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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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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在潇湘岛南面的桃丘行的拜师礼。
湘地的暮春,四周俱是烂漫盛放的桃树,而过了一座木桥便是遮天蔽日的竹林,天光高阔清朗,附近杳无人迹,清净得令他心安。
当时他已不再身着那一身蓝黑唐门定国,而是青衫落拓。少年将目光从那竹林的尖梢收回来——他曾足踏竹海影若魍魉——朝着那位立于桃树下的女子跪拜叩首。
从此弃弩拾剑,忘却过往的杀戮纷争。
“我没有别的要求,唯有一件:若有一日我让你离开此地永不回来,你必须照做。”钟杳的剑身落在他的右肩,唐奕辰听到她的嗓音从自己头顶传来,袅袅入耳畔。
“弟子遵命。”他跪立于桃树下,目光落在地面的新泥上。上面零星落了些许桃瓣,目光往上便是凌虚子纯白衣袂的下摆,在晨风里微微飘动。
他似乎已经疲倦了太久,久得让他只想着眼当下,不愿去回忆脑海里那些血影火光,也不愿去追问一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
钟杳不说,他便也不问。
他甚至不知钟杳的出身,直到半年后纯阳宫上官博玉造访巴陵。
开门的一瞬间上官博玉同唐奕辰俱是一惊,后者面对这陌生来客下意识地伸手到背后去拔千机匣,却掏了个空。而上官博玉亦是以为自己师妹遭遇不测,劈手拔剑作势便要闯入一探究竟。
直到钟杳的声音从门后传过来:
“来的是谁?”
灵虚子方才放松下来,拿眼睛横了一旁的唐奕辰一眼,推开他走了进去:
“师妹,是我。”
“师兄?”钟杳见到他亦是非常欣喜,站起身来,“不是说要到下个月才有空南下么?”
“今年丹房新来了两个弟子帮忙,我也就提早得空来看你了。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老样子。”钟杳答道,眼尾扫过仍旧站在门边的唐奕辰,“瞧我,都忘了介绍了。”
她示意唐奕辰过来:“师兄,这是我新收的徒弟……烬之,这是我的三师兄,纯阳灵虚子上官博玉。”
“你什么时候有兴趣收徒弟了?”上官博玉狐疑地打量着唐奕辰,“当年那些弟子在落雁宫门外跪碎膝盖也没见你瞧上他们一眼啊?”
钟杳闻言不由笑起来:“人嘛,心境不同了,想法也是会变的。”
“可是你这身子——”上官博玉有些痛心疾首地质问道。
钟杳示意他先噤声,转头对着唐奕辰道:“烬之,你先去院子里把北冥剑法再练上五十招罢。”
唐奕辰一言不发地点头出去了。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上官博玉便急吼吼地问道:“怎么,你还没告诉他?”
“我本来就不打算告诉他。”钟杳淡然道,坐回到桌案后。
“你的状况,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上官博玉从身侧暗袋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搁在桌上,“新炼的药,你可收好了——可要我说,你这样每日亲力亲为地教他剑技,吃再多的药又有劳什子用处?!”
“呵……”钟杳伸手搭在那檀木药盒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我本来就没指望有什么用处,我只是想着,在这余下的时日里,能有些作为,也比在这潇湘岛孤零零地死去要好。”
“你不知道那孩子……半年前我遇到他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光景。”钟杳的目光落在窗外唐奕辰练剑的身影上,仿佛陷入了回忆,“他是唐家堡出来的……很神奇吧?我一看他的身量举止,便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出色的杀手,出色到——别人都容不下他。”
“他的武器扔在湖边,他甚至都不想要他依身立命的千机匣了……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心都死了。”
“他还那么年轻,明明可以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又不似我。”她苦笑道,引得上官博玉心里又是一阵唏嘘,“他是个很有悟性的孩子,学什么都很快,你看——”
她点点下巴,示意自己的师兄看出去:“你看他起势的身法,是不是根本看不出来才学了半年?”
“唔。”上官博玉语声僵硬地应了一句,又立马接上,“可是你的身体——”
“我自有分寸,你莫要担心。”钟杳的目光依旧落在那练剑少年的身上,“我教他剑法,他学得这样快,我看在眼里,心中也是很欣慰的……或许对我的病反而有益处呢?”
“我要信了你的话,才是见了鬼了!”上官博玉大掌一挥,责难地乜斜了她一眼。
钟杳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微微地弯起来一些,方透出一些罕见的灵动之气。
“说真的,当年你离开华山不辞而别,师兄他们都是很难过的;你又不让我告诉他们你现今住在巴陵,你就不曾想过他们的感受?”上官博玉重重地叹了口气,“上月你的生辰,于睿还念叨起来,惹得卓师兄也伤感得不行,逼着问我你的行迹,我差点就说了!”
