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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一、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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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江亦悠觉得自己大概是又做梦了:这回总该回家了吧——还要上班,设计图还没有完稿,Mr. Peter又要发火了——煮饭的香气飘进房间,该起床了,不然要被妈骂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黄花梨雕花架子床,并支着素色帐子。心里失落的叹息:还是在民国啊。
她扭过头,床边是一个洗漱的脸盆架,放着搪瓷白脸盆和毛巾,还有一块用过的香皂往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张铺着羊皮褥子的摇椅,两张圈椅,一个小几,屋子里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地下黄铜盆子里煨着一盆炭,红彤彤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剥落声。此时,应该深夜吧,窗外一丝星光也无,万籁俱寂、天寒地冻,更显得这屋里温暖可人。这是个套间,中间隔着镂雕岁寒三友的木隔扇,外间隐约有张书桌,仿佛还有人在伏案写字,亦悠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想看清楚。
那人听到声音走了进来,是楚云飞,外套搭在肩上。他很欣慰的松口气,温和的说:“你病了,发烧晕了三天。醒了就好。”
一时厨子送来黄芪人参细粥,楚云飞坐在床沿上亲自舀匙喂她。动作有些笨拙,显然他是不惯做这些事的。他身上有香皂清洁的气味,还混有一丝烟卷的辛辣味。亦悠感受着从未奢求过的温馨,沉溺于他的温柔中。
“这是你房间么?”
“嗯。”
“那你晚上住哪里?”
楚云飞指指摇椅,继续耐心喂她。
亦悠羞赫的暗想:难道他这几晚一直和自己同处一室么?
喝完粥,他又端来一小碗汤药,仍是温柔的看着亦悠。药汁很苦,咽下一口亦悠就蹙起眉尖。楚云飞笑道:“你不是医生么,良药苦口也不知道?”说完,修长的手指伸向她的眉心,似要去抚平那微蹙。
江亦悠眼前突然闪过那双白手套明亮刺眼的幻象,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一让。楚云飞漂亮的剑眉也紧锁起来,他敏锐的觉察到了江亦悠的畏缩,眼神瞬间变得落寞而深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晦涩:“自我从军开始,钱伯钧就是我的部下,十多年来,跟着我南征北战,立过不少战功,也曾为我挡过子弹。若不是他铁了心要投日本人,我也不会要他的命。 ‘一将成名万骨枯’——作为军人,我的手上沾过不少人的血,将来也会有更多的人死在我的枪下。”
民族、革命、正义这些词都不能改变江亦悠对生命的珍惜,成长于和平年代的她至今无法接受人与人之间的血腥屠杀,即使是叛军,即使是日本人。尤其是她第一次那么真切的见到一个人把另一人杀死,喷溅出的血液是那样黏稠滚烫,皮肤上的记忆足以让她终生不忘,而残酷冰冷、毫无迟疑的举枪者,却是她以往所崇敬爱慕的人。
楚云飞不理会她的沉默,继续说:“但也只有通过杀戮,才能加速推进战争,战争结束后,我们的国民政府才能真正独立统治中国,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才能最终得以完成。”
她凝视楚云飞道:“你不觉得国民政府统治下的中国,已经到了官吏腐败、四野哀鸿、经济崩溃的边缘了么?你还愿意为它而战?”
楚云飞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是战时,也是中国民众为了民主和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江亦悠执拗的讽刺道:“你所说的付出高昂代价的中国民众不包括四大家族吧?”
