事,他低声问,疼吗。
赵端看着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元晟道:“五年前,我赴了你的约。”他将手按上那支箭矢,箭矢勾连着赵端的发,将这发深深地钉入参天古木里。
“那时候,我真恨你。”元晟的手指摩挲着箭矢,就像摩挲情人的发肤,“恨不得将你杀了。”
五年前,皇帝赵礼驾崩,无子。蔡瑜扶持新帝赵靖却又废了他,来到临安寻找这个废黜的王孙。
五年前。
赵端想,五年前宋国和元晟他选择了前者,将临安夜里所有的迷梦全部倾在夜雨里。
“你还记得以前你给我讲的故事吗?”元晟问。
赵端给他讲过许多个故事,如此一想,真恍惚在梦里。
此时众人业已赶到,由陈省领着,看旧主与新主之间的争锋。
元晟将天子剑拿起,冷森的剑光似乎能照清赵端的模样,他笑道:“你忘了罢?”
“你和我说,你们中原在汉朝之后进入了乱世。这期间有个叫曹操的人,一次征战中,他的马踩进了草地里,他说这是死罪,要杀了自己。随从官用春秋里面的道理说服了他,他便以头发来代替自己的头,对吗?”
赵端缄默,元晟说:“这个故事,是你带我去看三国评书的时候说的,对吗?”他眉眼温柔,将剑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你现在和我说你错了好不好?”
他将剑靠近赵端的脖颈,他想,这血就流淌在一层皮囊下面。
“你说吗?”元晟问他,“你后悔吗?”
你后悔当年在临安夜雨里救这个一身重伤的年轻人,后悔少年时纱幔下做那些禁忌绮事,后悔连父亲最后一面也不见,还是后悔一言不发地便被蔡瑜接去,还是后悔对陈省杀蔡瑜视而不见,还是后悔提拔了这堆臣子?
赵端嘶哑着嗓子:“元晟…”
元晟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你…我无颜再见百姓了。”
苍生何辜!他曾被废黜,历经千辛万苦,在熏眼的烛火下读过书,在寒冷的冬天烧着呛人的碳,他见过众生万象,见过繁华的汴梁,却又见证了他们,倾颓在铁骑之下。
他缓缓垂下眼,盯着枯槁的草木,他的子民何尝不是如这些草木一样呢?
元晟终究松了气,将这天子剑擦过他脖颈,胸膛,像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那般戏谑地笑。赵端想起蔡瑜有一日与他说起这个周主元晟,给了四个字评价,喜怒无常。
“那我应把你杀了。”元晟道,“可我舍不得你。”赵端垂着眼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是元晟低低地笑了:“我效仿古人,如何?”
他将赵端被钉在箭矢上的发细细割下,握在手里,拢成一束凑到他鼻尖:“好闻吗?”
诸人只见天子剑寒光一闪,当下几个臣子便凝住呼吸,指甲掐紧了手心,似乎在考虑上不上前救驾。
新旧的两个王者交锋,怕是会伤及无辜。
赵端此刻脱了桎梏,头发被不轻不痒地割下,他抬眼看这十月落雪,露在外头的一截腕子已经冻红,手腕上却空空荡荡,白袍罩着他的形容枯槁,像冢中枯骨。
元晟左手领着他,发木、麻木、怔愣的他,右手握着他的发,下至这山坡来。
他看到济济一堂的老臣,美髯一把或是花白了发,比起他们的年纪阅历,他与赵端两个人加起来的年岁竟也像是沧海一瞬。
他像是向赵端炫耀一样:“你看,我没把他们怎么样。”
“你的百姓,我也没有把他们怎么样。”
赵端缓缓抬起眼,看这些老臣目下的疲惫,又看看元晟,嘴唇动了动,音色嘶哑:“他们也是你的百姓…不管如何,你不应伤害他们。”
“你们汉人真奇怪。”元晟微哂,在场的大多数都是汉人,却无人反驳他。
也许汉人,当真奇怪。
元晟刚刚开始攻城的时候宋国还在忙着内斗,陈省刚刚打趴下蔡瑜,正和他的余党死磕。国内起义不断,譬如盘踞边境的土匪,竟然还是元晟带兵去剿灭的。这是混乱。
然而他一旦率兵入了离京城八百里内的宣州,城楼上的士兵喊着生为大宋死为大宋,牺牲得义无反顾。这是豪气。
可他一旦进了汴梁,陈省等高官率先开了抚顺门,让他入汴京如无人之地肆意来去,甚至内定了投降日期,这是懦弱。
而天子孤身一人,仅有几个奴婢在侧,孤胆英雄上了景山,这是气节。
汉人真奇怪。
诸臣以陈省为首,似大梦惊觉,撩袍跪下在大雪天气里,他们叩拜:“请官家退位!”
“请官家退位!”
“请官家退位!”
他想起他写的绢帛,廷臣误朕,可杀。实则他怪罪廷臣,而廷臣又何尝不怪罪他呢?
陈省的一个头,磕在地上。抬头看时他额头红肿了一片,赵端的手微微发抖。
请官家退位。
他多想证明给他的爷爷看,赵氏的子孙没有一个废物。
他这个废物。
他这个废物!
他有些站不住,元晟扶住了他,天子忽然弯下腰去,白袍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落血,他抬头用嘶哑的声音对他的臣子发了最后一次圣谕:“好。”
真可惜,我是个废物。
雪落在他的脸上转瞬就化,元晟陪他慢慢地蹲下来,揩去他脸上的湿润:“你哭了吗?”
“是雪。”他牙齿之间还沾着血,沾染得唇色猩红。
他拿拇指揩去赵端唇上血渍:“好,是雪。”可我知道你在哭。
他想起赵端曾经跪在父亲灵前嚎啕大哭,哭晕过好几次,哭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最后灵堂里,赵祉唯一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关外少年不知所措幼稚地安慰他:“你哭了吗?”
赵端抬起眼:“没有哭,是烛火熏眼。”
他起身不顾礼制地将赵端面前的烛火吹灭,整座灵堂一片漆黑:“别哭了。”
我知道你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