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休屠城

5、寒衣节

　　　　春天察觉屋里有人时，这小孩儿不知在桌边坐了多久。

　　是个挺清秀的男童，穿着件簇新的交领天青袄衣，手握在膝头，端端正正坐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地上的青砖，极乖巧懂事的模样。

　　春天初从梦里醒来，心底那股戚戚情绪水似的淌开来，乍一见他，也不知怎么开口。

　　长留脸庞有些像李娘子，最好看的是这双眼，清凌凌泉水似的，投个小石子下去，还能瞧见水花推开的涟漪。

　　春天打量得稍久他，长留有些羞赧，抖着小袍子站起来，低着头：“姐姐你醒了。”

　　他蹭在榻边，双手捏着腰间的小荷包，卷翘的睫一抖一抖，“赵大娘在厨间炊饭，仙仙在烧火，娘怕姐姐在屋里闷了，让长留来陪姐姐说说话。”

　　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讨人嫌的时候，但这孩子软萌、乖巧得太招人喜欢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原来你叫长留啊，这名字取得真好。”

　　长留应了声：“是娘给取的。”他抬头瞥了眼春天，从袖里掏出来个黄澄澄、果香馥郁的柑果：“姐姐把它搁在枕头旁边，可以驱散药味、凝神养气。”

　　“这个是橘子么？”春天捧着住柑果，凑近脸庞深吸一口气：“好香呀。”

　　“不能吃。这是苦柑，我们都叫它雀不站，味道很苦，雀子都不肯吃，但闻着很香，晒干后还可以当药材。”长留脚尖在地上蹭蹭，嗫嚅道：“我经常和嘉言去摘，给娘亲熏炉子用，她很喜欢这个味道。”

　　天可怜见，这样的乖。

　　薛府里，春天也有个和长留年岁相仿的小弟，顽皮如混世魔王，家里人人见了都头疼。

　　长留话不多，春天也愁思满腹懒于说话，两人呆了半个时辰，待到仙仙端着药食进来：“长留哥哥，娘子正寻你呢。”

　　他恭恭敬敬作揖：“长留去陪娘亲用饭，明日下课再来陪姐姐说话。”

　　这孩子是李娘子的宝贝命根子，李娘子体弱多病，所以长留打娘胎出来便带了些虚症，从小到大汤药不断，李娘子心疼儿子，不爱他男孩似的磕磕碰碰，护得难免严实，年年寺庙里求的长命锁，护身符也不知攒了多少。

　　日子眼见着冷，院里的枣树最后一颗干枣也被风吹掉了，光秃秃的枝桠蜷缩在青灰墙缝里，晨起屋檐覆着青霜，天总阴沉着，压着床厚棉絮子似的，这天后半夜里，狂风扯开天幕，极酣畅地下了一场寒雨。

　　榻下烧着热炉子，榻上铺着厚毯子，春天睡着倒不觉得冷，只是风雨呜呜地扑在窗上，老旧的窗棂吱吱地响，也觉身处于这样的凄风苦雨中有些慌张。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冬天，长安的冬天有点软绵绵的意味，人人都爱香，屋子里总点着香炉，袖里揣着的手炉放着香丸，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香，使得冬天都带着股燥热馥郁的香气。

　　春天勉力撑起身子，张望着屋外寒雨，她面容苍白，又极瘦弱，脸上一丝情绪也无，慢慢蹙起长眉，叹起气来。

　　李娘子畏寒，主屋的火墙在寒秋就已烧起来了，九月的最后一日，赵大娘的丈夫从田庄子进城贩卖山货，也给李家捎来了一车过冬的炭木。

　　十月初一寒衣节，赵大娘跟着丈夫回乡下去烧寒衣，长留学堂里放了假，家里只余母子两人，外加西厢房养伤的春天。

　　赵大娘刚走不久，一个身姿婀娜的妇人抱着竹篮走进门来。

　　陆明月一身缟素，做未亡人打扮，她细眉樱唇，柳腰盈握，有江南女子的风致。

　　趴在炭炉边的黄狗仰起头，汪汪冲外头唤两声，李娘子正倚在胡床上喝药，撑起身子迎客：“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嘉言呢？”

　　“娘娘好。”长留正在写字，停下笔向她作揖。

　　“嗳，我的小心肝儿。“陆明月极爱长留，慈爱地摸摸他的头，从竹篮里掏一包糕点塞给长留，“嘉言那混小子这会还在被窝里睡着呢。”

　　李娘子正要下去沏茶，被陆明月拦下来：“你只管坐着，不用理会我，若我想吃些什么，自己拿就是了。”

　　“不碍事，劳烦你一大早就过来。”李娘子温声道，“这可让人笑话，你次次来，也没好好招待过。”

　　陆明月仔细打量李娘子的脸庞，“最近气色瞧起来还好，夜里睡的怎么样，饮食怎么样？”

　　“就这样，天天吃药，大夫也常来。”李娘子摇头，“都这么些年了，捱日子过罢了。”

　　“就是些不足之症，小病而已。”陆明月牵着她的手安慰，“别劳累，好好养着就行了。”

　　“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病大病小我心底也清楚，你们个个都劝慰我，就怕是要不中用了。”李娘子说着就要流下泪来，又不肯让长留看她这副模样，拿帕子掩住眼不说话。

　　陆明月忙道：“这就是我不对了，好好的又招惹你伤心。”她宽慰李娘子，“想那么多做什么，白煎熬了自己，你往好处想想，这家里家外都有人照应着，你只管吃好睡好就行了，别的不说，你就想着长留，乖巧懂事，书念的又好，日后定然登科中举，你还得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呢。”

