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休屠城

3、火烧峡

　　　　商人们见人已救回，催促着上路，佩箭提刀的护卫们不敢大意，拢着商队往前行。

　　“大家仔细些，看紧身旁物品，若发现马匪，万毋慌张。”

　　马车落了帘子，胡姬不敢随意翻动少女身体，用细剪子将血衣剪开，再用净布仔细擦拭少女身上的血污，段瑾珂在帘外守着，一时也顾不上男女有别，胡姬将少女伤处撩起给段瑾珂查看。

　　少女身上并无几处完好肌肤，全是锐石刮出的深浅伤口，凝结的血斑在洁白的肌肤上十分难看，除去高处滚落的皮肉蹭伤，肩头一道刀伤直拉到后脊，血肉里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先把伤处血止住要紧。”段瑾珂道，“车里有伤药。”

　　李渭背上箭囊，对段瑾珂道：“有劳段公子先照料着，待晚间落宿邸店，我去寻个大夫。”

　　段瑾珂命魏林去拿药匣：“李大哥放心。”

　　少女秀眉紧蹙，气若游丝，段瑾珂见她有呼吸不畅迹象，塞了一个软枕在她头颈下，胡姬轻轻揉着少女的眉心，低语喃喃，像咏唱婉转曲调。

　　段瑾珂翻出瓶跌伤药递给胡姬：“药粉匀在伤口上。”他怕她不懂汉话，做出比划的手势。

　　伤药里有一味鬼蒟蒻，药性刚烈，刚触上少女肌肤，昏迷的少女发出声含糊的痛呼，整个身体痉挛起来，胡姬大吃一惊，按着少女的肩头，惊慌失措地看着段瑾珂。

　　“这是男人用的伤药，药力难免霸道些。”段瑾珂摁住少女的手，正色道：“我可没有比这更好的止血药了，趁着这阵痛，赶紧洒完它。”

　　胡姬颤抖着手将药粉均匀抹在各伤处，奄奄一息的少女已是面如金纸，胸头剧烈起伏，出了满头的冷汗，呼吸越发微弱下去。

　　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段瑾珂虽然跟着长安一个辜姓御医学过几年药理，却是第一次对付伤人，他扯出一匹软绢，撕成长条递给胡姬，用自己手臂教示胡姬包扎伤口。

　　怀远打马而来，冲着帘外的魏林道：“怎么样了？”段瑾珂掀开帘子，“外伤都包扎过了，胸口的伤还是要找个大夫瞧瞧。”

　　“前头几个村落都没有大夫，附近有个火烧峡离着不远，有个行脚大夫。”怀远道，“前头商量着，遣小子过来问问公子，今夜宿在火烧峡可好？”

　　段瑾珂点头：“可。”

　　魏林去倒盆里血水，嘀咕：“这群强盗也太可恶了，劫财伤人，一点王法也没有，这小娘子也是倒霉，也不知道亲人在何处，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车里胡姬突然呀了一声，段瑾珂扭过头，只见胡姬手里捧着把小匕首，原来是给少女脱靴时，从靴内掉出来的。

　　匕首沉甸甸的，通体乌黑，一丝纹饰也无，刀鞘上缠着脏兮兮的绸带，推开一看，雪刃锋利，倒是把寒浸浸的好匕首。

　　女扮男装的少女，靴里藏着把小刀，这倒是有些稀奇，段瑾珂将匕首塞在少女枕下，摇摇头。

　　火烧峡百多户人家，是红崖沟一片最大的村落，周边只有一家私店子，头拨人刚踏进门槛，手脚麻利的店主人张罗着烧水宰羊，揉面做羹。

　　院里烧起旺火，支一口大黑锅，肥羊从颈部放血，血尽褪毛，将头、蹄处理干净，开膛破肚，掏出羊下水，尖刀沿羊骨刺入，游刃有余卸去各处关节，羊肚内塞入红枣，全羊扔入锅内熬煮。

　　待到天黑如墨，锅里已经汤如白霜，骨酥肉烂，店主人麻溜地下羊血，肚杂，野芫荽剁细，一撮粗盐入锅，整个院子里白汽弥漫，香飘十里。

　　闻着这香气，众人皆是饥肠辘辘，在锅里舀一碗羊肉汤，捞块熬得绵软酥烂的羊肉，佐着店主人自家酿的烧酒酣然入腹。

　　烈酒，羊肉，火旺旺地烧着四肢百骸，一众人吃得脸色发红，额角冒汗，热气腾腾。

　　行脚大夫住在村东头，是个白胡子老头，正眯着眼在灯下挑拣草药，听见门外一阵马嘶，胖墩墩的小药童蹬蹬跑进来：“爷爷，有人来了。”

　　程白石起身出去，看见来人，哎呦一声：“李渭，你怎么来了。”

　　李渭跳下马作揖，朗声笑道：“程大夫，许久不见，您老人家身子可还好。”

　　“老朽身子骨尚硬朗。”程白石笑眯眯地捋胡子，“许久没见着你，近来可好哇。”

　　“托您老的福，一切都好。”李渭道，“正从大宛归来，今夜宿在店里，想请您瞧个病人。”

　　走进店子的程白石闻见肉味，不禁抽了抽鼻子，笑道：“这味儿，勾神仙。”

