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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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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5月5日。
周日。下午2点37分。
“今天就到这里吧。”
初夏的露天篮球场,仙道投完最后一球,拍了拍掌心,对流川说。
流川走过去捡起在地上的篮球,望了眼顶上正当时的艳阳,皱起了眉头。
“我还没输。”黑色直发的少年想了会儿,面无表情地回答。
还是一如既往地计较输赢啊……
仙道莞尔一笑,右手食指在半空左右晃了晃,纠正道:“听好了,流川,如果你想赢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多进两球。”
“……”你敢!
哈哈,果然瞪眼了!
“所以,和输赢没关系,又不是正式比赛,不要那么较真嘛。”好吧,其实他是故意等多赢了对方一个才喊的暂停,不过这事他是打死不能对流川承认的。
“……你累了?”流川狐疑地扫了扫仙道站得笔直的身影。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仙道自动略过某人的激将法,笑得一脸坦然,“偶尔除了篮球,我也会想做点别的事情啊。”
“……”流川对这个答案显然是不满意的。然而,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他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不要那么死板啦。”
脚还没迈出去,脖子就被人勾住了。仙道汗津津的手臂贴上流川半斤对八两的脖子,用力往下按了按。“我只说今天不打球了,又没让你现在回家。”
除了打球,我和你还能干什么?某人的脸上如是写着。
当然,这点小小的质疑是打不倒他仙道彰的,否则早在很早以前他的心脏就被人戳出无数个洞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嘴上这么说,笑意却没有减淡。“你看,我都陪你打了那么多次球,偶尔你小子也陪陪我嘛。”
“……”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出发前,两人先回仙道的宿舍洗了个澡。一身清爽的仙某人还特地多花了半小时在浴室打理自己那头朝天发,直到流川差点因困意吐起鼻涕泡泡,才走了出来。
“你要去哪里?”看清来者的装扮,就连流川都忍不住主动发问了。
面前的仙道,穿着红色立领的汗衫,下半身是灰白色的阔腿裤,背上背了个比他人还长的黑色帆布袋,踩着夹脚拖鞋不说,手上还一左一右各拎了个小铁桶和塑料箱——活脱脱一副农民工的打扮。
“嘿嘿。”仙道神秘兮兮地抛出个媚眼,说:“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
“喂喂……我又不会把你卖了。”受不了对方的迟疑,年长的那个又好气又好笑:“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走吧。”流川不想再为这种事浪费时间。
“是,是。”走在后头的仙道带好门,乘对方一个劲地往前没来得及看见他的时候吐了吐舌头。
从仙道家出发约莫一刻钟的路程,便是湘南海岸。
仙道领流川去了自己最爱的钓台。
放眼望去,除了来时的路,两人仿佛是被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洋环抱了。
“到了。”
说着,仙道放下手上的铁桶和塑料箱,身体面向大片的湛蓝,张口双臂做了个深呼吸。
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在熬过了一个异常漫长的冬季,眼看海面的温度慢慢升高,仙道终于故地重游。只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个人。
“随便找个地方坐。”仙道用眼神示意了下钓台两侧的圆面水泥桩。流川便就近坐了下来。
见那人坐定,朝天发的少年就低头捣鼓起自己带来的东西。
真相是,对于两人出现在此地,仙道是早有准备,否则,要他一个人的话,才不会带那么多东西,带个桶提个鱼竿就来了。
考虑到要给某个初学者建立一种比较“专业”的印象,仙道今天可算把全部家当都搬出来了。
“这是要干嘛?”流川皱着眉头问道。
“钓鱼啊。”仙道答得爽气。
“……”
他当然知道仙道手里拿的是鱼竿!流川愤愤地看着他。
等到把手头两根鱼竿的线都梳理好,套上鱼饵,仙道笑眯眯把用来装工具的塑料箱搬到流川所在的水泥桩右侧,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流川,我来教你钓鱼吧。”
“……”
能对着流川这张“死人脸”笑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整个神奈川估计也就仙道一人了。
“不要那么僵硬啦。”某人熟视无睹地用左手拍了拍对方后背,道:“我说流川你啊,别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偶尔也像这样放松一下嘛。”
“……”所以为什么是钓鱼?
“额、总不能除了打球就是睡觉吧?”仙道感觉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为什么不可以?
“……”
好吧,某朝天发完败。
“给我。”
就在仙道无端陷入低潮之时,流川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小子上钩了!
