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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瞎子巷 ...

  •     瞎子巷旧名已不可考,几十年前巷口住了个算卦极准的瞎子,时人说起坊间此处,只道是瞎子巷。

      沿着青石板径直走至巷底,褐木门,黄铜锁,好大一桠枣枝探出墙头,枝头挂了几片黄叶和颗干瘪的小枣。

      正午的好日头透过窗棂投在屋里。

      西厢房不大,是主人家待客留宿的屋子,青砖地,黑漆漆的大柜子立在墙角,散发着陈年旧木的气味,桌椅陈旧,却都是扎扎实实的好料子,椅榻上俱铺着厚毯子,榻下一鼎小泥炉,炭火烧的极旺,上头煨着黑漆漆的汤药。

      春天昏昏然醒了有一阵儿。

      胸口疼得厉害,身体跟钉了石钉似得动弹不得,只能感知指尖下的一点点触感。

      浮灰慢腾腾游曳在阳光里,金黄色,针尖儿大小,懒洋洋地飘着,顶头的横梁木旧了,剥落了一片红漆,她一动不动,昏沉沉盯了许久,最后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出来,抚摸着身下的毡毯,软绒绒的,十分温暖。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不久有人推门,脚步声蹬蹬,雀跃着跳进来,在榻边的斗柜里翻东西。

      春天抑着胸口的疼,慢腾腾偏首去瞧来人,见是个七八岁的女童,红绳双丫髻,胖乎乎的脸盘子,脸颊两团红晕,小鼻子小眼睛,手里攥着把剪子,正翻腾出几块碎布料,嘴里嘟囔:“这块大些,也比娘手上的那块好看些。”

      春天想要言语,却发觉自己喉咙发紧涩苦,挣扎着发出微茫的呲呲响,小女童扭头瞥了床榻一眼,又埋下头找布料,半响后,女童停住手中动作,愣愣地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春天:“姐姐,你是醒了么?”

      春天滚滚喉咙,虚弱地点点头。

      女童咧出个灿烂笑容,猛扑过来:“姐姐,你终于醒啦,太好啦!”

      “娘,娘——”小女童扯着嗓子大声喊,甜甜地对春天笑:“我去喊娘来。”

      春天知道她这是活过来了。

      只是不知这是何时,身处何地,只觉自己满脑昏沉乏力,又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攥着身下毡毯要起身拜见主家。

      一个四旬粗布妇人擦净手,大步跨进门槛,慌忙上前:“莫动,莫动。”她按着春天,“大夫说过了,这几个月都得好好躺着,不许乱动。”

      身上各处都绑着布条,堪堪只能撑起头颅,春天喘得厉害,胸口锥心疼,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似的,嗓眼里扯开一缕血腥气,涩如生铁:“娘子万福。”

      “好孩子,不用那么些礼数,你只管好好躺着便是。”大婶儿安抚她,“身上哪处难受?我让仙仙去找大夫。”

      一旁的小女童应声,笑嘻嘻地跑了出去,春天仰着苍白的脸,连声咳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唤我一声赵大娘就是。”大婶儿抚着春天顺气,温和笑道,“主家姓李,我是他家的佣工,李娘子现下还睡着,等她醒来,我告诉她这好消息。”

      “请问大娘,此为……何时何地?我全然不记得……”春天打量屋内陈设,眼里满是疑惑。

      “此处是甘州城安顺坊的瞎子巷,今日呀,已是九月廿五,小娘子,你整整睡了三日啦,李娘子成日盼着你醒过来,这下可太好了。”

      春天恍惚有些分神,好似做梦一般,哑声道:“我不记得,我如何来了甘州城?”

      赵大娘叨叨絮絮:“那日怀远回来报喜,说是商队回来了,娘子带着长留去接大爷,刚见着面,后头车里有个小哥儿慌里慌张,喊着咳血了,大爷转身一瞧,就让人去请了郎中,把你带家里来。”

      春天默然半响,动了动干裂嘴唇,呐呐道:“我……不记得了……”

      “天可怜见,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赵大娘斟杯茶喂春天润喉,“听你说话语调,倒像从南边来的,是何处人氏?”

      春天报了姓名,只道自己从长安郡新丰镇来。赵大娘听她远自千里外的国都,又见她连声喘咳,念了声可怜,连连安抚:“好孩子,先甭管那些儿,好好躺着等大夫来。”

      胡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进来,把脉查看伤势,而后松了口气道:“醒了就好,这几日勤加照料,若不咳血,那就无大碍。”

      “碎骨扎进了胸里出了血,老夫足足施了两个时辰的针,眼见着你没了气,突然又缓过来了。”大夫写了方子,“吉人自有天相,说的就是如此。”

      药气苦涩,仙仙搬着小凳儿坐在炉前熬药,春天倚在枕上,神色憔悴,怔怔注视着面前蒸腾药气。

      从红崖沟滚下深沟后,她模模糊糊的在伤痛中醒了几回,破旧的邸店里药香熏人,美貌的番邦女子喂她汤水,马车里的人一下下舂着药碗,他们问她从哪儿来,她说了些什么又睡了过去,后来,听见有人在耳边道,回长安去。她一下子清醒了,撑着身子要站起来,痛得什么似的,往后什么也忘记了。

      身上换了干净的陌生衣裳,春天见自己的圆衫袍已洗净搁在几案上,央求仙仙捧过来,一一翻看。

      “春天姐姐,你的东西娘都收拾在这儿啦。”仙仙扑在她身边,“姐姐你要寻什么?”

