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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永宁五年腊月廿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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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五年腊月廿五
这支军队陆陆续续走了两个月,紧赶慢赶的,才在新年前几天赶到国都上京。
上京城郊老远开外,就可以感受到欢烈的气氛。周国正举国欢庆,欢迎他们的王者归来。
元晟和元旻骑马,二人并辔,正说话。元晟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极少回答他,多半是“嗯”“啊”之类的语气词。
元旻道:“哥,你又在想什么?”他讲的并不是汉话,如今周国汉风盛行,也仅有他仗着元晟的纵容,时刻嗤之以鼻,能不讲汉话就不讲汉话。
元旻的确栽在这上头过,久而久之,元晟也不去管他。
元晟“嗯”了一声,道:“没在想什么。”
元旻嗤之以鼻,忽然凑过去,道:“你是不是在想怎么…”他将手架在脖子上一划:“杀了宋国的小皇帝?”
元晟拧起眉头:“骑你的马。”然后肃容道:“他既降了,我无理由杀他。”
元旻向来不会控制音量,此刻被他哥万年不见的所谓仁慈吓着:“你没事学汉人那一套干嘛,假仁假义。”他嘴角带着讽刺:“元昌还是你哥哥呢,当时也跪在你面前求饶,你怎么还杀了他?”
元晟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胡言。”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道:“杀了他,会很麻烦。”
元旻最瞧不得他近些年来益发顾虑良多,甩了马鞭:“不骑了!”他使气性,元晟倒也习惯了,到底是被独孤氏宠大的,也不劝,任他甩了马去坐车。
赵端拥着一方狐裘取暖歇着,身侧坐着明德帝姬,还有个年不满十岁的小王孙。
元旻一进来,空间变小了很多。赵端被他吵醒,睁开眼睛,愣了三秒,尔后道:“密王。”
“临安王,别来无恙?”
赵端垂下眼睑:“我未受王爵。”
“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我哥才舍不得杀你,非要把你供着。”元旻坦然坐下。
赵端反问:“若以密王来看,将以我如何?”
“杀了你。”元旻几乎是毫不讳言,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来。他显然随身带着利刃,此刻将匕首上的鞘褪去,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尖铁来,发着寒光。车内空间狭小,他将身体向前倾,将匕首抵在赵端的颈侧。
“密王,莽撞了。”赵端看着他,二指夹着那把匕首,将它缓缓地推到外侧。
元旻笑了笑,将匕首收了回去,环顾周围两个人,他看了看赵宁,又看了看明德,将入鞘的匕首抬起明德的下巴:“你们宋人,除了这张脸,也无旁的好处了。”
“密王轻佻了。”赵端冷冷道。
“轻佻?”元旻反问道,“轻佻什么意思——是这样子么?”他将匕首划过明德的脸,沉钝的鞘在她的脸上重重地碾出一道红痕来,“小娘子?”
赵端见他无礼,便要起身,狐裘悄然落了地。元旻在这一临界点里放开了手,状若无事一般坐下,明德被他这么一吓,慌忙躲到赵端身边。
“明德已有家,中国重廉耻,一女不二夫,不似贵国般无忌。”赵端将她揽到身后。
“成家又如何?”元旻反问,“宋已降我,此为罪妇。赵氏宗族骄奢百年,屠戮生民膏血,现在已是戴罪之身,我便强抢了来,你又能奈我何?”
他一番话说的流利痛快,大有鞭魂挞骨之意,并不像此前所掩饰的那样不习汉语的样子。赵端闻他此言,反诘道:“我与你兄各主一国,国家各有兴亡,人亦各有妻儿,还请熟思。”
元旻冷笑,告诉他:“自来囚俘皆为仆妾。若不是你与我皇兄有旧,还容你家族兄妹团聚,其余诸类者,皆非汝有!”他冷冷地抛下这句话,霍地起身向外。
明德听得“有旧”二字,像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赵端:“哥哥…?”
赵端抬手,揉了揉她的脸颊:“还疼么?”他的力道轻缓,就像很多年前临安的少年,抱起嘤嘤啼哭的女孩。
“哥哥,他是不是那个…”明德拽住赵端的衣角,“是不是他?”赵端不回答她,只是柔声问她:“想成安了么?”成安是明德夫君魏彻的字。
明德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她并没有仔细地见过周主:“他是刘舟,是不是?”
刘舟是元晟曾经在临安的化名。
“哥哥晚上带你看他好不好?”赵端柔声问她,将她拢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你想他吗?”
明德被他搂着,闷在他怀里:“我没有看到哥哥,已经五天了。”
赵端情知她此时喊的哥哥指的是魏彻,便道:“想他了?”
却没想到明德自他怀里抬头,问他道:“那你和他分别这五年,你想他么?!”
赵端盯着她的眼:“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重了些许。
明德又问:“刘舟,抑或是现在的——元晟,你想他么?”
赵端垂眸,明德道:“我是你的亲生妹妹。”她和赵端长的颇像,只比赵端在眼睛处多了颗殷红的泪痣,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你了。”
“往事你多忘了,不要再追忆了。”
“哥哥,谁忘了?你忘了还是我忘了?”明德问他,“我连你小时候看的话本儿书还记得。你小时候曾不爱读四书五经的,只爱读坊间的话本,可是——”
“谁看话本儿啦?”
