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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元二年十月廿二日 ...

  •   徐宥离开后,赵端怔怔地望着烛火,起身取过书案旁的宣纸放到火边烤,任火舌吞噬,纸张卷起焦灰。

      “官家这是要把自己手给烧了么?”一声嘲讽传来,赵端回头看去,见来人身着明紫官袍,腰金玉之带,缓步踱来,语带不屑。

      陈省很年轻,比起那些鸡皮鹤发的老臣,他才过而立之年,却已执掌了国家大权。赵端淡淡收回手,指尖只剩下半片雪色。

      赵端看他眉宇间四分疲惫四分上火,还有两分竟是暗暗的期待。他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畔,指示陈省道:“舅舅,这儿。”

      陈省循他所言摸到些燎泡,想来是近日太过劳累上火所致,又听他“舅舅”二字,双峰轩起:“官家在南宫,反省了吗?”

      赵端抬眼看他,见他手上持着一方绢帛,隐约透出墨字,问道:“勤王令?罪己诏?”他心里隐约有个答案脱口而出,却不敢问。

      陈省盯着他,道:“我以为徐宥告诉你了。”看来那日,徐宥能脱过层层关卡来到赵端面前,果真是得了他的默许。

      尔后陈省在案几上将绢帛展开,道:“这是降书。”这封国书上已然盖了玉玺,猩红色的受命于天映在明黄的绢帛上何等讽刺。

      赵端细细地摩挲这锦帛,忽然将它拢在手里团成一个团,要将它在烛火之上点燃。陈省道:“你烧着了这份还有下份。我瞧瞧是你烧的快,还是我写得快。”

      “赵端,你还是认命罢。”陈省坐在椅上,皇帝仍然站着,静静地看着烛火摇曳。

      君不君,臣不臣。

      赵端不动,以沉默的方式拒绝这封丧权辱国的降书。陈省等得不耐烦:“官家,这些日子你在反省什么?七个月了,你告诉我,你知道错了吗?”

      赵端不答,沉默。

      “你根本不会做皇帝。”他的眉眼冷若刀锋,却带着将胸中忿懑抒发出来的快意,“除了身上的血,你连赵靖都比不过!”

      他说的赵靖,便是那个在赵端之前被蔡瑜废了的皇帝,现在是章王。

      赵端静静地听着他发泄,道:“舅舅说的会做皇帝,就是年年岁币,日日上贡,奉女和亲,遣子为质吗?”他语调平缓。

      “你不要叫我舅舅!”陈省不去反驳他的话,而是对他的称呼纠结。

      陈省从来容不得赵端叫他舅舅。

      “陈相,陈卿家。”赵端一字一顿地改口,“你回答朕,是吗?”

      陈省道:“是。”

      赵端闭了闭眼:“那你现在,还来问我是否反省有什么用吗?”他顿了顿:“我不觉得我错了。”

      陈省呵呵冷笑数声,忽然面色一肃,听到金戈之声自远而来,便急慌慌直起身来。

      “元晟…?”赵端问。周帝元晟,已经攻入城门了?

      陈省整整袍摆,听得金戈之声由远及近,赵端道:“你与他约定的不是廿五日吗?”

      陈省看了他一眼,赵端道:“帛书上有写。”陈省方才掩下戒备神色:“他这等关外游牧之族,何曾守过信用?”

      他到底是瞧不起元晟这些关外的、才受中原文化教化不过十几年的蛮子,却还是向他们低下了头颅。

      赵端已听见太监宫女逃命声,哭喊声,尖叫声,器皿金银被卷在他们怀里一路走一路掉,他叹了一口气:“你既也晓得他们毫无信用可言,又何苦与虎谋皮?”

      陈省不语,起身离去,临走前扔下一句:“帛书我放在这里,你若签了,还有最后一丝颜面;若不签,你就等着周国摁着你签。”

      赵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被重重宫门遮掩,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让你恨赵家至此,恨宋国至此,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陈省没有给他答案。

      —

      “郎主不是说廿五之日再…为何背信违约,伐我宫城?”陈省出门,见元晟明火执仗而来,道。

      元晟骑马执鞭在他跟前停了一会儿,反问道:“赵端呢?”