　　楼上客房简陋，段瑾珂坐在灯下，捧着一个大碗，搅着碗里一团黑乎乎的药汁，床上的少女还昏迷着，胡姬端着碗温水，用小匙沾湿少女干裂的嘴唇。

　　李渭在路上把事情前后说了，程白石吩咐李渭点着明灯，仔细看了少女伤处。

　　少女身体纤细、瘦弱、柔和细弧的下颌生得十分好看，晕黄的灯光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疏离、脆弱又动人的柔美。

　　程白石手指一寸寸摸着她的头骨，叹了口气：“实属万幸，滚入深沟中竟未伤到头。”

　　“伤处可是用了什么药？”

　　段瑾珂递过药瓶，道：“只是寻常的刀伤止血药。“

　　程白石在鼻尖闻了闻，点点头：“白附子一两，白芷，天马，羌活，鬼蒟蒻一钱，研成细粉敷用。”老头儿翘着胡子：“这是军里用的伤药，药性稍烈，对寻常人而言未免霸道了些，尤其是女子，体弱恐难承受，若是能用黄酒调和最佳，性更温和，药性也更好些。”

　　段瑾珂不禁一愣，这荒山野岭的小村中，一个其貌不扬的行脚大夫居然能认出军中药品，实数稀罕。

　　程白石洗净手，隔衣捏着少女身上骨头，直捏到胸壁上软软的一块，少女受痛低呼了声，额面上直冒冷汗，呼吸又弱又急，还带着丝丝的杂音。

　　胡姬和李渭嘀咕了一阵，李渭皱眉道：“内有淤血，会不会是伤着内脏……我寻到她的时候，她还吐了口血。”

　　程白石挽起袖子：“先开个安骨的方子热敷一夜，若一夜安好，则性命无忧，若有异状，立即来寻我。”

　　李渭点头：“我送您回去。”

　　段瑾珂捏着程白石的方子看了半日，不禁抓了抓额，用药极简，满地都能找到的常物，一斤生地黄，四两生姜捣碎，炒热，热敷。

　　长安城里多达贵，医家用药以贵稀为好，段瑾珂握着这么简洁的方子半信半疑。

　　堂里炖全羊已经见了底，商队吃了个大饱，也累坏了忙碌的店主人，院里堆高柴火，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胡吹海聊，喧天笑语伴着呜呜的羌笛声传出许远。

　　“你家娘子，最近身子可还好？”

　　“尚好。”李渭扶着程白石的药箱，“路不好走，您老慢些。”

　　“换了什么方子吃？”

　　“前两年龟兹国来了个僧人，我带着云姐去求拜，大师开了个方子，一直吃到现在。”

　　程白石想说些什么，又摇摇头。

　　两人走回药庐，程白石笑呵呵：“回家替我向李娘子问好，若哪天有空，我去甘州城看看她。”

　　“她也是记挂着您老的一片恩情。”

　　药庐里拿了药，李渭走在回去的道上，男人的背影行在一片枯萎的乱草间，寒风摇曳，天地间只看得见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明。

　　邸店里响起了粗犷的歌声，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会，衣上的血渍已经干透，小小的、硬硬的血斑，他不知为何长长的叹了口气。

　　屋里飘着药香气，魏林蹲在小鼎内翻炒药材，见李渭过来：“李大哥，你可吃过了？我家公子和胡姬吃饭去，今日的羊肉特别香呢。”

　　李渭笑了笑，他眸子漆黑，笑时神情有少年人清冽，不太像个粗犷的驼马队护卫。

　　“等到了甘州城，我请你吃烤全羊。”

　　“好哇，这一路跟着我家少爷风餐露宿，我家少爷不爱吃这些，连带着我的口福都没了。”魏林十六七岁，文文弱弱像个小书童：“我也要学着你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赫连广和驮马队众人在火堆下吃酒，沈文撞撞他的肩，朝他努嘴：“赫连，你看那紫衣的康国商人，他身上有袋上好的瑟瑟珠，你去看看，兴许有你想要的。“

　　赫连广微冷的眼瞥过去，沈文嘿嘿笑：“刚去解手，我见他在那跟旁人私下说话，说是寻到了些成色很不错的珠子，料想你会有兴趣。”

　　赫连广沉默半刻，将手上羊肉抛给沈文，朝那人群中的康国商人走去。

　　沈文在他身后笑：”事成之后，可要记得我的好。“

　　那康国商人见赫连广过来问瑟瑟珠，踌躇不语，原不想这么早脱手，但见赫连广眉眼凌厉，不像个好打发的人物，又知他是驼队护卫，跟着商队辛劳一路，不好拒人，拉着赫连广去了个僻静角落，从袖间摸出个软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嘟囔道：“我这些珠子，颗颗都是珠中极品，独一无二，就不知兄台你要什么样的。”

　　赫连广原属青海湖白兰羌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眯着一对浅色的眸子，沉声道：“指头大小，澄蓝色。”

　　“有颗母珠，倒是合适。”胡商捧出一颗捻在指尖，迎着光亮给他看：“这颗做钗头凤眼是极好的。”

　　赫连广仔细看了看：“小了。”

　　胡商将珠子掩在手心里，眯着眼笑：“大的也有，就是不知道兄台有多少金来换。”

　　赫连广倚墙抱胸，沉吟片刻：“两百张茶券，够不够。”

　　“兄台倒是个爽快人。”胡商道，“我也爱和爽快人做买卖。”果真翻出一颗大小合适的珠子来，“进了甘州城，少说也要值五百张茶券，兄台你可是捡了个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