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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章第二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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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楼到二楼,只有二十多级楼梯,可谢志凡却觉得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手中握着叶锋杰交给他的钥匙,他知道他握着的,同时还有叶家人所有的期盼。
叶锋杰曾说,是叶家亏欠利利太多。很明显的一层意思是他们当年的疏忽造成她幼时不可磨灭的阴影,但他同时感觉到背后还有更深刻的含义,才是叶锋杰真正所指。
踏上二楼最后一级楼梯,走廊尽头的门前,她正靠着墙,抱膝坐在地上,侧向另一边的脸让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响亮而单一,她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直至声音停在她跟前,才让她缓慢地抬头。
想起小时候的事,她的眼神有些迷惘。抬头看向高大身影主人的脸,逐渐清醒的神智却令她对着他自嘲地笑了。
“果然是你。”
“如果不是我,岂不是会让其他人看见你失魂的样子?”
发现她似乎没有起来的打算,他向她伸出手。没想到叶嘉利看着他的手一岫螅醋约撼抛诺匕逭酒鹄础?
“钥匙?”
向他伸出手,失去了光彩的眼看向他,可空洞的无神让他无法以眼神和她有任何交流。此时的她,与刚才在客厅中的自信、灵巧的她判若两人,比起往常的平淡更拒人于千里。
轻轻握着她伸出的手,谢志凡越过她,用那一串钥匙中最大的一把打开画室的门。
室内的昏暗让他驻足几秒后,才渐渐适应。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间里顿时一片明亮。环顾四周,宽敞的室内放着一张木做的躺椅,一张高脚椅和几张木凳子,高脚椅前是一个立着的画架。房间的四面有一面是窗户,却被厚重的窗帘遮得透不进一丝阳光,窗前是一张高至腰的长木桌,上面立着几个小画架。另外三面的墙上挂着大小不同的画,皆是出自一人的手笔。
趁着谢志凡打量四周的时候,叶嘉利挣开他的手,走到右边的墙前,仔细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画面上的人,让她回想起很久很久前的事,那些似乎早被她遗忘的开心回忆……
“喀”的锁门声让她倏地转身,小时的回忆涌上脑海,惊慌的眼看清眼前的人后,心中的恐慌才渐渐平息。
“怎么了?”刚回过头便看见她惊慌的样子,谢志凡不禁问道。
“没有。没什么。”
看了眼门把和他手中的钥匙,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出太多不安,叶嘉利回过身继续看着眼前的画,陷入沉思。
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落锁的房门和自己握在手中的钥匙,若有所思地把钥匙放入裤袋后,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墙上的“画”。
走近才知道,她一直在看看的,并非什么画,而是室内唯一的彩照。
那张照片,应该是叶家的全家合照。叶文瑞和一位老妇人坐在中间,身后站着叶锋杰和赵冬妍,四周叶家的几姐弟或站或跪,还有被两位老人家抱在怀中的叶嘉浩和叶嘉利。
那时的利利比他们初次在“白园”见面时还小,应该只有三岁左右。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两侧,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仿佛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可是最令谢志凡惊奇的不是她的笑容,而是当时赵冬妍的身段——
“你还有弟妹?”
“你看过书房里的全家照吗?”犹豫了一会儿,她不答反问。
沉默地点头,那张全家照是叶锋杰拿给谢家人看的,是利利十五岁时拍的照片。可在那张照片中,也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啊!而且,他也从未听叶家人说起她还有弟妹。
“只有这张照片,才真真正正包含了我所有的家人。”
她声音中的悲伤使他不再专注于照片,低头看她,发现她凝视照片的眼神也带有沉痛。只听她继续讲到:
“有我仍未去世的奶奶,还有——我出生没几天便夭折的弟弟。”
难怪叶家人在看书房的全家照时,总有莫名的唏嘘。他一直以为是因为缺少利利的奶奶,没想到缺少的,还有一个仅问世几天的生命。
“利利。”
握着她的手,她沁人的冰冷刺痛他的手心,连带让他的心也感觉到刺痛。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怕自己一时的失言会引出她更多的伤心。
“你想安慰我吗?”
