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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广陵·茹梅公子 ...

  •   便是今日,楚潆洄游离归来三年后,科考名列二甲第三名,已是高中,进士及第。虽不及当年父亲位列三甲鼎,却也不辱家门,便是游历与学业两相得兼。上巳节后,权臣徐温便道中书令之子楚潆洄高中,理当同庆,须大宴宾客,实则以此为名,党羽相集,权拿楚潆洄做了幌子。楚潆洄却也自知,席间并不曾多言语,徐温倒也赏识。
      这徐温,便是徐知诰养父。昔时徐温为盐商,富甲一方,亦是聚合风云,虽官称中书令,却实则南吴权臣。徐温曾助南吴开国皇帝,昔时吴王杨行密创吴国,由藩镇迈向王国,功不可没。杨行密在世时,奠定吴国基业,后世称之为“十国第一人”。后杨行密崩死,徐温掌握南吴,一时权倾朝野。
      这宴宾的所在,便是扬州大运河畔的至佳所在茹梅斋。却说这茹梅斋,虽是歌舞宴飨之地,却情态别有不同。繁华与享乐如旧,却分外多了些钟灵毓秀和书卷之气。亭台楼宇名字自是别致,内里歌舞之人仿佛也被这阁中主人的温雅之气渲染得格外气质不凡。今朝徐温设宴之处,便设在斋中凤览阁。说到这凤览阁,门前牌匾自是写得,便是贾谊《吊屈原赋》中一句: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口气之大,气魄之盛,楚潆洄不禁侧目。不知是他人将这阁中主人比作凤凰,抑或这主人自比,终是让人惊诧有余。却看这阁中雕饰,流光溢彩,精雅非凡,陈列玉器,皆为名品,饮茶置酒之器,却更是百般考究。阁中香气四溢,便知是名贵香料,山水清芬与芝兰香麝,严加调和。阁中一应歌舞,少了聒噪之感,其间伶人吟唱竟道出家国之音,便不免另楚潆洄侧目。这漕运一带宴乐之地,楚潆洄向来便是敬而远之的,权作洁身自好,亦是对教坊之人心中眼中异样观看。说到这扬州城中之人,来过这宴乐之地的人,数个百千也不算多。只是没来过这歌舞风月场的,数个百千却也不算多。扬州沿河的码头与歌楼舞榭集聚之地,寻常柴米之辈向来只得耳听,隔着层层叠叠的民宅,歌舞升平丝竹之声都不绝于耳,却也只是听听余音罢。只是,这余音都是教人醉的。提及漕运码头与二十四桥一带,闻者目中多少有些变色。这变色却是有三分是艳羡。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扬州的沿河一带,便是骑鹤与挥洒金银的去处。十万两不算多,一两却也不算少,扬州城向来不少痴情之人,只是,能遇见只是万一罢。
      楚潆洄两杯酒饮下,虽是依旧稍稍嗤之以鼻,却亦不曾那般厌烦,便权赏看歌舞。只是一个时辰以来,宾客渐齐,场上却仿佛只是些歌舞暖场之类。却看四下宾客并无怨言,只是如同在等待甚么一般。楚潆洄终于按捺不住,便向身畔宾客道:
      “尽是余兴耍处,却不知今日来此,便是为何?”
      那宾客却不禁嗤笑,“楚公子虽是今日主宾,但闻公子言谈,却料想是个清静之人。此刻便是候着这阁中主人来此献艺,只是这主人平日红笺不断,宾酬踵至,只怕此刻还未归来。不过,便是为了一睹主人歌舞,再等两个时辰方也值得!”说吧,那宾客便反身与身畔之人絮语,再不理会楚潆洄。
      楚潆洄虽心中亦有好奇,却不免扫兴。便道这歌舞倡伎如此气派,难怪世风日下。
      约又过两刻钟,忽听门外聒噪,恍惚间听得“东家到”,继而阁内丝竹一齐声咽,歌舞艺人俱都退下。楚潆洄正转头向门外望去,耳畔却听人语:
      “我方迟了,大人海涵,此番便来请罪!”