二人忽然听得一个娇俏女声,车辇一停,声音的主人便上车来,来者容颜极盛,色若海棠娇艳,分明是个明媚极致的女子,绮年华貌,年纪不过二十左右,一双杏眼弯着,眸间倒影着的,恍如潋滟金卮中的酒波。
她披着一袭深棕色的大氅,衬得她的面容愈发白皙美好。她环视车周一遭,问道:“他们说我四哥哥往这儿来了,可是么?”
周国先主元鸿育有数子,如今尚且还在的,仅有元晟和元旻,元旻行四。
“密王才走。”赵端道,“王妃来迟了。”
密王妃,佛拉娜笑道:“那我不寻他了,老是寻不见。”她转而对赵端道:“我方才在外头听到有人说爱看话本儿,我也爱看的。你们会写话本儿,也会讲故事么?我三哥哥说有个叫赵怀瑾的人,最会讲故事,是你么?”
她说话的声音如黄鹂鸟儿歌唱一般,又清又脆。赵端道:“话本故事,俱是幻影了。”
“哪个告诉你的?”她反驳道,“依我来看,这话本故事,都是从人身上取材的。是先有这人生,才有这番故事。”
赵端不答。
“她平常那些歪理,竟将你诓住了。”车辇又一停,这回却是元晟,听得他对佛拉娜道,“你在这儿呆着做什么。”
“就许你来,不许我来了?”佛拉娜反驳,“快下去,你也不怕拉车的马累。”
元晟好笑道:“我的姑奶奶,我瞧着是你一堆话本儿放在后头车上才是让马累的源头罢?”他语调亲昵,仿佛是对自家小妹讲话:“快回去罢,元旻寻你呢。”
“我偏要让他来寻我。”佛拉娜索性坐下,笑问道,“你怀里的,是你新妇?”
元晟在旁道:“是握瑜罢?”他话带挪揄。
赵端字怀瑾,骚诗里言道:“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明德初长成的时候极其粘着哥哥,有一日趴在哥哥怀里道:“哥哥哥哥,你叫怀瑾,我叫握瑜怎么样?怀瑾握瑜,多好啊。”
旁边给赵端剥橘子的元晟很是不开心:“凭什么?”
“凭我是他妹妹呀。”她在赵端怀里乱拱,“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我要叫握瑜嘛!”
赵端给她折磨得气都喘不匀,却不曾应她:“你刘哥哥已取了这个字了。”当年的光景,历历在眼前,明德怔然道:“我不叫握瑜。”
我的名字叫瑶。握瑜是你的字,我哥哥从不叫人碰的。他最依着我,只有那一次。
元晟笑了:“是了,你从前与你哥哥争执了好久,到底谁叫握瑜。”他转向佛拉娜:“这是明德。”他仍旧唤着赵瑶的封号。
“明德?是那个只要探花郎君的明德帝姬?我认得的!”佛拉娜笑道。这便又是一桩公案,当年朝政尚在蔡相手中把持,赵端闲来无事,便应了当年的科举考试,中了探花郎君,琼林宴上高声传唱,叫的赵怀瑾。过些年明德帝姬择夫婿,便指明道:“但要探花郎君,丰神俊秀,一如长兄。”为天下震动。本已中了两元的魏彻,因为心慕公主,金殿之上与天子对答如流。赵端赞道:“卿真乃芝兰玉树,光耀门楣。欲为何?”魏彻道:“但求做一探花郎君耳。”赵端笑而应允。
“你又认得她了?你怎么谁都认得?”元晟笑道,顺便寻个位置坐下。
佛拉娜斜睨他一眼:“我说你这个大男人,小姑娘正要聊闺房密事、手帕私交,你还坐下来?骑马去!”
“是了,我还坐不得了——”元晟依言起身,“怀瑾,她们要聊私房话呢。”他对赵端道:“我们出去罢?”他将手伸出来。
赵端也伸出手去。
二人下了车,各自骑马。
元晟道:“这儿已是上京远郊了。”
赵端骑在马上,朔风吹着他的脸,他闷在狐裘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回头有个事情告诉你。”元晟笑道,“你放心,不是封后大典的消息。”
赵端正要回话,忽然元晟在他马背上抽了一鞭,那马儿一声哀鸣,便立刻冲讲出去。
两匹宝马疾驰,双骑绝尘而去,脱离浩浩荡荡的队伍。
朔风刮得赵端有些迷迷糊糊,一连许久疾驰,天色已从黄昏变得暗沉。
直到他看到了百年国都,巍峨城楼。
“怀瑾——”
“你看,这是上京。”
上京位于古战国时的燕地,又称为燕京。
“你去过汴京么?是了,来临安不消一定经过汴京的,我也未曾去过。”赵端道,“听说那里花市灯如昼,仿佛不夜,生民安乐,锦绣繁华。”
“我以后,可以带你去。”
“不止去汴京,我还把你带回上京去,还可以去金陵,去长安,去洛阳,我们可以走遍周国和宋国,乃至于西夏。”
“走完这些,路都走不动了。”赵端笑道,“成了,我记住了。你要带我看天下的。”
“我可以背着你,一步步走回临安来,然后老死在这里。”
朔风凛凛,吹过他的脸。
“汴京,你已经去了。”元晟道,“我来带你,看看上京。”
“我要带你看天下的。”
朔风刮的真疼,似乎刮进眼睛里去,让他的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水雾。
时隔五年。
“哥哥,这五年你想他么,想刘舟么?”
如何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