只见仙道翻脸比翻书还看,上一秒还满是“失落”的脸,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对方,顺带递上手里的鱼竿,欣慰地说:“这就对了。”
他就知道流川这人面冷心善。
其实,前期准备工作,仙道都帮流川做好了,因此,关于钓鱼的技巧仙道并未多做说明,只嘱咐对方尽量保持不动就好。
流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至于到底懂不懂,仙道就不知道了。
两人肩靠肩坐着,过了很久,浸在海里的鱼线始终没有动静。
仙道见闲来无事,便准备和流川聊点什么。
“喂,流川。”
冷不丁的,仙道用手肘顶了下身旁昏昏欲睡的某人的腰。
“!”
这不敲不要紧,一敲竟敲出了惊喜。仙道明显感觉流川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继而狠着张脸侧过头,满脸防备地盯着他。
“我说……”仙道纳纳地眨了下眼,伸出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上对方腰身。可惜,某人速度更快,一把抓住了仙道的魔爪,冷冷地说:“你想干嘛?”
“你该不会是怕痒吧?”仙道也不动,任由对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笑得格外灿烂。
“……”
仙道觉得自己今天是赚大了。成功把某人拖过来钓鱼不说,还意外地找到了他的弱点。
要知道,若将某人对那凡事都漠不关心的沉默比作常态,眼前这种既不想承认又因为过分诚实而无法否认的沉默则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味。
这样的流川枫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看见的。
“好了好了。”看着对方铁青的脸,仙道的心不由软了下来,收回手,连同视线一起重新正对风平浪静的海面,继续适才的话题:“对了,流川,你将来想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梦想是什么?”
“打篮球。”流川平静地答道,声音里不带半点迷茫。
“NBA?”
“嗯。”
对于流川这个答案,可谓意料之中。应该说,这也是最符合流川这个人的答案。
“然后呢?”仙道追问道。“一直打打到打不动为止,然后你想做什么?”
“……”
这回,流川半天没能给出个说法。
流川是为篮球而生的,这点,只要认识他的人都能轻易达成共识。但是……然后呢?
Live for faith, Die for faith.
为信仰而生,为信仰而死。
没来由的,仙道想起这句话。
篮球,是流川的信仰。那么,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离开了自己心爱的篮球,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漫长的沉寂后,流川认真地说。
仙道想,或许是他太坏心眼了。流川才17岁,对他而言,后面有比他至今所渡过的时光更为漫长的年月在等候他。现在的流川,仅仅是追逐眼前的梦想就已是竭尽全力吧,又怎么可能会考虑更远以后的事情呢?
“我啊……”顿了顿,仙道开始说他自己:“我可没流川你那么远大的志向。可以的话,我想在海边买个独栋的房子,做一份不用天天去公司报道的工作,钱的话……够用就好。然后,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生一两个可爱的小孩,男的女的无所谓,但如果是个男孩,以后应该会带他打篮球吧,前提是他喜欢的话。”
“等老了,夏天可以去海边吹吹风钓钓鱼,冬天就坐在家里的暖炉里,喝着热茶陪家人看看电视、说说话……”仙道说得不快,却很柔软,末了,他撇过头,对着陷入沉思的流川弯了弯眉宇,“很普通,是吧?”