钟杳静静地听他述说,思绪也有些离漫,不由回忆起了年少在华山的那段时光。纷纷暮雪下辕门,论剑台的清朗日光,剑身抖落的万千风雪,那些画面已然遥远得仿佛隔世。
而她已在巴陵独居了两年。看惯了湘地的草长莺飞,日升月落,四季风光不尽相同。
琴音纱雾沁珠帘,竹风未语笑嫣然。芸薹蓁桃相携处,轻卧浅饮不知年。
离开了华山的皑皑雪峰,仿佛更能窥得四季人间万千气象,内心也变得越发平和。
当年华山落雁峰上,她在练剑时毫无预兆地咳血委顿过去。卓凤鸣请了当时在长安享有盛誉的神医董夕照来帮她诊脉,董神医断言她身患不治寒疾年寿无多。纯阳掌教对这个说法难以置信,便在万花医圣孙思邈游历至华山时特意请来为她复诊,而结果同样无力回天:凌虚子体内寒气过重,血脉淤积不通,而常年身居雪峰不近暖湿之气更加重了其病情。早年没有及时诊治,到如今已是积重难返;如能寻得一处温暖之地静心疗养,勉强还能延长几载光阴,但想要根治则已是不可能。
卓凤鸣追问余寿还剩几年?孙思邈沉吟片刻道,八至十年罢。
在场众人无不悚然变色,倒是钟杳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教中众人都不愿去相信这个事实,而寒疾对她的影响却是不言自明——早年西湖名剑大会之时她能隔日出战而依旧神采盎然,如今与人斗剑三百招开外便已是面色发白虚汗沁额。
次月她便只身离开了华山,南下寻找适宜休养的温暖之地。在巴陵定居后飞鸽传书于灵虚子上官博玉,此后后者便每年来巴陵探望师妹两趟,为她带来自己亲自炼制的丹药以遏病性。
那日上官博玉离去之后,唐奕辰进门来,倚剑在身垂首道:
“竟不知师父是纯阳宫真人。”
他语气冷淡,似乎又带了些赌气别扭的少见意味。钟杳望着他的模样,没由来地觉得好笑:
“我以为以你的聪颖早就猜到了。”
“弟子愚钝,并没有。”唐奕辰抬起头,有些意外地望见了钟杳眼底的细微笑意,不由有些发怔,之前的情绪也顿时了无踪迹,“弟子之前还以为师父是昆仑或是长歌出身。”
凌虚子舒目笑起来:“你啊……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
***
钟杳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唐奕辰是知道的,但也只知道这些。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们不曾去过离巴陵太远的地方:南下瞿塘峡,东行南屏山,至多到过白龙口。耳边是三江合流的雷霆之音,马前有宓谷的如火枫丹,而身畔便是她的逾辉耀,两人并辔而行,走过那些绵长又悠远的风景。
四年前他们应山石道人的邀请游谒瞿塘峡,并骑而过热闹的孤山集市,午后饮马戏龙滩。
唐奕辰站在江边举目望去,江心卧着横礁巨石,凭空将湍急涌动的奔漩水流分开,形成了传说中夔州十二景之一的“滟滪回澜”。他隐约想起儿时在《夔州府志》上读到的注解,不由脱口道:“还真是‘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钟杳立在一旁,闻言也是微微一笑,接道:“明明是‘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触’。”
他从未看过如此高远湛阔的天空,如丝流云萦绕其间,江面上起了薄雾,山岗间涌动着丝丝缕缕的清风,远处群山被云光浣洗成青碧色,明澈得让人微微失了神。
“那我今日倒是要触上一把!”仿佛在这清风江畔重拾了少年时的肆意洒脱,他朗声道,脱了鞋袜卷起裤管,赤脚走到一处浅湾里,任江水微风从指尖发尾梳爬而过。
钟杳站在岸边,望着他站在春日的浅湾里,身量挺拔修长,嘴里衔着一枚银镖,腾出手来挽高了衣袖,抬眼发现钟杳正若有所思地凝视自己,便自然地扬起双眉冲她一笑。
他的眼里仿佛有无数璀璨星芒绽裂其间,齿间银镖被阳光一照,反射出铮亮光芒,一时竟说不清是哪一样更为耀眼夺目。
钟杳望着他的笑容,方才打趣的话却是一时忘在脑海,只余眼前这个人,目光所触,思绪所及,全是他。
而唐奕辰还浑然不觉地将银镖拈在指尖,转头冲她笑道:
“师父,今日便叫你看看罡风镖法的厉害。”
他左侧脸颊有个浅浅的笑涡,嘴角一弯便显得尤为孩子气。她竟此时方才发觉,大概是自相识以来太少看过他开怀的模样,直到如今,在这春日碧江间,能暂时令他忘却了往事和心绪,才难得显出天性般的一面。
他指尖轻扬,伴随着一声口哨,转眼三枚银镖就分别精准地命中了三条疾游的鲈鱼,水里漫起轻微的血色。唐奕辰歪着头瞄了她一眼,眼底俱是笑意。
“这么一手好镖法,用来捉鱼岂不是浪费?”
