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安元二年十月廿五日 ...
-
安元二年十月廿五,东京汴梁
子时。灯火通明。
陈省似乎怕赵端跑了,抑或轻生,在南宫外加了一圈圈的禁卫,刀戟森然。周军兵临城下,诸臣眼见前日周主来去若无人之境,乃至与宋帝一晤,便知道这抚顺门,是非开不可的了。
说这抚顺门,自太祖历朝伊始,凡有降王,皆从此门入。风水几转,赵氏却也沦落如此。要自抚顺门出降,亲眼看着先祖江山,化为灰飞。
周军在城外屯扎,军容肃整。那日见一枝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城门上悬着的黄铜古钟,入钟寸许,钟声回荡。
羽箭钉着一封信,被取下后被士卒传诵,此信文理通达,尽书朝纲混乱,内臣罪愆。陈省本欲毁了这封信,可廿四日晨间,却见汴梁街头处处粘贴此纸,民心涣散。
周主在信中保证,周军来讨,不伤百姓,不扰民和,甚至道:“你汉家天下仍是你汉家来坐,赵氏不可恕免,只要他一族归降。”话锋一转“赵氏不降,自有罪愆。”
加之周军一路招降,并无抢掠之事,由是几乎无人愿战。廿四日午朝,七个月来赵端头一次出了南宫,被陈省持着上朝,竟被几个大臣合谏退位。
赵端回了南宫,却是眉目倦怠,想来是神思费尽,无力回天。
“国书拟好了吗?”陈省问他。
“你将玉玺拿来。”赵端道。陈省不动,仿佛不曾听见他所言,赵端心下了然:“你是不去,还是拿不到?”
陈省面色难看:“张平还活着?谁救的他?”
赵端道:“怎么?玉玺被他拿走了?”他心下竟有些诡异快意,虽知道玉玺一方也做不得什么。
“何止!”陈省道,“官家,臣且一问,张平入宫,不救君主,不思反攻,为何劫走陈灵祝?”
陈灵祝便是宋国太后,赵端之母。陈省叫来,毫无敬意,面色嘲讽。
“那是你姐姐!”赵端道,他加重了声气,眉目一厉,加之多日郁结,竟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陈省见了他的血,咳在素白帕子上像落梅猩红,本欲出口的“我没这种姐姐”也放进心里,只道:“天命难违。”
赵端道:“你拿来罢,我签。”果然陈省早有预备,他前些日子就拓印了百张帛书,如今玉玺虽无,倒也会有备份。
安元二年十月廿五日晨,他签下了他的千古骂名。
安元二年十月廿五日午时,他将在太阳最为炽热的时候,出降。
“元晟是不是说,只要赵氏一族,不伤百姓?”赵端问道。
陈省道:“是。”他看向赵端:“看来官家内宫耳目不少。”
赵端道:“他们说,沐浴我皇宋多年天恩,无以为报。”
陈省不言,赵端续道:“他们位卑言轻,却不敢忘国。他们尚且记得雷霆雨露的君恩,你这个昌平年的探花郎君,我赵家何曾负了你?”
“赵家负我多矣!”陈省道,“来日你若死了,去黄泉之下问问,赵渠当年做了什么!”
赵渠,即是昌平帝的名字。
赵端对这位爷爷并无情分,抿了抿唇终究不说什么。陈省拂袖离去。
他带走了一方帛书,也撤走了禁卫。在陈省眼里,赵端完成了他最后一个使命。
案上拖着宋帝冠冕,赵端取过蜡烛将这繁华织锦烧得只有飞灰,烈火烹锦,业火。
他出了宫门。
天阴云低,来往奔走的宫人见了他出来,恍若隔世,有几个竟哭了出来,扑到他身前俯着喊官家。
梳着双髻的姑娘,白发苍苍的宦臣,衣青衣碧,他们说,此时看到了天。
赵端只能说,这天也要变了。
他们说要与国共存亡。本朝太祖极厌内官干政,不许识字,他们连帛书上写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君主折腰签了降书,不知道他们的丞相开门揖盗,不知道他们的官老爷逼着皇帝退位。
但他们说,官家,北蛮要攻进来了,您快逃吧。
赵端说,他不会逃。太阳迸出金辉,城头黄铜古钟敲响了,午时。
他身着素缟,直上山去。猎猎朔风拂起他宽广的袍袖,皇帝自去冠冕,披散下蓄了多年的发。他的发并没有乖顺地贴在脊背上,而是因为他的逆风而行飞舞着。有一些却因为他的汗水沾湿在鬓角,衬得白衣素服的天子格外狼狈,
老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赵端道:“我毁了自太祖伊始一十七朝基业,乃是个千古罪人。”他温言,依稀是旧日临安书生:“我此去,无回路的。”
风刮过来带着凉意,他触手一模,竟是见了雪:“汴梁十月的雪啊…”他想起临安,临安很少下雪,湿冷入骨,他裹紧了衣服,凑近火炉,倦怠一整个冬日。赵祉会催他读书,给他画一个饼像白日浮梦:“你把书读好了,皇爷爷就会回心转意了…”可最后,直到赵祉死了,昌平帝也没有看他的孩子一眼。
