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冰们的日常》丹七

4、证人（一）

　　“孙医生，苏芹爱上的到底是谁啊？真的是她臆想出来的狄安吗？”小筱照例每天早晨给孙珂准备一杯美式。
　　咖啡还温热着，孙珂听到小筱的问题露出一丝微笑，“你认为她爱上的是谁？我看看你有没有当心理医生或者侦探的潜质。”
　　“有没有可能……”小筱思考问题的时候总喜欢不停地眨巴眼睛，“唔……”，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答案有些离谱。“有没有可能，苏芹在现实生活中就有喜欢的人，但是那个人不喜欢她，所以她才臆想了一个‘替身’出来？”
　　孙珂捧着咖啡喝了一口，“年轻人还是少看点偶像剧。”
　　苏芹爱上的到底是谁？是狄安，是替身，还是她自己？这些都不重要。苏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难道我们就分得清吗？

　　小陈手里打着字，嘴上还叼着豆浆，乔敲路过他不禁皱眉，“豆浆喝完再打。”
　　“是，乔队。”小陈眉开眼笑地停下手专心喝豆浆。
　　“诶，话说乔队，你还记得上次那个苏芹吗？就是那个为爱跳楼的那个。”
　　苏芹？“记得，怎么啦？”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那个苏芹之前不是在孙珂那儿看病吗，这次这个死者，以前也到孙珂那儿看过病。”小陈继续说道，“你说怎么这么巧啊。”
　　“是吗？”乔敲的眼神暗了暗。
　　“你把现在这个死者的资料给我。”
　　宋云，女，十七岁，就读于滨海高中，成绩优异，人缘良好。
　　乔敲完全想像不到为什么一个这样的女孩会去看心理医生，甚至自杀。
　　是的，又是自杀。
　　看来，又要去孙医生那儿走一趟了。
　　乔敲甚至有点兴奋，他觉得有些东西在慢慢揭开帷幕。

　　“乔警官，好久不见。”孙珂坐在黑色的办公椅上，手里的钢笔不停地转呀转。“刚好到了饭点，我请客，乔警官要来吗？”
　　“既然是孙医生请客，那乔敲就却之不恭了。”
　　相视一笑。

　　“孙医生知道我这次来访所为何事吗？”
　　孙珂把菜单递给乔敲，“因为不知道乔警官有哪些忌口，所以就麻烦乔警官自己来选了。”
　　乔敲点了一份黄埔炒蛋和一份清蒸干贝豆腐。
　　“没想到乔警官喜欢吃清淡的，我和乔警官正好相反。”
　　孙珂点了辣子鸡和水煮肉片，再带一份玉米排骨汤。
　　“虽然不知道乔警官的来意，但是警察找上门一般都不是好事，再结合我上次的经历，我想，也许又有哪个案子和我扯上关系了吧。”孙珂端起桌上的开水倒进碗里烫碗。
　　乔敲右手大拇指习惯性地摩挲着左手的指关节。“这次的死者的确又和孙医生有关，并且，也是自杀。”
　　孙珂把烫好的碗里的开水倒进餐桌下的垃圾桶里，”哦，是吗？”
　　“孙医生记得宋云吗？”
　　宋云？孙珂垂着眼想了想，“记得，她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她得了什么病？”
　　“创伤后应激障碍。”孙珂有点不愿去回忆这个女孩的病症，太痛苦了。
　　“创伤？”乔敲疑问，怎么会？
　　“她被人凌辱过。”孙珂想起那个女孩抱着头痛哭的样子，他就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三年前，宋云才十四岁。
　　孙珂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明明是大夏天，她却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郑可的男朋友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擦过她的肩膀，她一脸惊恐地往她妈妈后面躲。
　　她只在孙珂这儿看了半年，但这半年却是孙珂从医三年来最痛苦的半年。
　　他差点被那汹涌而来的绝望和无助淹没。
　　“对不起，乔警官，这个话题下次再谈吧。”
　　乔敲点了点头，他也没想到事实这么沉重。

　　凌晨两点。

　　“秀秀，秀秀！”孙珂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他半坐起来，微微弓着脊背，双手捂脸不停地颤抖。
　　最后他实在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治疗宋云那会儿，他几乎每晚都能梦见宋云，宋云在他的梦里哭，像个七八岁的小孩一样，说着，我害怕。
　　他曾经也有一个妹妹，叫秀秀，秀秀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害怕。
　　小时候，秀秀就总是跟在他后面，叫“哥哥，哥哥”，好像除了这个就不会说别的了。
　　他也总是很无奈地转身，说，“秀秀，自己去玩，哥哥在忙。”
　　其实他也没什么忙的，他就是觉得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孩天天跟在他后面有点丢脸。
　　好像就失了他男子汉的气势。
　　但是秀秀那么可爱，她喜欢穿粉色的有蕾丝的裙子，她说她最喜欢的人是哥哥，她会给他擦眼泪还会拥抱他说，哥哥不哭，秀秀看哥哥哭秀秀也想哭。
　　该死的人是他！而不是秀秀！
　　孙珂看着自己布满泪水的双手，曾经就是这双手，沾满了秀秀的血，秀秀说她害怕，他作为哥哥却没有办法保护她。
　　秀秀，哥哥也害怕了。