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谢志凡看着她一脸的失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叶嘉利则松开被他握着的手,圈上他的腰,把头埋入他肩胛处。
意外被人抱住的他也轻拥着她,是对她无声的支持。
在他怀中闭上眼,本以为他的热能温暖她的身心,可在他怀中,她却发现自己的冰冷与他的温热无法融合。
“每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我都会很不开心。因为,我弟弟是第一个因我而死的人,正如昨天晚上的六十七个人,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从他怀中传来的声音闷沉沉的,甚至有一点点的哽咽。抬起她的脸,却无法发现她眼中应有的泪光。
“她说得很对,我根本就是个不祥之人,任何人靠近我,都会遭遇不测。我……”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那天,她明明不曾对传言产生任何情绪,为什么今天却这样对他说?
“你是剑桥闻名于世的高材生、天才少女,是看着科技不断进步的留洋学生,而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念佛经道学的无知女子。为什么却对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如此深信不疑?!”
他的怒气让她瞠目,可听到最后,当明白他生气的原因后,只能苦笑以对。如果他知道她的笃信无关神佛,他还会不会如此紧张地对她说这番话?
松开搂着他腰的手,退出他的怀抱后,定睛看着他,决绝地说:“我后悔了。”
弄不清楚她话中的意思,谢志凡捉着她身侧的手,不让她远离。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愕然地松了手。
“我们的婚事,取消。”
她的话如晴天霹雳,稍微地冷静后,他一下子冷下脸,以更坚决的语调说:“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要胁我。”恢复往常冷淡的语调,心中也对自己的话感到可笑。他对她的事一无所知,又如何能要胁她?
“以我们两家的交情,在商界的地位,你以为你的家人还会由得你在这个时候退婚吗?”
看着他没有一丝慌乱,只愈加深沉的眼,叶嘉利突然有点心慌地感到似乎掌握一切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我没有必要得到他们的同意。只要我离开,他们永远都不会找到我。”
“我何必花费心思去找你?!如果我没猜错,三年前你之所以回叶家,是因为‘华心’财政上的危机。”
优雅地走到躺椅上坐下,把椅背调回正常座椅的位置,盯着她讶异的眼,才不疾不徐道:“想必三年后的你,更无法将‘华心’置之不顾吧。”
“你以为你们伪造骗人的把戏,可以骗得过我吗?”不敢疏忽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深怕在这场已无多少把握的对阵中输得更惨。
“如果不是‘伪造骗人的把戏’?世界第一与世界第二的实力本来就相差不远,如果‘凯凡’有心要斗垮‘华心’,也并非一件不可能的事。何况,只要你一走,‘华心’的内乱恐怕还来不及收拾,如何去应付突如其来的外敌?”
向她伸出手,英俊的脸上闪动的,是冷酷的笑。
“过来。”
面对此时的他,是不曾有过的紧张。没有按照他所说的走过去,反而后退一步,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道:“你也会说,以我们两家的交情,你不会……”
“我会!”阴沉地截断她的话,冰冷的眼底闪过一丝凶狠,映在她眼中使她对眼前人有了莫名的恐惧。
“曾经,我为你种下了满园的白玫瑰。在你失踪后,我可以在一夜间把它们全部铲尽。今天,为了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也可以做出任何不择手段的事。”
满意地看着她愣在原地,已开口无言,谢志凡的心中因她的样子而掠过心痛,可仍是继续以冰冷的语调说道:“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踩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他面前,伸出的手才刚被他握住,人也被他扯入怀中,坐在他大腿上。
“你记起的回忆中,没有这一面的我,对吗?”
叶嘉利惊讶得说不出话,他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我说过,既然你已不是当初的芙儿,我也不是八年前的谢志凡。你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我也有。只是我一直不想以这样的面孔来对你。”
手轻抚着她脸上细嫩的肌肤,温柔的动作仿佛害怕再大的力气会弄伤她。
“利利,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如果不是你想离开我,我又怎么舍得对你说出那些话。”
末尾的话吻进她唇中,手改而扣紧她的头,让她无法躲避他的吻,直至他尽情地发泄完心中的怒火,才放开早已气喘吁吁的她。
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默默依偎着对方,感受着难得温馨的宁静。
“你弟弟是怎么回事?”