这番话要是从别人嘴巴里说出来倒没什么,但对象换成仙道,就不好说了。对此,仙道是有自觉的。说穿了,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对身边有才能的人寄予很高的期待,就好如你智商有180,不考个名校做个科学家什么的就是在犯罪。然而,真正在意他们自己想法的人却很少。
这世界上,最难的莫过于两件事——
让凡人变成天才。让天才归于凡人。
仙道不喜欢被特定的某件事物束缚住,他只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只是,和同龄人相比,他掩藏得很好,好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正朝着他们所的期待走去。
一个人活着,之所以会被他人的想法左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自身的软弱。因此,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必须变得足够强大,而这份强大,指的不仅仅是精神,同时也包括物质。
仙道不说,是他自认为他已足够了解自己的梦想,而且,他也知道这中的代价是什么。
而仙道选择对流川说,是因为他直觉流川会理解他。
“叔叔说……”流川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唇,良久,才吐出后文:“过你想要的生活就好。”
如果这是你仙道彰想要的生活,那么,普通一点也未尝不可。
流川明亮的黑眸比他的言语更直接地传达了他的想法。
看吧,眼前这人明明总给人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又总能在关键时候说出你最想听到的话。
“呐,流川。”仙道打趣道:“等哪天你打不动篮球了,找不到方向的话,就来找我吧,虽然挣不了大钱,像现在这样,一日三餐,包食包宿还是没问题的。”
“白痴。”他流川枫再不济养活自己也是没问题的。小孩儿狠狠瞪了回去。
“哈哈。”仙道发出清脆的笑声,目视着风吹过海面,潺潺的海水翻滚着小小的波浪常岸边涌来,闭了闭眼:“起风了。”
“嗯。”
睁眼时仙道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去,他看见自海上吹来的微风拂过少年额前的刘海,和着耳边的碎发一起向后翻飞。从侧面可以更加清楚地观察到流川那修长的睫毛,少年的目光正对着身前波光粼粼的大海,眼皮无意识地磕动了几下。
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呢?仙道不由得感慨。仙道想起国中时偶然路过的美术画室,自敞开的大门他瞥见了置于教室中央供人临摹的石膏塑像。流川的侧颜就像那副中世纪的人像——挺拔的鼻梁,光洁的面容,还有,那分外好看的颈部弧线。
有那么一瞬间,仙道突然希望健忘的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此时正坐在他身边的人的长相。他指的并不是流川,而是这一刻映在自己眼中的流川——17岁的流川。
然后,等很多年以后,当他们都老了,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并排坐在海边,吹着海风静静地讲述过去的事情。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对他说:喂,流川,知道吗?那一年的你长得就和以前我喜欢的一个雕塑一模一样。再看看现在,哈哈,不过啊,再过几年,我们可就真的要和雕塑里的人一样了。
到那时,流川又是什么反应呢?想想就令人期待呢……
仙道盘算着,也许应该在他预想的未来里再加点什么,可是,加什么呢?
对了,比如他们俩将来的小孩都是男孩的话,可以让他们比比谁的篮球更厉害?再或者,如果一男一女的话,做个青梅竹马什么的貌似也挺好,说不定以后还有促成段姻缘?
但他转念间他又打消了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依照流川的性格,如果真去美国打NBA的话,八成会在那里定居留吧?到时候,别说什么子世代了,就连他们之间能不能保有联系都难说……
美国、吗?仙道褪去了笑容。
还不是一般的远啊……
“喂。”
某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逐渐飘离远洋的思绪。
“嗯?”仙道当即回了神。
“你一直盯着我干嘛?”
诶、被发现了吗?
“嘛……”朝天发的少年收回视线,仅用眼睛对着天空张望了几秒,无辜地说:“我只是担心某个人会不会觉得无聊。”
“哼。”照例回敬给他个眼刀,流川懒得不戳破某人那蹩脚的谎言。
至此,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半小时后。
“哈啊……”面对平静得过了头、一条战果都没钓到的海,仙道打了个长长的哈气。
事实上,仙道的钓鱼技术算不得有多好,至少,和他的篮球水准比,要差得远了。本来嘛,比起钓到鱼的多少,他更享受的是这段宁静而自在的时光,但是,像今天这样等了那么久铁桶仍空空如也的情形也实时罕见。
仙道不禁怀疑是不是海底下的鱼都像自己旁边这位这样睡着了,一动不动的。
身旁,流川的左手还握着鱼竿,看似一本正经纹丝不动,实则眼睛早就合拢,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晃动着,脸上过度平和的线条摆明就是随时要与周公去赴约的节奏。
真拿他没办法,仙道想,再不叫醒他,等真的睡熟了,就麻烦了啊……
——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一个小时前,自己向对方夸下海口,现在看来倒是应验了,流川被这微凉的海风吹得很舒服,周围又没人打扰,确实是个适合睡觉的好地方。
不过……再这样下去,他们今天的晚饭就没着落了呀。
虽说,他本来也没指望流川成为战力,可再怎么说,多个人多份希望嘛!
打定主意的仙道搭上对方的肩膀,准备将他推醒。
出乎意料的——
还不待仙道动作,流川就先一步睁开了眼睛扭过头,一双原本就乌黑清亮的星眸此刻更是目光如炬,非常严肃地说:“现在该怎么办?”
“?”聪明如仙道,脑子一时也转不过弯来,怔怔地问:“什么怎么办?”
