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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陵·上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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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料得风和日丽。楚潆洄醒来时,虽为时尚早,却依旧隐约看得出天际一抹晨曦。自楚国游历归来,并不曾急于回归广陵,只一心想得在升州(今南京)有好友诸人,便寻个好时机,相聚一叙别情。楚潆洄四年前离吴游历江南诸国,遍访名人故地,采撷文采精华,读书行路,以为日后巩固吴国。楚潆洄之父,便是当朝中书令楚吴敬。楚吴敬为中书令,位在徐温之下,料也当然。楚家几代朝中栋梁,杨行密曾为节度使之时,便是杨氏肱骨之臣,如今,虽不敌权臣徐温,却声名不减。楚潆洄名奕施,小字潆洄。便是当年楚吴敬观山河萦绕之景,一时兴上心头,便为其取小字潆洄。如绵绵流水不绝,却亦清秀朗逸,正应了吴国的情与景。楚潆洄十五岁离家,游历至今,饱读诗书,饱览胜景,每每踏足江南山水,心中便情思涌动。
清晨,楚潆洄梳洗穿戴整齐,未叫醒小童,便独自一人出门。方出客栈,策马朝秦淮河畔而来,想于这上巳吉日在河畔赶早踏青,祈求一年平安。渐近秦淮,楚潆洄却不禁诧异。街市人来人往,热闹喧哗,竟全不似清晨应有之冷清。街上店铺早已开张,门上贴着各式时新花样,插花卖酒之声不绝于耳,米酒的香气便是相隔甚远却依然勾人心脾。楚潆洄不禁轻舒一口气,便是这吴地的米酒味,四年来日夜惦念,如今嗅到这米酒香气,方才知确实已踏上吴国土地,否则,终是心中空落。再朝街市看去,往来之人衣着鲜亮,皆是时新样式,与平日素装分外不同。女儿家鬓上插花,男子们手中擎着花环,来往叫嚷,欢声笑语,方言土语与广陵不甚相同。楚潆洄听得懂大半,在马上笑看行人纷纷。到底是吴国富庶,升州根基厚重加之徐知诰治理有方,人民一片安泰之象。说到这徐知诰,楚潆洄不禁笑到,虽然终日声名远播,却从来不曾见得。虽是沙弥出身,遇杨行密与徐温提携,但若无半点本事,又如何能在这龙盘虎踞之地立足?骁勇武将抑或俊洒儒臣,却终归是青年俊赏,少年得意 ,令人不得小觑。
忽而一辆缀银铃马车呼啸而过,四匹白马拉车,朱红流苏点缀,别有气派。银铃乐音入耳,分外清亮,灵逸奢华却不失庄重。街上行人纷纷抚掌喝彩,一齐呼喊升州土语,楚潆洄不知其意,却知道那是艳羡之声。车中人撩开纱帘向外张望,便又是一阵惊呼之声。楚潆洄应声望去,除了手指连同雪白手指上分明的翠色欲滴的翡翠指环惊鸿一瞥,除此并未瞧见甚么,连是男是女竟都未得知。车马过处,沉香之气迷醉人心,香气久久不去。楚潆洄不禁侧目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嘴角浮起笑意。到底升州龙盘虎踞,如今也算得见一豪。
马儿渐近河畔,楚潆洄翻身下马,将马拴在柳树上,便在河畔踏青。天高云淡,清风徐来,青草香气漫盈四周,人间仙境不过如此。远处河畔似乎众人聚拢,亦有行人趋之若鹜。楚潆洄好奇走去,抬头,却望见天空中无数风筝竞相放飞。本是无心,但转念一想如此良辰,又无事缠身,不妨观看片刻。空中一只大蝴蝶纸鸢远上高天,灿然出尘,楚潆洄饶有兴味望向河畔,寻找这纸鸢的归属。河畔风筝竞飞者数不胜数,一时竟教人乱了眼睛。倏尔,楚潆洄目光不禁定住,那仿佛是个高挑白衣胡服少年,衣裤剪裁精当,雪青腰带束于腰间,衬出身子匀称。