      楚潆洄心中一惊,这绵软含笑的苏州腔,是那般熟悉,镌刻心间,三年来惦念不忘,却不是姜芫?
      再看正中,一人快步走上。绛红盛装压襟长衫,外罩罗纱,鸡血红镶簪盘发,黑发倾垂瀑下,更映得肤如莹雪。却看身形,步履生姿,过处香气不绝,调和之精妙,恐连士大夫都不及其踵武。那般的艳到极尽,福贵至极,便是楚潆洄,都不禁咋舌,众人却仿佛看惯一般,满眼尽是欣赏之色。楚潆洄不禁心中暗恨,便道这扬州浮华害人,却将那清雅之人熏染如这般,只恨时事。
      那人走到中央,俯身跪拜,便向徐温行稽首大礼。徐温含笑颔首,从席上起身上前,将那人搀扶起来。二人来往动作天成,仿佛早已熟识一般。
      “今日借你斋中大宴宾客,便是你我同沾染这才子福气,为中书令公子及第庆贺!”说罢,徐温将楚潆洄指给那人看。
      那人向楚潆洄微微欠身,未行大礼,只是笑容绽上唇边,如同牡丹香气氤氲开来。
      楚潆洄望向那人面目,更是坚信不已,这便是昔时的姜芫。只是同昔时相较,虽灵秀之气不减,却分明浓丽了许多。若说面目浓丽,却分明一如从前般不加雕琢亦胜傅粉何郎,只是眉目之间,多了份凛冽。那笑容虽温柔如春水,情味满溢,不显半分生硬,却仿佛并无甚真心一般,楚潆洄分明自那巧笑顾盼中窥到了薄情。便是这一刻,教楚潆洄心中隐隐作痛,三年的思念辗转,便尽在这一刻间消散。昔时秦淮畔的少年,与如今的风流人儿,教楚潆洄如剜心般痛彻心扉。
      “郁氏辰煖(音宣),见过楚公子。”那人行礼间道。
      听得此话,楚潆洄不禁抬眼,满眼尽是惊诧之色。
      楚潆洄更待开口,那人却已扶徐温入座,跪坐在徐温对面就着徐温残酒,含笑自罚饮酒,权当赔罪。如此亲昵,料想是旧识。楚潆洄不禁鄙夷,暗叹自己眼力不佳,竟将董贤与和士开一般的谄媚之人认作知己,日夜思慕。
      “本欲待大人家门齐聚,少将军来归之日献上此舞,今日看得大人好兴致,又逢楚公子新科,便权当助兴罢。”那郁氏道,提及楚潆洄时只略微瞟了一眼,权作不失礼数。这徐氏少将军,便是昔时升州刺史,徐温养子徐知诰。徐温虽是盐商大贾出身,关系纵横脉络纠缠,却颇有识人眼力。徐知诰曾为沙弥,偶被杨行密识得,后为徐温养子。据有升州,徐温死后颠覆吴国,立唐,后称南唐。其子,便是南唐中主李璟,其嫡孙,便自然是南唐后主李煜。后世南唐虽重文轻武,前世却当真武将起家,世易时移,变化万千。
      徐温听罢大喜,颔首答允,众人更是相合抚掌,一时间竟喧闹一片。郁氏起身轻轻挥手,众人即刻静寂。
      “《春莺啭》。”说罢,走下堂去更衣,一应伶官整拾乐器布置,众人更是翘首相盼。
      楚潆洄忽而望向身畔宾客,“这阁中主人向来便为郁氏?不曾为姜氏?”
      宾客不解,“便是。方才楚公子不曾听得?这主人姓郁名辰煖,少将军知诰赐小字清寒,因其母号潇湘夫人便有人称其为潇湘公子,亦有人因他为茹梅斋中主人,便称茹梅公子,如今潇湘夫人入大明寺出家,如此相称者便多些。如此广陵人尽皆知,楚公子怎会如此言语?”