流川翻了计白眼,努努嘴指着正在晃动的鱼竿,“好像有了。”
“……”
不、会、吧——!
仙道努力消化着对方给出的信息,僵硬地指挥道:“就这样慢慢卷动手柄收线,等感觉拉扯的时候一下子提上来。”
“好。”流川才不管仙道脸上那大受重创的表情,十分专注地执行着仙道的指示,一对姣好的眉头紧紧纠在一块儿,那架势竟比和仙道一对一还要认真上几分。
“哗啦——”
一条大鱼应声出水。
“好了。”
将不下4斤重的海鲈鱼丢进桶里,流川这才回过神打量起右侧某从头到尾神色呆滞的朝天发,问:“你刚才推我做什么?”
“……”
他有权利保持沉默吗?
仙道用手摸了摸后脑勺,灿灿地笑道:“啊哈哈……我刚才是想问你如果钓到鱼,你是想吃干煎的呢,还是红烧的呢?”
仙道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毁灭性打击。
仙道是不爱吃鱼的。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展露自己精湛的厨艺。
难得的休息日,思前想后,他决定拿流川钓上来的这条真鲈做个地道的中国菜——红烧鲈鱼,给对方尝尝。于是,在回程路上,某人特地拐进了公寓附近的市集。
“哟!仙道!”水产店的老板见他领着铁桶,喜上眉梢,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向里面探了探战果,惊叹道:“这么大的真鲈,竟给你小子钓到了!怎么样,要不要换点啥?今天我可是进了不少好货。”
仙道摇了摇头,笑得随意:“今天可不行哦,我是带朋友来买东西的。”
老板这才注意到仙道身后跟了个跟他一般高的男孩,手里端着个用来装放鱼具用的塑料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什么啊……”眼见到手的鲈鱼就这么游走了,老板的语气甚是可惜,“我还以为今天的晚餐有着落了呢。”
“嘛、嘛……”仙道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安慰道:“下次钓到好东西一定来你这儿换。”
“这才像话嘛!”老板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挑着眉毛拍了拍仙道的背脊,道:“我们店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哈哈,那就多谢啦。我还有事,先走咯。”仙道摆摆空置的右手,信步向集市里面走去。
“在想什么?”见流川一直没说话,仙道回头问。
“刚才那人……”流川吐出几个字,又停了下来。尽管如此,仙道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厌恶的神色。
真不是一般的敏锐啊……仙道苦笑。
“那个大叔也算不上黑心商人,喜欢贪小便宜罢了。”仙道走在前头,慢悠悠地说:“有时候我会拿钓到的鱼和他换点其他海鲜,量是不多,但东西不坏。”
“……”流川没有接话。
仙道也不强求对方接受自己的评价,他知道流川表现喜恶的方式比常人来得直接,这让他看起来显得不怎么近人情,甚至会遭到周围人的抵触,但在仙道看来,这并非坏事,起码,比起那些常常压抑自己本心、随波逐流的人,流川要活得漂亮得多。
兜兜转转,沿途好多店家都纷纷投来问候,显然,仙道是这里的常客,某朝天发就笑着一一招呼,不时还被迫停留聊上几句,这使得二人不得不耗费比想象中多得多的时间抵达目的地。
“婆婆。”差不多算走到了集市的尽头,仙道终于停下了脚步。
店铺的主人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妇,她的面庞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连搁在拐杖上手背的皮肤都微微叠起,那是岁月在她身上刻下的辛劳印记。老人的衣服看上去很旧,经过多次搓洗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胸前套着件老式的碎花围裙,坐在折叠椅上小栖。事实上,这里的摊位比靠近集市入口的店铺要寒酸很多,小店门前,撂着几筐子蔬菜,品种也不多,眼色看上去倒挺新鲜。
看清来者的长相,老人急急忙忙站起来,抖了抖身前的裙带,微笑着招呼道:“小彰,下午好啊。”
准确的说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您最近身体还好吧?”仙道似乎不急着买菜,寒暄起来。
老妇笑得温柔,拍了拍自己的腿,道:“还是那样呗,倒是你,最近很久没来了。”
“开学以后比较忙。”朝天发的少年说得很慢,“今天有朋友来玩,所以顺道来这里买点菜。”
“这样啊……”其实老妇早就看见流川了,这会儿越过仙道,对他招呼:“你好啊,小伙子。”
“婆婆好。”流川点点头,面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乖巧。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老婆婆毫无吝啬地夸赞道。
“……”
“哈哈,婆婆,您可真厉害。”仙道被流川的表现逗乐了,凑近老妇耳边用谁都可以听见的声音“悄悄”地说:“这家伙,平时谁要敢说他漂亮,多半是要被他用拳头招呼的哦。”
“!”流川的脸色黑了几分。
“瞎说。”老婆婆才不管仙道的教唆挑拨,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端详着他身后的少年,美滋滋地说:“婆婆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你这朋友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
噗——不行!好想笑!