刺花白靴显得双腿笔直修长,俊逸飒爽。如瀑黑发垂于脑后,随风飘扬生姿。那少年走动奔跑间一举一动如舞般飘逸,身姿灵动,让人不禁侧目。一瞬间,楚潆洄目光落在那少年左手上,却是那翠色欲滴的翡翠指环,这便是方才马车中之人。忽而,那少年身子向后一挫,险些摔倒在地,人们又齐声呼喊,楚潆洄片刻后才浅浅笑到,原来是那少年断了风筝线,蝴蝶纸鸢已随风远去。少年望向天空片刻,旋即转身,如释怀般向人群挥手,随即走出人群。楚潆洄待那少年早已消失不见,方才想起,原来直至现在,都不曾看到那少年面目。
呆立片刻,楚潆洄返身去寻柳树。翻身上马,随即消失。
一路随着那朱红蝴蝶纸鸢追至一处行人渐少处,却终归是追到了。楚潆洄下马拾起纸鸢,只见那纸鸢是上好的竹骨扎成,金线缝边,虽说奢华,却也正趁那少年。再一嗅,确是沉香之气,古雅却清爽,别有情味。
再来河畔,放风筝众人早已散去,踏青与荡秋千者不可胜数。放眼望去,却以不见那胡服少年。楚潆洄竟一时怅惘,下马沿着河畔缓缓而行。许久后,心中虽空落却无可奈何,正待返身离去,却抬眼间看到那自己苦苦寻找的少年背对着自己,仿佛在等候一般朝远处张望。楚潆洄握了握手中的纸鸢,缓步向少年走去,还未靠近那少年,却发觉手中已满是汗水。楚潆洄不禁暗笑自己,究竟是怕甚么。是怕那少年太美还是太丑?若是那般颠倒众生,自己无端招了笑,倒也罢;若是太丑,岂不辜负了自己这一片苦心?正寻思间,本来心中早已没了主意,一句话却脱口而出:
“公子落了风筝,我无意间寻到,特来归还公子。”
那少年诧异间回头望向楚潆洄,只那一瞬,便教人久久难忘。那脸并不曾有如这身姿一般的风情韵味,却是出尘的童真与俊秀。这少年虽素面却如傅粉何郎,姿容如雪,素净恬淡。那样的眉眼,似乎本应风情摇曳,生在这少年脸上,却如同鹿儿般清澈,连远山眉那一份愁绪都不曾留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静逸之美,竟是教人爱怜。
少年望了望楚潆洄手中的纸鸢,轻轻蹙眉,“我扎了一夜,终是损毁了。”
楚潆洄识得,这少年所说的,正是绵软的苏州话。苏州话之情味,勾人心魄,让雄心壮志都倏忽消弭。
正在楚潆洄呆立之时,那少年却粲然一笑,“却还是多谢公子,虽未拔得头筹,却也无憾。”
若说心陷于此,便是这一刻罢。少年唇边深深的笑靥,那般的婉媚,有着如菱角一般的甘甜,便是一举一动,都如写意般教人心中想往苏州的山水。
“公子苏州人氏?”楚潆洄忍不住问道。
少年含笑点头,“尚不惯言说雅音,总觉生硬,方是这苏州话更觉窝心。公子何方人氏?不是金陵人罢?”
“广陵人,几年来游历江南,如今便在升州歇下,不日便启程回广陵。”
那少年听罢,眼睛一亮,“公子不熟悉升州人情,独自一人如何使得?便教我作陪可好?虽不敢相承,便为报公子恩情,必不教公子罔虚此行!”
楚潆洄心中不禁一惊,原料想这白衣公子文雅出尘,庙堂之人向来拒人千里,却不料这少年此般切近随和,竟不似一般富贵家公子。
“我方才瞧公子车马过处行人聒噪,公子形貌不凡,恐是这升州城望族之后罢?”楚潆洄试探问道。
那少年却含笑白了楚潆洄一眼,不置可否,“公子见笑。公子如何相称?”
“姓楚,小字潆洄。请教公子?”楚潆洄道。
“敝姓姜,名芫(音元),便是芫花之字。”少年答,“公子可曾见过?”
“见过却是见过,便是楚国乡野随处可见,此花鄙薄有毒,却配不上公子菁华。”
少年轻叹笑道,“我自出生之时,家母遇此花,因作名,比不得公子之字灵秀朗逸。再等两刻钟,便可下水濯洗,祓除祸灾,祈福祥瑞,公子可要同往?”
“蒙姜公子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