心里“咚”地抖了一下,他直接的问话像一把利剑直插入她的心。听出他的语气不复刚才的阴冷,可一下子仍摸不清此时的他是否允许她忤逆他的话。
“利利,我不是想逼你。只是有些事情说出来,让别人和你分担,你会比较舒服。”
回复低沉的声音让她心安,但仍没有足够的信任让她坦白地对他说出往事。
“还是,你仍打算在我面前装作忘记所有,好让我去向你家人询问?”
几乎又上扬的怒火遮掩了理智,话中的口气也显得比刚才冷硬。她不信任他的事实像揉进眼中的沙子,稍稍触碰就难免生气。
他忽冷忽热的情绪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想到这件事情看来对他而言将也不再是秘密,只好开口回答他。
“我弟弟……就在拍完这张照片不久,有一天我贪玩,趴在二楼楼梯的栏杆上和仍在楼下的爸妈说话。可护栏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松了,妈为了能接住我,被护栏压到。结果……早产,而我弟弟也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在出生后几天便夭折了。”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么深的自责,两件事看起来,的确都像是因她而起,可归根到底,都并非她的过错。几个多事的妇人在上流社会中没事时讲的闲话,就让她如此深信不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的恐怖程度他总算是见识到了。
“那只是意外!其他人怎么说你不去理会就是了。”
“很多次的意外就不是意外了。”
与刚才回忆时的悲伤不同,这次她浑身透露出的气息,是与昨晚一样的绝望。不理会他的呼喊,呆滞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叶嘉利!”
掐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看他,等她的眼神稍稍有焦距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意外就是意外,无论发生多少次,仍是意外。除非,像昨晚那种蓄意的谋杀,才不叫意外。”
看着她仍显迷糊的眼,谢志凡继续补充道:
“你认为昨晚的六十七个人是因为你而死,这才是真正的愚蠢。你有听说过不祥之人连自己也会因此而受伤吗?那些人是刻意要你往这个方向想,让你内疚,甚至希望你因此而伤害自己。后来你的车爆炸正是最好的证据,表明那些人的目标是你。既然这样,那些人的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懂,这些道理她当然懂!只是,如果那些人不是为了对付她,又怎么会牺牲六十七条人命!这真能说与她无关吗?!
看她似懂非懂地转开眼,只能紧紧地抱她搂入怀中,以她实在的感觉来安抚自己的心。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久后,她清冷的声音传来。谢志凡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感觉到他的允许,再思索了一会儿,她才开口。
“向日葵是向着太阳开的花,如果下雨,它会怎样?”
没想到她问的竟是如此奇怪的问题,看向她望着的方向,是阳光下灿烂夺目的向日葵。
“下雨时的向日葵,花盘应该是向着地面。”仔细回忆以前学过的知识,找到最有可能的答案答道。
“向着地面?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呢?它不会死吗?”
“这……应该……”
“会”字刚要说出口,谢志凡倏地住了口。眯着眼看向墙上的向日葵,再看向她平静却尚显迷惘的脸。向日葵、太阳、雨、死。他早该意识到她问题的不寻常。如果他的“会”字已说出口,是不是等于增添她寻死的勇气?为什么她总如此灰暗地看待人生?
“我只知道,无论多大的雨,总会有停的一天。”
“只怕雨停的时候,花已经死了。”
“那只能说是这朵花的懦弱。不坚持到最后一刻,谁会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出来?我们应该抬头迎接,而非低头躲避。”
“也许正是因为这朵花的倒下,太阳才会出来啊!”
“你……”
看着她抬头,眼中没有本以为会存在的抑郁,反而是与她脸上相辉映的浅浅的笑容,像一朵刚要绽放的白玫瑰,清纯出尘。
“有没有看过迎着雨仍能抬头的向日葵?”
她脸上的微笑让他移不开眼。重逢以来,他从未看到她有像此时那么轻松的一面。不需要多大的快乐,小小的欢愉已撼动他的心。
跳下他的腿,叶嘉利走到桌前,打开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个夹着许多画的画夹。从里面抽出几张,递给已走到身边的谢志凡。
接过她手中的画,仔细看清后,嘴角不由得也浮起温柔的笑。
图画纸上画的,都是一些人形化的Q版花朵。像面上的第一张,向日葵的两片叶子叉着腰,高高地抬起生气的脸迎接倾盆大雨。那高高撅起的嘴、紧皱的眉头,无一不描绘得惟妙惟肖,仿佛真是一个戴着向日葵头饰的女孩跑进画中。
“你很有画画的天分。”作为一个时装设计师,他必须有一定的作画水平,因此也轻易地看出这些画虽然仍出自小孩之手,已不是普通之作。
“天才少女嘛!”小小地自嘲了下,心情也因看回幼时的画而变得轻松起来。
看向她带着微笑的脸,真正让他感到开心的是她内心的最深处,仍对人生有着积极的定义,仍希望能抬头迎接雨天。
“刚刚那么开心,是因为想到这些画?”