　　李娘子拭去眼泪：“你惯会哄人。”

　　陆明月笑道：“我们走着瞧，看看我说的能不能成真。”她亲热挽李娘子去胡床上坐：“上个月闲着，在家做了几套冥衣靴鞋，你挑着合适的拿。”

　　“难为你费心费力。”李娘子抱过陆明月竹篮，里头都是各色纸衣冥钱，冠带衣履，五色彩衣，房舍车马，无一不精。

　　“这甘州城里，没人的手比你巧。”李娘子赞叹，“明明是纸糊的，倒显得比真的还真。”

　　“凑合能用罢了。”陆明月微微一笑，低头喝茶：“我娘的手艺，我也只学了个七八分。”

　　陆明月岔开话题：“年节里，李渭能回来么？”

　　“他说回来的。”李娘子斟茶，“赫连二叔也一同去了，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曾？”

　　“不回来倒好了……”陆明月皱着眉，低声嘟囔，“这人讨厌的紧。”

　　“赫连二叔可一直把嘉言当亲生儿子看待。”李娘子道，“你独自一人带着孩子，难免吃力，有叔叔帮衬着，总能松快些。”

　　陆明月冷哼：“嘉言不学好，光学不知从那旮旯里冒出来的叔叔样，整日里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天天见他就愁得慌。”

　　两人说了好一会话，屋外阴沉沉的好似要下起雨来，陆明月辞别李娘子往家里去。

　　狗儿躺在李娘子脚下，李娘子有些头晕，拿布巾慢腾腾地擦拭灵位，那是她的爹娘，李老爹和金氏的神牌，长留连着唤了几声娘才把她拉回来。

　　“娘亲，你怎么了？”

　　她笑着摇摇头：“你爹爹不在，今年你来烧寒衣好不好？”

　　雨迟迟未下，傍晚时分，簌簌的雪粒子铺天盖地打下来，敲在屋瓦上，砸在窗纸上，落在行人肩头衣袖，雪越来越密，天地白茫茫一片。

　　这是烧寒衣的时辰，纸衣冥钱都拢在檐下，长留擎着烛点燃了，火舌剥剥地爬在彩纸上，袅袅青烟顷刻散在雪天中。

　　春天身前身后都缠着药布，痛的地方也不知有几处，这伤实在难养，胸前断骨，后背刀伤，躺也不是，卧也不是，翻身换药都是难事，她行动不便，就不肯多喝汤药，天气一天天的冷，一日有半日是昏睡着的，也庆幸天冷，伤口恢复稍慢，却不至于溃烂化脓。

　　赵大娘每次换药少不得啧啧叹气，这一身细皮嫩肉，还不知得留下多少瘢痕。

　　“西市康娘子店中有玉屑膏，听说抹上就能祛疤，明日市集，让赵大娘去买一盒来。”李娘子坐在榻边，“别担心，总能好的。”

　　春天刚换完药，痛出了满头冷汗，灰白的唇一丝血色也无，尤强笑道：“不碍事，我也不爱抹这些，小的时候贪玩，磕碰出血了，爹娘也没在意过，现在膝头还几块疤在呢。”

　　“可怜你小小年纪就要吃这些苦头……”李娘子掩唇咳道，“又是孤苦伶仃，这可如何是好。”

　　春天忍痛握住李娘子的手，笑道：“看见娘子，倒像是见着亲人一般，也不觉得难过了。”

　　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端着个水盆儿进门来，一双丹凤眼，两个酒窝儿，比春天略年长，讲话脆若雪梨：“水来喽。”

　　女郎名叫方淑儿，祖父一辈也是驼马队的向导，常在陇海道上行走，与李渭他们都是相熟的。

　　商队自抵甘州之后，李渭、赫连广几人偕同段瑾珂东去长安，怀远闲在家中，隔三差五往李家跑——李渭不在，李娘子体弱，家中粗活重活都托付给了护卫队里的兄弟们和街坊四邻。

　　淑儿和怀远青梅竹马，这日约着一起来探望李娘子，怀远在院里埋头劈柴火，淑儿挽着袖子帮赵大娘给春天换药。

　　“可好些了？”淑儿湿帕搵着春天的额角，把她当亲妹妹对待，“炉上还煎着药，待会儿再喝吧。”

　　春天雪白面靥上发出虚汗：“咳完就不疼了，现在好多了。”

　　淑儿拢着春天一双冰凉的手：“你快些好起来吧，我带你出门玩去，你大约是没见过我们甘州城的景致，可一点也不比长安差呢。”

　　她是家中长女，从小就惯于照顾弟妹，人又大方热情，很是喜欢春天，两人年岁相仿，一见如故。

　　怀远在门外大步踏进来，笑道：“要去哪儿玩，我带你们去。”他笑嘻嘻地站在淑儿身边，弓身瞧着春天：“你可记得我么？”

　　春天努力回忆，终是摇摇头，怀远兴致勃勃讲起那日在红崖沟初见她的情景，身边一众人听了连连咂舌：“万幸，滚到风沟里又被救上来，这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春天忆起那日，也是心惊肉跳，从马背上滚下去时，她已是痛昏过去，哪里记得自己又滚入了千尺风沟，还未被碎石砸中，真是万幸。

　　两人在李家坐了半日，见李娘子神色有些疲倦，了然起身告辞，李娘子气虚不济，白日容易神思倦怠，外人也不便叨扰。

　　“好妹妹，过两日我再来看你。”淑儿眉眼飞扬，牵着春天的手，“你可快些好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