      天下禁忌了五年的名字在他口中提起,元晟一身玄衣融于夜色之内,火把将他的眸映得发亮,像大漠深处的狼。

      他翻身下马,鞭指南宫,稳步踱去,有着戎甲之人疾步跟上,他抬手制止。

      他一步一步踏得稳然,指尖却蜷起拢成拳头,陷在掌心,使他紊乱的心保持最后清明。

      汉人有句诗,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等了五年,日思夜寐地等了五年。

      赵端就在里面,一盏灯火一扇门。赵端就在里面。

      他打开了门。

      赵端伏在案几上写字,听到声音,笔尖顿了顿,朱砂晕染开来,秾艳。

      “赵怀瑾。”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他缓缓抬起头,临安陈年的记忆扑面而来,像旧酒,也像老友,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

      “元晟。”

      你何苦再叫我旧日的字,被废黜的王孙青衣木簪游走在深巷,卖花女笑起来梨涡深陷,送他一枝深巷杏花。

      赵端字怀瑾,不知包含了他父亲赵祉多少期盼,幽禁的日子里这位太子深刻地请求他的君父瞧瞧他可怜的孩子,他怀瑾握瑜的孩子。

      如今他是周朝的君,而赵端是宋国的帝。兵临城下,国亡只在旦夕之间。

      “我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元晟说。

      他一步一步踏来。

      踏碎了一泓潋滟的临安旧梦;踏碎了盛世百年笙歌;踏碎了深巷花女的吴侬软语。

      他想了许久,赵端再一次见到他,会是什么场景,欣喜,彷徨,恐惧,抑或其他。

      宋的天子仿佛一潭死水盯着面前的纸张,晕染开的朱砂猩红像杜鹃啼鸣声声泣血,他想起徐宥昨日说的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该有一人命定紫微踏七星而来。

      是他。

      “等你饮马楚阴的一日,等了许久了吗?”赵端问。

      楚江之阴为宋,楚江之阳为周。昔日宋国强大之时驱马河畔,剑指天下。

      多少战士,无论宋周,堆在楚江边上,开战的时候日月无光飞沙走石,楚江流淌的水奔腾像沧浪,都是赤色的,血的颜色。

      元晟笑了,他踱到赵端案边:“不仅是楚江。”

      他看见陈省留下的绢帛,被揉皱搁在案旁:“臣端言:背恩致讨…”他字正腔圆的汉话极为流利,忽然卡住,指着绢帛一隅:“这是什么?”

      赵端抬眼,像旧日答复他所有疑问一般,顺着他的指尖一字一字念道:“愿结百年之好,更造万世之欢…”他忽然停住,犹疑地看向这一方字,无一生僻。

      元晟却笑了:“我愿。”

      愿与你结百年之好,万世之欢。

      赵端苦笑,往事不可追。

      一点痴心俱成灰,往事可忆不可追。

      不可追。

      他沉默,将这一方绢帛缓缓拢了去,收在案旁。元晟见那一方镯子终究是锢住了他,问道:“你可后悔吗?”

      后悔?赵端想,是不是后悔那年夏日临安的雨夜,雷霆与大雨交织撕裂这温柔城池,午夜惊梦使废黜王孙汗湿重衣,提着灯笼打开门,被风迎着刮了一脸,却见一人倒在泥泞里。

      他救了那个人。

      赵端道:“天命。”

      元晟呵笑,惊动那一畔烛火明明灭灭:“这便是,不悔了?”

      元晟不知想起了什么:“你们汉人啊…”他想起初为太子时不肯汉化,周廷的汉臣步步紧逼回回构陷的无耻,想起凛冽的寒风与刀剑,想起他几番周折回朝时的不易。

      却也想起临安初雨,春水澄碧;想起青衣书生,废黜王孙;想起七夕高楼谁与上,樽前清酒。想起少年绮事,欲说还休。

      元晟是想要再说,只见得有人进来,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什么,元晟被气笑了,只叫他先出去。

      他俯身上前,替赵端熄灭了案前的灯,庭前月光柔柔地洒在案几上。

      “鸟鸣葭端,一呼三颠…赵怀瑾,你要救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安元二年十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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