因他的话而愣住,突然想到,自己已有很久不曾那么轻松地笑过,不曾和他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似乎,对尔、对三哥,也不曾有过。
“尽管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倾盆大雨,但我知道太阳一定是藏在你这片乌云的背后。”
他状似自言自语的话勾回她的知觉,只见他正拿着笔,弯腰在她幼时的画上写上说的话。
“我永远都不会低头。只要抬头面对你,就等于面对着太阳。我相信前方的路上总有无尽的希望。”
“面对着太阳,认定人生的路上总有希望。”
相似的话交错地在她脑海中出现,定睛看着他龙飞凤舞的字,仿佛提醒着她,曾在什么时候,她也像画中的向日葵那样勇敢地抬头面对风雨,认为前路总有阳光。
“利利,怎么了?”
担心她又有什么异样,谢志凡用手在叶嘉利眼前晃动着,引起她的注意。
“你说的话和我奶奶死前说的很像。”刚回过神的她没有多想,便将心中的想法讲了出来。
“你在咒我快要死吗?”
本是开玩笑的话,在说完后看见利利“刷”地变白的脸,想收回已来不及。
“啪”地一声,她手中夹满图画的文件夹因她失神的松手而跌落在地上,图画也散了一地。
突如其来的情况总算让叶嘉利没再多想,连忙蹲下来和谢志凡一起收拾地上的画。捡到桌底下时,室内唯一比较阴暗的角落又勾起她以往的记忆,让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愣住地看着那一片阴暗。
“利利,你捡完了吗?”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她清醒了些,不再去看桌下的黑暗,她低下头站起来,可突然的眩晕使她脚步不稳地倒向身边的谢志凡。恍惚中,似乎看到阴暗桌底下那个白色的身影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不要!”
惊恐地低呼着,拨开谢志凡扶着她的手,叶嘉利向后退了两步,靠在桌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刚那个幻想……那张脸……
“利利。”
他向前一步,伸手想扶她,无奈却看到她也同时退后,躲开他的触碰。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没想到刚刚轻松的气氛就这样被破坏殆尽。她脸上渐渐恢复的冷漠和眼中的防备让他知道两人又回到了初时的情形。
受不了室内忽然变得郁闷的气氛,谢志凡绕到长桌旁,拉开窗帘想开窗透气,但没想到厚重窗帘的背后竟然是一整片的玻璃。
“你想开窗吗?”
她的声音仍带有些许不安的颤抖,可她的眼神除了平静,便再也找不到任何情绪。
“改了也好,这样比较安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一味地自言自语,小心不让话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过。”
压下心中因震惊而想回过头去看她的冲动,只听她继续说道:“奶奶去世前已经病了很多年,她的病不能吹风,所以这间房间里一直都没有窗户。”
像是忽然明白什么地回过头,谢志凡发现利利也正看着他,以一种平静得荡漾着残忍,让他无比心寒的目光。
“我四岁时的车祸,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想必没有人告诉过你吧!当时车上所有的玻璃都碎了,不是因为撞击,而是因为从小时候开始,只要我处于极度恐慌的状况下,周围的玻璃制品就会自动破碎。”
她告诉他这么多的事情,是在暗示一个事实吗?她眼中的残忍,究竟是对他还是对她?
“利利,”他无比认真地盯着她的眼,小心地开口问道:“你认为两层楼的高度,会死人吗?”
尽管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平静,可实际上他的心已跳得快到无法控制。越接近事情的真相,他就越觉得她眼中的残忍不是对他,而是对她自己。
从他的小心翼翼中发现他的紧张,叶嘉利走到长桌的另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不再看他的眼。
“两层楼的高度,对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来说已经很高了。以致她认为——”
停顿了下,再次转过头看向他,等待着他眼中即将出现的厌弃。
“只要跳下去,便什么都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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