      楚潆洄便不开口,心中却更加愤恨。这愤恨便是楚潆洄自己都惊诧,只是身外之人寻常小事,却如何这般心中挥之不去。
      一时丝竹渐起,如初莺轻啭,耳醉情迷。楚潆洄不禁抬首,只见郁清寒更衣罢,仅着束腰水袖纱衣,下装如流云缱绻随风而起,赤足而立,流苏纵横,黑发直散而下,眉目更是多情。只这一亮相,便夺了众人眼目,抚掌喝彩之声如雷。
      这《春莺啭》为唐宫廷软舞,舞者媚如春莺,柔弱无骨,只这风情,便让人失了心性。旋律渐出,如莺啭流长,却轻绵挑人神思。郁清寒轻抖罗袖反身回转,那袖便如有了精神一般,绕腰际成浑圆一圈。郁清寒引足控腿,拂袖如金鸡独立一般。忽而轻踏而起,舞步翩然,绰约生姿。回首掩袖,竟带有一份情动,二分娇羞,笑靥婉约,眉目生情,却又嗔怨无方。水袖伴莺啼,隽舞配佳夕,当真让人流连。忽而乐动,如莺啼万千自四面八方而来,郁清寒原地旋转,水袖横飞左右,一时呼呼生风,竟觉如春莺飞近耳畔,春莺的翅膀带风,竟扰乱了心弦。郁清寒忽而侧卧,双目轻闭,如春莺憨态可掬,温柔异常,连男子都不禁倾心。却曲风一转,随着龟兹的跌宕旋律,这春莺仿佛被这春日早晨扰了神智,似雀跃,却又似受惊。郁清寒起身而跃,腰身轻摆,转身间便是万种风情。回首含笑,双袖同时甩出,旋即轻闭目扭头,待袖子落地之时,人也盘跪在地,俯身长发散在身侧,如春莺依人,分外可爱。鼓声作响,郁清寒控腿起身,碎步挪动,如凌波一般,水袖凌风而出,随乐声旋转,让人乱了眼睛,眼花缭乱间心中如小鼓拨响,一时难以平静。忽而乐声齐停,郁清寒跪地下腰,水袖在地,如春莺羽翼,灼灼生姿,终于归于安静。
      四下掌声雷动。徐温起身站立,抚掌不绝,众人看如此,纷纷起身,不绝抚掌。这郁清寒却向众人含笑回礼。
      片刻后,郁清寒更衣返回,依旧是那身绛红装束,却见脸颊微红,料是方才饮酒献舞的缘故。这般看来,虽气派雍容不减,却不失惹人怜爱。
      却见郁清寒辗转众人见斟酒问候,与坐席众人仿佛皆为故旧一般,不曾慢待,接待逢迎,毫无生涩,却不是一时一日之功夫。
      楚潆洄便不再看,只把酒自斟自酌,盼这宴饮尽早散去,也免去自己如坐针毡一般。
      不知多久后,忽听得人语。
      “公子新科大喜,为何闷闷不乐,只自斟自酌?”