汴梁的十月,第一场雪。
皇帝茕茕孑立,身侧只有几名老宦相随,他再次重复:“我此去,是要死的。”他想,或许他们不明白什么是殉国。
他马上就要死了,元晟会成为宫城的主人,他不会杀了他们的。
老宦点点头,岁月蜿蜒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他说,老奴知道,老奴陪着官家一块儿。
朝外沐浴天恩的大臣与他跪谏逼他退位,至亲的舅舅在七个月前发动宫变将他幽囚在这里,而这个老宦,这些人,并没有一个是识字的,他们在宫廷里做了一辈子粗累活计,被有识的臣子所鄙视,赵端这个皇帝,做到最后,竟然只有他们。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幸。
他们往山上走着,跟随者从两三人到四五人,他们默默地跟在赵端身后。即使有人如避虎狼一般避开了他们,四散逃开作鸟兽散,或匆匆忙忙地给外人报信。
即使如此。
天子的袍摆划过森然而枯槁的草木,沾了泥泞,他虔诚地,仿佛朝圣。朔风吹乱他的发,像碳黑的墨泼撒在这阴沉苍穹。苍穹深悲,朔风飒飒吹。
他撕下自己的袍袖,咬破指尖写血书,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尸身何时能被看见,或许腐朽得爬满了蛆虫,和死在这场讨伐之中的宫女太监一起丢进乱葬岗里。
他的身躯微微发抖,在寒风里冻成了冷白色,两颊却起了诡异的红,那一口血吐出来竟是像腊月的寒梅,凄艳。
“廷臣误朕,可杀。然亿兆庶民何辜,周主仁善,切勿悖言。”
他清隽挺拔的字体运用在颤抖的指尖也写的萎靡,指尖滑过素白的绢帛,写下字字泣血。赵端终究不适合做皇帝。
他想起有个关外的少年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以生涩的汉话问他:“你,以后,做什么?”
他说他想做骑马游街的状元郎,入阁拜相,让他爷爷昌平帝和他父亲知道,自己很努力,赵氏的子孙,从来没有废物。
他这个废物。
—
宋廷的宫殿里,周主元晟堂而皇之地坐在南宫的主位,在他身下,跪了一堆宋廷臣子。元晟抬眼向下面的人扫去,见到一片弯曲的脊梁。
元晟再一次问道:“赵端,去哪儿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连陈省都将头深深地埋下。
此时,外头忽然刮进一阵寒风来,乃是周国的密王元旻入内,他披散着头发,连盔甲都未曾卸下,带着外头的风雪侵入。只闻他朗声笑道:“天助我也!哥哥,听说那赵端,径去燕山送死了!”元旻抛出此话,抄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皇兄。
元晟看起来并未有多着急,然而元旻看见了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剑,乃至于青筋毕露——这是他哥哥的病,这昭示了他哥哥无比的紧张,乃至于恐惧,如沧浪之上的孤舟,在面对风暴来临之前,找个依托,攥在手里。
元晟的面上,依旧如群臣说的一半阴郁难辨,他问那些国之重器:“卿等以为,此是天助么?”
一时寂静无言,跪着的重臣,面前是新主的咄咄逼问,身后是旧主正等着赴死——料想谁都不曾想到,平日不声不响的赵端,竟有这等赴死的想法!这让群臣陷入了两难之中。
只有陈省,他将头叩下,众臣听到他的声音:“郎主大可留他一命,以俟后日。”
一众臣也为他语气中的凉薄所震慑,一时诺诺地说不出话来。元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忽然有些怒极反笑的意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尔后便出殿上马,去往燕山。
元旻冷眼看着他哥哥,马下的时候攥着剑,上马的时候攥着缰绳,死死地不肯松开,冷嘲热讽地对那些早已过气的臣子道:“都死了?不追上去!”群臣如梦方醒,连忙追上去。
又听的这密王在身后喃喃自语:“…当真是个祸水。”
诸人以为他汉话不好,将祸害说成了祸水,并未在意,而是一味地向前面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