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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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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瞿塘峡回巴陵县的半月之后,唐奕辰向钟杳要回了自己的千机匣。
凌虚子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眼中浮起清浅的笑意,她自然是欣悦的。
暌违多年的约定,她本以为他早已忘却,或是刻意地回避。没料到今日此时,这个昔年出身唐家堡的顶尖杀手,终于有了重拾劲弩的那一天。
钟杳从房间里取来一个檀木长匣,里面妥帖地安放着他的武器。
唐奕辰盯着那把赤金熔铁的劲弩,一时竟有些微微失神。
他当年持弩的惯用手是左手,而如今握剑的是右手。当初钟杳的用意便是他可以不致因为习剑之后的招式遗忘了持弩的习惯,如今想来也是煞费苦心。
那把弩是他十七岁那年出师的时候,师父唐怀信亲自为他铸造的,名曰“碎屏沉星”,同他的“沉星”之号恰好对应;而另一位“地渊”,也曾擎弩在手摧山射海,同他并肩而立抵挡刀光箭雨,而如今那些往事仿佛被浸入溪水中的墨迹,消褪淡化得如同隔世。
唐奕辰拿起那把弩,侧刃上的血迹早被拭去,光亮锋利得如同初新;矢道机括上均被细心地擦拭过,依旧泛出鲜亮沉郁的色泽。
当年被他弃之敝履般抛于映秀湖畔的千机匣,却被她细心妥帖地存放了多年,甚至不吝精心维护,只为了有朝一日的完璧归赵。
“可还称手么?”钟杳抬眸望向他。
“师父……”他一时竟是哽咽难言,“你又何必……我当初扔掉的时候,就未曾想过还有一天会再拿起来……”
“武学本身是没有错的。”她的指尖停在弩身上,无声地滑过一道,”你少时苦练的罡风镖法、乾坤一掷,都是防身立命的根基,像你这般出色的杀手——”
仿佛是不敢相信钟杳对他有如此高的评价,唐奕辰又讶然又震动地把目光落到师父的脸上,而凌虚子只是垂眸一笑,继续道:
“你当年的性子,还是略躁了些,武学不是你拿来发泄的附庸。就算有一天,你失去所有了,”钟杳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他欲开口的反驳,“只要你还能追命三千,便还是最令人胆寒的存在。所以答应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永远不要自废武学。”
之后他不再只是个刺客,或是剑客,而是个远攻能夺命近战能封喉、武学上异类般的存在。左手擎弩右手持剑,气场之内几近无敌,惊羽诀同紫霞功两种心法完美契合的化身。
而钟杳也愈来愈少地出手指点他,唐奕辰一直以为是自己武学精进的结果,直到最后这个冬天的到来。
第七年了。
这年的深冬,连地处湘地的巴陵也罕见地下了场大雪,把巴陵镇周围的油菜花田尽数掩埋,映秀湖结了薄冰,仿若一面明镜,孤伶地映着青白日光。桃丘周围的丹顶鹤和东流鹿也难觅其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遮去了往昔的桃红竹碧。
那几日钟杳的身体一直不好,几乎是闭门不出。唐奕辰去敲过几次门,都不见回应。
男女有别,他又不好破门而入。就这样在门外立了许久,潇湘岛的朔风拂过竹海,如死寂的巨浪穿过他的指尖,几乎冻得失去知觉。
傍晚的时候风雪终于停了,他又静静地等了片刻,转身欲走,门却无声地开了。
钟杳站在门后,正抬眼看向他。只一眼,唐奕辰感觉方才朔雪寒风中仍鲜明活络的五脏六腑似乎顺便被冰冻住,惶然间连神情都不能自已。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苍白的面容,唇上血色亦是几乎褪尽,衬得眉眼的轮廓却是越发清晰深刻;她的手指搭在门上,而指节已然泛出微微的青白色。
唐奕辰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指尖,掌心传来的温度几乎是要冰到他的心底去。前所未有的异样感在顷刻袭来,他望向她的眼底,那里安静得仿佛深潭古井,泛不起一丝涟漪。
“师父,你生病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只有开口说话才能勉强压抑住脑海中不断传来的不安感。他不敢深想,不愿同那个隐约预知的、同过去种种被他无意忽略的细节对应起来的答案对视,而那个答案,那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是啊,我生病了……”她的手指依旧被他握着,要是放在平时,凌虚子断然会挣脱开去,而此时她似乎连这般力气都失去了,只是淡然道,“烬之,替我去一趟龙饮丘,请万花的谷姑娘过来一趟。”
“然后把这封信,飞鸽传书给我师兄祁进,他在南屏山的北面,收到信后应该会马上赶过来。”
“然后呢?”他茫然地问道,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沉下去,仿佛暴雨暗夜中的孤屿,缓慢地陷入大海深处,永不复现。
“然后?”她似乎是有些意外地反问了一句。
“然后……我呢?”
她闻言的一瞬微微地笑了。他见过她的许多次笑容,皆如暖风般沁人无声,但这次,浮现在她脸上的笑容,竟有种别样的、夺人心魄的美意,仿佛指尖沁出的血珠,猝不及防间遮盖了痛楚。
“还记得拜师那天,我同你说过的话么?‘若有一日,我让你离开此地永不回来,你必须照做’,”她眼中透出怀念的意味,似乎想起了那天桃林烂漫,而少年青衫落拓,沉着应声。
“记得,可是——”聪颖如他瞬间明白了钟杳的意思,连面色都变了。
“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便是你践行承诺的时候了。”她将手指从他掌中抽出,还忍不住蹙了蹙眉,“我病好之后,也该随祁师兄回华山去了,这巴陵也不能住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一辈子……多么奢望的一个词。
他眼中有瞬间的恍惚和隐忍的痛楚,却在她眼中觅到了同样的神情,却又仿若只是错觉。
怎么会呢?她是那么镇定淡然的人,怎么会流露出这种同他相似的情绪?