　　“能讲一讲详细的过程吗？”乔敲看着孙珂脸上的疲惫，也有些惊讶，看来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也很大。
　　“好。”孙珂低下头，整个人显得非常无力。
　　他希望宋云能够得到清白。
　　而这个清白必须借由警方的手。

　　宋云刚来的时候，非常怕我，我靠近她一步，她就会缩到她妈妈怀里。
　　她妈妈带她来的时候，哭地比她女儿还厉害，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求求你医生，一定要治好宋宋！
　　她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问她宋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开始大哭，嘴里一直嚷嚷着，那个杀千刀的畜生！早晚要下十八层地狱！
　　我问她为什么不给女儿找个女医生，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
　　但是她给我塞了红包，里面有两千块。
　　她说，医生，我本来想留着这钱养老，但是没想到宋宋会出这样的事，这钱，医生收好，宋宋就拜托你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突然为这个用心良苦的母亲感到悲伤。
　　我把钱放回她手里，我说了我活到现在说过的最正义的一句话。
　　我说，阿姨，钱你拿着，这是受贿，知道了我要被罚的。但是你放心，你女儿就交给我了。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宋云，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
　　她总是不说话，沉默而戒备地盯着我，我开始给她讲故事。
　　都是一些小孩听的童话故事。
　　故事里有清澈的河流，湛蓝的天空，动物都纯洁美丽，人们都单纯善良。
　　她显然不相信，但她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于是我开始问她问题。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用那种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
　　她看了看我才回答，我叫宋云，小名叫宋宋。
　　她的回答也像是小孩一样，我倒吸了一口气。
　　宋宋，你在害怕我吗？
　　因为她整个人都蜷缩在椅子上，我不得不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宋云还是有点害怕，她环着膝盖的手更加用力。
　　但她还是小声回答我，她说不害怕。
　　我问她，是不是有人让宋宋害怕了？
　　她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懂，然后她开始尖叫，大哭，拿脚踹我，椅子翻了，她趴在地上向后爬，她大声地喊，妈妈，妈妈！
　　因为我之前告诉过她妈妈，不管她女儿有什么反应，都不要进来，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她妈妈做到了。
　　我把自己也蜷缩成一团，我对宋云说，宋宋，你这样我害怕。
　　宋云停下来，向我靠近了一点，她那时的智商像几岁的孩子，她说，你不要害怕，我妈妈会保护我们的。
　　也许是她妈妈说过类似的话，她相信只要她妈妈在身边她就不会受伤。
　　我故意做出和宋云一样的防备姿态，让她觉得我和她是一样的。
　　我说，宋宋，我们身边是不是有坏人。
　　她又开始露出呆滞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无助。
　　她重复我的话，有坏人，有坏人。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非常吃惊的举动，她抱住我，眼泪滴在我肩窝上，她明明很害怕，但她在保护我，她说，我遮住你，坏人就发现不了你了。
　　她很善良，非常善良。
　　那瞬间我觉得我在欺骗她，但我的治疗还要继续。
　　我必须让她自己说出让她痛苦的事，虽然这样很残忍，但是不说出来，这道伤口只会越来越大，而不会结疤。
　　我问她，被坏人发现了会怎么样？
　　她开始发抖，她说，不能被发现，你要躲好。
　　我说，那宋宋会陪我一起躲吗？
　　她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我继续问她，宋宋，坏人长什么样子？
　　宋云意外地没有哭，她说，坏人就长你这样子啊。
　　我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男人。
　　我假装不满地说，宋宋，坏人有胡子吗，我没有。
　　宋云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她说，坏人也没有胡子，他跟你一样头发短短的，但是没有你长地好看。
　　我趁热打铁，宋宋，坏人多大啊？
　　宋云想了想，和爸爸一样大。
　　我问她，那宋宋你认识他吗？他是谁？
　　宋云呆呆地点了下头，她说认识。但是我再要问她他是谁的时候，她就开始哭。
　　哭声像刚出生的幼猫一样。
　　我知道今天的治疗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说，宋宋，你下次还来看我，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她说好。
　　我心绪复杂地打开门，送她出去。
　　她妈妈拿手盖着脸，缩着肩膀在哭，她肯定听见了她女儿叫她。
　　我对她妈妈说，宋云的心智缺失只是暂时的，但要治好她的障碍症会比较困难。
　　她妈妈哭着点头，说麻烦医生了。
　　宋云的心智慢慢回来，我开始要求她讲述她遭遇过的事。
　　之前几次提起，她都很抗拒。
　　但这次她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