楚云飞顿时怒气上涌,他狠狠瞪视这个大病初愈的女子,原本对她被卷入残酷血腥的枪杀场面已经感到万分抱歉,晕倒落马后又高烧不断更让他心痛不已,自己才衣不解带地一连三晚亲自看顾。可她刚刚醒来,没说几句话就让他生出恨不得当场掐死她的冲动。
“诡辩!”楚云飞道:“悠小姐,如果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你再敢发表这种危险的言论,我就-------,哼!”话没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他说这些话的冰冷神情和转身离开时高峻冷漠的后背,依然深深萦绕在亦悠脑中。亦悠抱着双膝暗自抽泣:今晚的种种温情,不过是他对救命之恩的答谢,自己不该对这个战乱时代的嗜血军人再心存幻想。
楚云飞离去后的房间变得冰凉彻骨,燃烧着的炭火也不能带来一丝温暖。亦悠拭干泪水,盖紧棉被却又不能入眠,枕头上被子里都是他的男性化的气息,怎么都忍不住的要去想:外面那么冷,夜又那么深,他会去了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步伐铿锵而坚定的径直走进内室。亦悠从睫毛的缝隙里偷觑,果然还是他。楚云飞即将走到床前,亦悠赶紧合上眼帘装睡。
少顷,床架子咯吱一响,楚云飞高大健硕的身躯竟然躺向她身边,并把她往床里面挤了挤。江亦悠慌忙坐起身,只见他刚才的怒容已经消失,闭合着双眼,但还是眉宇微锁,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过一会儿打个哈欠,伸了伸两条长腿,一把扯过半床被子。
亦悠震惊的有些结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下去啊。”楚云飞仿佛睡熟了,江亦悠又推又掐,对方就是不搭理。她简直哭笑不得,最后赌气说:“你不走,我走。我回自己房间睡去!”
团座大人还是镇定自若的高卧,双手垫在脑勺下,已经换了一幅怡然自得的神情,口角还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愉笑。亦悠咬咬牙:看来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了——没办法,老式架子床只有一边可以上下,而这位阁下正死沉死沉的霸占着靠外侧的大半张床。
她刚抬起一条腿迈向床沿,突然被人猛拉一把,重心不稳的摔倒在一具宽阔厚实的胸膛上。立即,对方一个翻身把她紧紧压在身下。
“咳,咳!”骤然遭受类似擒拿格斗的一记袭击,江亦悠肺里的气体都快被撞瘪了。她气愤的骂道:“想杀人啊?神经病——”但又立即噤声,因为她看到楚云飞黑瞳深处正燃烧着奇异的火苗,炙热而鬼魅。那样充满掠夺和欲望的眼神和那么近距离的逼视,让江亦悠无处逃遁。
“悠儿-------”他喃喃的轻唤着自己为亦悠取的小名,声音含混磁性好听。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眉眼、发际、颈项,然后停留在娇嫩樱唇上,缠绵细致的探寻着 、纠缠着。一双大手却丝毫不曾犹豫的攻城略地,肆意攫取任何他想要的战利品。
亦悠已经没办法思考,所有一切都不再是她所能控制,而她惊讶发觉自己也甘心沉沦于这段跨越时空的奇异情缘中。
第十二章
晋绥军358团的团部人员都知道不近女色的楚团长更有些洁癖,除了勤务兵外从不让人进他的卧室,但那天他居然抱着昏迷的悠小姐直接冲进自己房间,并一叠声的叫传医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让众人称奇不已。以后几天素来沉着冷静、喜怒不露于声色的团长变得暴躁古怪。比如昨天半夜里突然怒气冲冲的号令全体校级军官们开会,但还没等通讯班集合完毕,又不让他们去了,并劈头臭骂一顿,说他们反应迟钝云云。骂完又把自己关进指挥室,对着地图生闷气,留下通讯兵们站在冷风里面面相觑又不敢解散。
幸好团座大人的非正常行为没有持续多久,今早已经像往常那样早起安排军务,只是在关照军医继续为悠小姐调理疗养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得知悠小姐已经苏醒并仍然留宿在团长房间里,团部上下都心照不宣,人人松了口气。
韩招娣带着煎好的中药进来时,江亦悠正兜头蒙着被子,把自己蜷成大虾状,打算一辈子不见人。听到招娣强忍的笑声,她想自己现在不仅外形像虾米,脸色肯定更像一只煮熟了的虾。招娣左等右等不见江亦悠露出脑袋,只好自言自语的说:“哎呀,这药都快凉了,再不喝可又要重煎了。我去向楚团长报告好呢还是告诉孙副官?”话音没落,江大小姐立马跳下床喝了个底朝天。
告诉孙副官?不如买俩喇叭直接安在三多堂门楼前广播好了,这死丫头,越来越刁钻了。
得知楚云飞带着孙副官去李家镇重新整编一营去了,江亦悠如释重负,虽然还是怕被人笑,但总比面对楚云飞要好多了。“身为新时代的女性,这点算什么?”她不停想着21世纪的未婚先孕、婚前同居等常见现象,才有勇气以过街老鼠般的速度窜回自己房间。洗漱换衣,一低头,看到身上的青瘀又差点崩溃。
正在整理衣物,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江亦悠寻声到后院,只见万家四姨太五姨太正在后门口哭天喊地的,十分可怜。招娣告诉她,在她昏迷的时候,万氏父子已经被楚云飞以叛国罪公开枪决,万家所有资产被充作军费。大太太收尸后回娘家了,家人们也相继被遣散。这两个年轻的姨太太都是外省买来的,无家无业、无儿无女,想拿回自己的悌己,但卫兵不许。
“大太太不管么?”