仙道低下头,尽量不让自己的嘴角翘得太明显。他最受不得流川这副“瞎子”吃黄流有苦“瞪”不出的模样了!
“婆婆,您就别再调侃他了。”为了不让自己憋出内伤来,仙道赶忙止住话题:“您别他看人高马大的,脸皮薄得很——啊!”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惨叫。仙道高高抱起自己的右脚,喊道:“你干嘛踢我,流川!”
“脚滑了。”某人淡淡地回了句,脸上全无愧色。
“……”
你家的脚才会滑到人家的脚面上去!仙道吃痛地咧咧牙。
“好了好了。”婆婆见状不仅不同情仙道的处境,反而笑得更欢了,那模样,就像在看自家小孩耍闹,满是慈爱。“小彰,今天想买点啥啊?”
“我想买点白萝卜和西芹,还有细葱和生姜。”总算了切入正题。
“等等啊……”身体不太利索的老妇弯下腰,照着仙道要求选出大小合适的蔬菜,道:“这点够不够?”
“够了够了。”
“我看看啊……”将萝卜和芹菜放上电子秤,根据显示出的价格,说:“一共420日元。”
“诶?”仙道愣了一下,“那葱和姜……”
“哎哟——!”婆婆一脸“你太见外”的表情,嫌弃地说:“就这点小毛小利婆婆怎么会跟你计较呢?你随便挑点就行。”
“谢谢婆婆!”仙道深知再做推辞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回以个大大的笑容,随手捡了块生姜和几小撮细葱。
“这是找零……”老妇将仙道递来的千元日币弹开还给了对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小彰,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啊……”得到应允后,一拐一拐朝铺子内走去,好一会儿才回来门前,手里多出两个柏叶饼来。
“给,拿回去吃吧。”
“婆婆……”仙道伸出右手接过裹了绿色柏树叶的糯米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儿,婆婆做了很多,反正也没什么人吃,就当给你们俩孩子去去嘴馋。”老妇人向外挥了挥手,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小彰啊,下次有机会再让婆婆尝尝你的手艺。”
“没问题。”仙道一口答应,随后,看了眼越显深沉的天色,说:“那我们也不打扰了,谢谢您的柏叶饼。”
“去吧去吧。”婆婆不再多做挽留。
“走了,流川。”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流川没有跟上来,不由回头催促道。却见黑色直发的少年正俯身在和老妇说话,仙道和他们的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声音,只看见流川不知老婆婆说了什么把对方先是瞅了自己,继而咯咯笑了起来,连连点头。自始至终,流川的脸上都不现多余的神情,只是被初夏的斜晖打在脸上,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良久,流川和老妇道了再见,朝仙道站着的位置走来。
“你们说了什么?”仙道好奇地问。
“没什么。”
其实也猜到这小子不会告诉自己,仙道就没放在心上,大不了下次直接问婆婆。
“吃吗?”仙道将一块柏叶饼递到流川跟前,对方就顺势接了过去。
“我怎么记得流川你不爱吃甜食来着?”稍稍年长的少年坏心眼地调侃道。
“……”另一个人快速地略过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糯米团,冷冷地翻了个白眼。
“啰嗦。”
到底该说他是坦诚呢?还是别扭呢?