      她翻来覆去看自己的衣物,耗费几年心血筹划的过所文牒、盘缠、地图文书俱不知丢在何处,连最重要的匕首也丢弃不见,一时心如刀绞,茫然抬起眼,只觉欲哭无泪,又闻着满屋药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前路茫然的无措。

      待到日头偏西,一个孱弱的年轻妇人披着暖裘,被赵大娘搀扶着进来。

      “娘子,仔细着脚下。”

      春天还未见李娘子容貌,只见颤颤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柔和细弱的女声:“好孩子,你别动了,好好躺着吧。”

      是个三旬出头的年轻妇人,虽然年轻,却是一副久病之貌,极干瘦,脸色蜡黄,高耸颧骨上浮着两块红晕,浑身浓郁药气,妇人在榻沿缓缓坐下,仔仔细细打量着春天,弱声道:“真是个可怜孩子。”

      “娘子万福。”春天眼眶湿润,俯首行礼,“救命之恩,春天没齿难忘。”

      “我听大爷说路上的事情,可怜你年纪轻轻,竟遇这样的横祸。”李娘子将那日情景讲给春天。

      原商队商量,李渭几人和段瑾珂一路前往凉州,到了凉州将春天送至段家照料,路过瞎子巷,李渭挂念家中,要回家看一眼,刚转身,春天就从昏迷中坐起,咳出一口黑血,李渭见状,将春天抱下马车,请大夫来家相看。

      李娘子掩着帕子轻咳:“行路的规矩,遇上就是缘分,都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你别惦记旁的,就权把这当自己家中,安心养病就是了。”

      她摸了摸毡毯,扭头对赵大娘道:“天愈发冷了,婶儿再加床褥子,炉子也该烧着,病人受不得凉。”

      赵大娘点点头:“橱里的被褥我都置在院里晾晒,待去了霉晦,给这孩儿铺上。”

      “给娘子添麻烦了。”春天语气哽咽,她到底年轻,他乡落难受人恩惠,胸膛酸涩得几要落下泪来。

      “大爷走的匆忙,临行前叮嘱家里好生照料你。”李娘子脸上有丝微弱笑意,““我身子骨不好,一日有大半日躺着,除了来瞧瞧你,也做不得旁的。赵婶儿在这,你就当自家大娘看待,要什么尽管开口,若有任何不周到之处,也一定同我讲。“

      李娘子见春天恍惚失神,柔声安抚她:“出门在外,难免出些意外,眼下最要紧是身子,万毋急忧。你若忧心失散亲朋,这大可放心,等大爷回来,让他帮着寻寻亲友,他认识各道上不少朋友,想要找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春天脸上有丝黯然:“不敢瞒娘子,我从长安而来,要去北庭寻亲,原还有一仆从相随,可惜半路失散,到如今已是孤身一人,并无亲眷……”她涩涩然,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那……”李娘子问道,“你家中可有什么亲友,去信报个平安也好。”

      春天抿着唇摇摇头。

      原来是个千里寻亲的孤女,李娘子只得宽慰,“不管旁的,你先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说。”

      两人略略说了几句话,李娘子已经十分劳累,她内里血虚气败,面色燥红,精神大有不济,赵大娘顺着李娘子后背,轻声道:“娘子,下午的药还煨在炉上,我先扶你去吃药罢。”

      李娘子皱了皱眉头,握着春天的手:“让你见笑了,我这身子忒不中用,不能久陪,你不要见外,家中人少清净,难免会有些闷,仙仙年纪虽小,好在乖巧懂事,平日里让她陪着你说话逗乐。”

      她又道,“我有个男孩儿,快十一岁了,在学堂念书,待他下课后,也让他来陪你说说话。”

      “不敢劳烦娘子。”

      李娘子不能久坐,瞧着春天喝过药,又宽慰了几句,扶着赵大娘回屋去,待到屋里空无一人,春天紧锁双目,痛苦地拧起眉尖,长长吐出口浊气。

      刚喝完药,神思不济,阳光打在苍白的脸庞上,她又昏昏然睡去,这一梦不知几时,猛然醒来,只见满室昏暗,已是日落之时。

      屋外有汪汪狗吠,井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依稀还有孩童的笑语,春天松开手中抓紧的毡毯,对着陌生的屋子怔忡。

      甘州西往庭州两千里,东去长安两千五百里,前路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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