“这叫物尽其用。”他俯身把鱼捞起来,“师父吃不吃?”
“不吃。”她干脆利落地朝堤上走。
“那我们去江流集吃任侠小炒怎么样?”
“你怎么就知道吃?”
他在身后笑不可抑。
未时将尽,两人来到白帝城的城门口,远远地听到宫关在吆喝着什么,唐奕辰催马向前探察,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师父,你一会儿还是别入城了,免得被宫傲捉去。”他握着缰绳笑喊,马蹄铁踏在城外的青石砖驿道上,清脆有声。
“为何?”
“他们在收集画像呢,美貌女子画像十金,纯阳道姑画像二十金!”他朔雪挟龙衣的襟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看,我问人要来了纸笔,我画你好不好?”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从背后掏出纸笔来,在马上铺陈开来,作势便要画她。
“少贫,人家收的是于睿师姐的画像,可不是我。”钟杳来到他身侧,就着他手中的笔在纸上写下“望荆”二字,侧过脸端详了一会,满意地道:“送你了。”
说罢便想抽回手,却被唐奕辰反握住。她察觉到的一瞬间轻微地怔了一下,他却恍然未觉,就着她的手也在纸上写了“霜州”,学着她方才的语气笑道:“我的也送你了。”
“写得都没我好看,要来做什么?”她径自驱马向前,把唐奕辰丢在后头。
“喂,师父——”他在自己身后远远地喊,“三十金呢,真的不考虑下?”
“你再不跟上来,天黑前都别想到江流集。”钟杳的声音被微风轻盈地送递过来,“还不快些?”
他望着她的背影,视野里仿佛有千万道澄净光线,温柔地将她包裹起来。天空湛蓝流云,两岸岩壁高耸,他听到长江奔涌的浩荡回响,映着两人时疾时徐的马蹄声,仿佛时光被静止那般,只余江畔清风同绝壁千仞。
去江流集的山路上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块书着“恭州”二字的路标牌,钟杳转头望见唐奕辰正漫不经心地望着那路牌出神。
“有没有考虑过回去看看?”她柔声问道。
唐奕辰恍然间回头看她,继而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我不愿意再见到他们,他们亦是如此……还是不见为好。”
凌虚子静默了一瞬方道:“都快五年了,不是所有恩仇都是无法消弭的,毕竟他们是你的同门手足。”
“我的所作所为,已经犯了大忌。”他微低了头去,落日从另一面照过来,他的侧脸隐没在熔金般的光线里,看不真切,“师父,我觉得如今这样——就我们两个人,也挺好的。”
“或许再过个五年,你就不这么想了。毕竟我是要……”她忽觉失言,借着一声轻咳掩饰了过去。
“是要什么?”唐奕辰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未竟话语,追问道。
“……是要回华山的。”她面上不变,内心却涌起难言的苦涩不舍。
似乎同他相伴晨暮已习以为常,想到自己既定的宿命,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与忧惧踯躅。当年收他为徒激于一时悯惜,却未曾料到如今已经难以释怀。
她本寄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独自度过,这样也不会令那些挂念自己的人过度悲伤,等事后也会逐渐在漫长岁月里逐渐遗忘苦楚;而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人……
当初她不愿开口,因为觉得同他无关,而如今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愿看到他再一次受到震恸,岁月经年好不容易初愈的伤口再次被所谓的生死诀别撕扯开……而这一次,已然二十四岁的唐奕辰绝不会再允许有人进入他千疮百孔的内心,尽管那人是出于怎样的好心与善意。
他已经受不起再一次的亲近与离弃。
钟杳望向自己的指尖,有浮光碎金跃然其间。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现在连握剑都不似之前的从容自若,指节僵痛时常袭来,仿佛关节都被冻住,麻木无法伸展。
似乎察觉到了身边唐奕辰略带疑惑却又迟疑不决的目光,她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安抚的含笑眼神。
“走吧。”
她从未料到过,到最后最惧怕的,竟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