      楚潆洄朦胧间抬首,却见郁清寒跪坐在自己对面,含笑问道,语气轻柔,淡然却撩人肝胆。
      偏偏此时来了,楚潆洄不禁身躯一颤,竟浑身冷汗连连,竟不知作何言语。
      郁清寒见楚潆洄呆坐不言语,却只好含笑轻撩衣袖为楚潆洄斟酒。却看那一颦一笑,仪态万千,当真教人乱了心性。楚潆洄望向郁清寒的手腕,便是如同面目一般的莹白如雪,连手上轻微的血脉都能仿佛能看得清一般。如此莹白,料想是长年服食五石散所致。自魏晋起,士大夫富贵之人声色犬马,为求延年益寿肌肤明透,纷纷服食五石散,此风至今不衰。
      郁清寒双手擎起酒杯递与楚潆洄,楚潆洄接杯时触碰到了郁清寒的手指,却不料郁清寒当即变色,待看楚潆洄纯是无心,片刻后才笑容重上唇上。便是那一触碰,又教楚潆洄不禁心中悸动,那手指莹软如幼蚕,微一触碰便夺人心魄。
      “楚公子新科,清寒再贺,方才席间我观公子时常躁动,料是看我阁中俗气太重,不屑为伍?”郁清寒说罢,命人再置一杯。
      重将两杯斟满后,郁清寒引杯相敬。楚潆洄亦举杯,只待要一饮而尽时,郁清寒却将手腕绕过楚潆洄手臂,成合卺交杯。楚潆洄呆望郁清寒,竟不知如何言语。郁清寒引身饮尽杯中酒,楚潆洄亦饮尽,心中却懵懵懂懂。
      饮罢,郁清寒不禁粲然一笑,“惘我把公子当做规矩人。”
      “如何?”楚潆洄朦胧道。
      “无甚用意,只博众人一笑,看看世家公子在风月之地可否谨言慎行。方才潆洄兄长失仪却不自知,与我合卺交杯,当真憨态可掬。”郁清寒不禁掩口笑道。
      徐温不禁抚掌大笑,“如今这辰煖小儿便是越发伶牙俐齿,便戏了这楚进士与众人一笑,当真快意!”
      楚潆洄却是才明白郁清寒方才举动何意,不禁满面潮红。
      却不料郁清寒望向楚潆洄时收了笑容,“方才并不是我着意驳了公子,扰公子声名,凭我卑贱之人,如何驳得了公子声名?我自罚酒,权向公子赔罪。”说罢,郁清寒径自斟满,一饮而尽。不知为何,楚潆洄分明见郁清寒饮酒间,目中似有泪水,待一杯饮毕,郁清寒双眼微红,声音稍稍哽咽,“公子慢用。”说罢,便欲起身。
      “昔时姜芫,可是你?你可曾记得我?”楚潆洄迟疑道。
      郁清寒不禁一顿,仿佛周身轻颤了一颤,旋即抬首含笑望向楚潆洄,“公子知我昔时名姓,我却不曾见过公子,请恕。”
      “便是四年前上巳日,秦淮畔。你与我濯洗于秦淮河,而后流觞曲水,那日你落了纸鸢,便是我拾回,你都不曾记得?”楚潆洄不禁语无伦次,望着郁清寒道。
      郁清寒却满面诧异之色,思忖良久,终是浅笑无奈摇了摇头。
      “而后三年,每年上巳节,我便在秦淮畔待与你重见,我来金陵故地,只为寻你!便是那日秦淮濯洗,你合掌祈福,我时时不曾相忘!”楚潆洄不舍道。
      郁清寒望向楚潆洄良久,却忽而叹气道,“公子所言旧事,恕我不曾记得。三年间,即便上巳吉日,我也不曾再踏青秦淮畔。秦淮水寒,我也再不曾沾染点滴,烦公子相候。”
      “为何?”楚潆洄望着郁清寒道。
      “公子可是明知故问?”郁清寒忽而面色惨然,“昔年之事广陵无人不知晓,公子如今问我为何,可是存心教我难堪?陈年旧事,我便是想都不愿意再想,夜半梦回,时时仍如梦魇一般,公子却教我如何言说?”
      郁清寒目中含泪望向楚潆洄许久,终愤而起身离去,只留楚潆洄懵懂,却不知郁清寒所言何意。方才郁清寒目中含泪,言语激愤,却仿佛当真被触及伤痛一般,而这伤痛,楚潆洄却不曾得知。
      便是那一日的聚散,楚潆洄终不曾再理会。心中凌乱如麻,阵阵泪水涌入眼中,却不曾落下。却看郁清寒,虽然依旧的含笑相待,却似乎少了分情致,只做应付一般,心不在焉,仿佛在等候甚么一般。却即便那份心不在焉,落在人眼中,亦是万般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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