他抿嘴一言不发,而钟杳已转身退回屋里,将门复又关上了。
他站在门外,定定地望着那扇门,似乎能透过门再看一眼凌虚子,而终究只是徒劳。
“师父……等来年我得空上华山,再来寻你。”他的嗓音喑哑,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艰涩地对着一门之隔的那个人说道。
而钟杳再没有应他。
***
唐奕辰骑着马疾驰在北上通往洛道的驿途上,两旁枝桠上落满了积雪,被风一吹簌簌作响;马蹄在雪道上不时打滑,好几次险些落下马背来。
他却罔顾这些,不断地催马加速,仿佛离开巴陵这片地界才能令自己好受一些。他恍然间想起初历巴陵的那一日,也是沿着这条路南下,来到映秀湖畔,然后坠马昏迷,醒来便见到了她。
七年光阴倏忽而过,一切仿佛命理轮回般倒置初始,曾经天真地以为这湘地桃源便是自己的终老之处,却终究还是要踏上颠沛的道路。
仿佛,终究只是一场梦。梦破梦醒,那袭视线里令人安心的白衣,终究还是要消逝而去。
他勒马停在巴陵和洛道的交界处,夜奔腾不安地打着响鼻,仿佛疑惑于主人的迟疑不决。
唐奕辰握着缰绳,转头望着背后熟悉得仿佛溶进了血液里的那片风景。左边那座便是白首山,他和钟杳曾经来这边练过生太极的施放。当时四下静谧密林清幽,山顶有一方空旷草地,极适合对剑。而如今这座山被大雪掩埋成了视野里盲点般的白,仿佛曾经的四季变迁都是虚景幻影。
他怔怔地望着白首山,忽地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毅然拨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
眼前的小屋掩映在夜色的竹影里,仿佛同他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
唐奕辰刚把马拴好,却见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他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去;而那人仿佛也被他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质问道:“你是谁?”
是个女子的声音,却不是他的师父。
电光火石间他认出那是白天他从龙饮丘请来的万花医者谷之岚,忙行礼道:“谷姑娘,是我。”
同时一步跨到窗下,让对方借着光亮看清自己的样貌。
“是你?”谷之岚也有些意外,“你来做什么?”
“我……”他却不知如何对眼前这个陌生人开口解释,最终还是低声道,“我还是放心不下,等我师父病好了我再走。”
“凌虚子……是你师父?”谷之岚吃惊得提高了声调,“阁下不是唐门弟子么?”
“是,但我也是凌虚子的徒弟。”他有些不耐起来,“我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万花医者重复着他的话,声音里满是行将溢出的愤怒,“你难道不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最后一句听在他耳里无异于数个惊雷陡然炸裂,他感觉自己四肢百骸的知觉被瞬间抽离走,耳边嗡嗡作响,而脚下虚浮,连站立的力气几乎都要失去。
或许是他面上太过惊惧的神色也令谷之岚有些糊涂了,她望着眼前这个背挂千机匣腰配长剑的年轻男子,吃不准他到底知晓多少真相,于是忍耐地问道:
“凌虚子的病情,你知道多少?”
他微微低了头,窗口的烛光在他头顶融起暖黄的色泽,而这个人此时周身的冷意已经无法形容。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我一直以为……以为她只是身体弱了些……”
“她不曾告诉你?”万花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唐奕辰沉默地摇了摇头。他似乎一个字也不愿再多说,单手撑在窗棂边站了一会儿,身体微微发着抖。
谷之岚亦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对他的怒意也被他此时的模样抵消得干净。
多少出于好意的欺瞒,却在对方得知真相的一瞬间,爆发出永远无法预知的伤害力。
于眼前这人是如此,于她亦是如此。
“外边冷,不如进来说话吧。”
唐奕辰跨进门来,夹带着夜色里浓重的寒意和风雪。
“我师父她现在怎么样?”他还未等她关上门,便是语声急切地问道。
“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谷之岚转过身来,“我从谷里带出来的药加上灵虚子之前留下的展凤丹,也只够渡过眼下,之后——”
她面色凝重:“凌虚子的病情,我之前便听药圣说起过,但那时我也还小,直到如今亲眼看到,方觉身为医者,竟会如此无力。”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唐奕辰望着她的神色,胸腔内似被万箭贯穿,绝望和痛楚如潮水汹涨将他吞噬,“只要有办法,我都可以——”
万花医者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当年凌虚子为何从华山南下巴陵?就是因为连孙药圣和董神医都无力回天……药圣当初说她只剩八到十年好活,如今算来也该是第九年了……”她似也不忍说下去,仍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她望见唐奕辰伸手按在眼睛上,半晌没有说话。他个头很高,谷之岚也看不真切他是否流泪,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被定了身般。
“等等……”她忽地想起什么来,“我以前听舅舅说过,唐门四老之一的唐怀礼制有回魄丹,可以使重伤濒死之人恢复痊愈,可是真?”
“当年我们出师的时候,曾听老太太说起过,说是每人都有一颗,以备不时之需。”他深吸口气,眼中显出回忆的神色,“但我没亲眼见过实物,在我离开唐门之前,也没见过有重伤弟子服用。”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里挂着钟杳的长剑,剑鞘细长流光,熟悉得一如往昔。
“无论如何,我也要试上一试。”他看着谷之岚,下定了决心,“谷姑娘,眼下要麻烦你先留在这里照顾师父了,我这就前往……唐家堡。”
他说出那个暌违多年的地名,仿佛被轻微蛰咬了一口,不自觉地蹙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