“哪里管她们,自己将来也要看娘家人脸色呢!只有生了大公子的二姨太被族长接去了。”
“二少爷也不是大太太生的?”
“不是,二少爷是养子。”
万老爷纵欲无度,妻妾成群,膝下却荒凉,儿女多数未及成人便夭折,如今更加的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江亦悠对万家遗孀总觉得内疚,她去求管事的林参谋,把这两个姨太太的物品发还给她们。林参谋岂能不识趣,如今这位悠小姐可能就是明天的 “楚太太”,巴不得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带着拭泪不已的姨太太去房间收拾细软,亦悠更是难过,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她们。四姨太一向和江亦悠交好,撒完眼泪,临走时对江亦悠说:“悠姑娘,我们并不怪你,只能说老爷糊涂,自己命薄,只好再去寻个好人家。可是二太太对你恨之入骨。她虽为妾,但为老爷生养了大公子,全家上下都把她视作王母,现在她还住在万家埔-------”
江亦悠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愧疚说道“多谢四姨太提醒,万一遇上,我一定尽量让着二太太。你们各自保重!”
晚上,江亦悠怎么都不肯搬去楚团长的房间,闩上门把自己关在房里。楚云飞压着怒火隔门低声说:“你不想让护士们看笑话的话,就乖乖开门,你以为这两扇破门板能挡得住我么?”江亦悠只得就范,对方进屋后立即惩罚性的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蛮劲发作过后,楚云飞从背后轻拥着她,贴着她耳鬓诚恳的说:“悠儿,能嫁给我么?”
“好。”
“呵,你倒干脆,不像别的闺秀那样妞妞捏捏的,但女孩子家也总该矜持点吧?”
江亦悠心里暗想:我能有别的选择么?
“只是,马上又要一场恶战,现在成亲万事都欠准备,何况战场生死难料——”他刚才调侃的语气已经转沉重。
江亦悠回过身,坚定地说:“我要嫁。”又调皮的笑道:“你不能给我一场豪华的婚礼,我也没有丰厚的嫁奁,咱俩算扯平了。”
楚云飞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初次见到亦悠。
虽然团长说婚礼一切从简,但团部上下都认为总得有个大喜的样子。女孩子们连夜剪喜字、做荷包;后勤采办也四处奔走采买牛羊、菜蔬;卫士们都忙着清扫布置,三多堂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楚云飞给了亦悠很多钱让招娣陪着去镇上买些衣物首饰。她素来不喜欢穿金戴银的,只挑了一串珍珠项链,韩招娣留心到她连耳洞都没打,惊讶得叫起来:民国时代的女性没打耳洞的可非常稀罕。小镇没有卖成衣的店铺,亦悠在布店里挑选合适做嫁衣的料子,忽然间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朝店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位衣着粗陋的老妇人挽着只破篮子正目不交睫地盯着她。那妇人高鼻薄唇,年轻时一定也是个美人,但那恶毒凄厉的眼神看得人心里直发瘆。直到她拧着小脚蹒跚走远,江亦悠才想起,那是万家的二太太!没想到才短短几日,她已苍老如此,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