仙道伤脑筋地望着流小孩狼吞虎咽地解决掉手里的糯米团子。
不过、至少有一点,老婆婆说得没错——流川,确实是个好孩子呢。
不知为何,明明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仙道却打心底里升出一种骄傲来,那感觉就仿佛含辛茹苦的爸爸终于看到自家孩子长大了,甚是宽慰。
……
对于烧菜这档子事儿,与其说是兴趣,不如说是习惯。
本质上,仙道也算个追求生活档次的人,但是由于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得不照顾患病的母亲,和大部分年轻人相比,他的生活方式更趋近于现代老年人的养生模式。
比如,他很少晚睡,再比如,他习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总之,用越野他们的说法,仙道的思想境界已紧跟时代的脚步提前迈入了老龄化社会。
对此,仙道本人则是一笑了之,也不多做辩解。
“呐,流川,你先随便坐会儿。”仙道从冰箱里拿出听可乐放在对方面前。
“嗯。”流川应了一声,坐在了餐桌前。
流川是一个在很多事情上意外非常有准则的人,最早,仙道准备晚餐前考虑到等待的时间,便打法流川去看电视或杂志,结果遭到了对方“义正言辞”的回绝。
“不用。”流川当时就是这么说。多么简明扼要。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仙道发现流小孩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真真正正懂得感恩图报的。只是、怎么说呢……表达方式意外得笨拙。
所以,当仙道在厨房忙活时,流川总会安静地等在那里,一向嗜睡如命的他就算上下眼皮快黏在一块儿了,仍拼命抵抗着来自周公的诱惑。
说来也怪,按理不辞辛劳的那个人总是仙道,可每每看到这样的流川,被感动的那个也是仙道。
也许,这为了等待而坚持的等待,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因此,就连一向视迟到为常态的仙道,也永远不想让流川等得太久。
“吃饭了,流川。”一小时后,朝天发的少年将做好的菜肴端上桌面。
“……”那边,睡意惺忪的小孩使劲揉搓着眼角,坐得端正。
现在,摆在两人面前的是凉拌西芹,红烧鲈鱼以及白水萝卜汤。不管哪一个,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
“节日快乐,流川。”递上米饭时,仙道笑容可掬地说。
“?”某人不知所云地看着他。
因为是周末,所以没发现么?仙道好笑地放下饭碗,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不知道。
“那、下周六是几月几号你总知道吧?”
“5月11号。”几乎不过脑子,流川就报出了日期,顿了顿,他又不甘心地补充了句:“下周县大赛开赛。”
我就知道。仙道了然地弯弯嘴角。“那么今天是几号呢?”
这下可苦了除了在赛场上,格外讨厌算数的流川,只见他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什么,在历经约莫有近十秒钟的沉默后,好不容易得到了答案:“五月五号。”
“Bingo——”仙道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发出清脆的响铃,笑嘻嘻地说:“儿童节快乐,流川。”
“……”
本以为某人会拳脚相迎,再不济也骂上两句“白痴”,然而流川又一次没照着仙道写好的剧本走,噗动了两下睫毛,淡淡地说:“你就比我大了一岁。”
“这就不对了哦。”仙道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郑重其事地摇了摇食指,“再怎么说我也是法律意义上明确获准看□□影片的大人了。”
“你有看过?”冷不防的,某人来了一句。
“你没看过?”仙道下意识地回了过去。
“……”
“……”
诶?诶!诶——!
他刚才貌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流川?”
“闭嘴!”
“你不会真没看过吧?”仙道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吃饭!”
某小孩恼羞成怒,一把抢过仙道身前盛满米饭的瓷碗重重地放在自己面前。
这架势、是真没看过啊……某仙在心里默默偷笑。
嘛……其实想想也正常,毕竟某人的心智年龄和外表相去甚远,要是哪天流川真的跟他分享那些个秘密影像,他才真要下巴落地也说不定。
“好了好了,别生气嘛。儿童节什么的是逗你玩的。”仙道可不想让好好的一顿饭蒙上阴影,为了让某人接受自己的“歉意”,他换回副诚恳的笑容,重新说:“端午节快乐,流川。”
“……”我才没生气!
可惜,某人的表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不太发言,房间里传出碗筷无意的碰撞声,却不会有人感到尴尬。这是仙道觉得和流川相处最舒服的地方。
仙道不是话多的人,这一点在平日与队友的相处中便能看出来,他很少主动与人攀谈,也很少和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发生争执,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做个善于交流的倾听者,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发表自己的见解。当然,他的这种“寡言”在流川这座惜字如金的冰山面前可谓小巫见大巫,相较之下就成了话多的那一个。可是,即使像现在这样,无声地共享着桌面上的晚餐,仙道的心里仍惬意不已。
“你不吃?”突然,流川停下了筷子。
“嗯?”顺势咽下嘴里的萝卜,仙道挑了挑眉毛,问:“什么?”
“鱼。”
“这个啊……”仙道看了一眼被刨去半肚子肉的鲈鱼,不可置否地刮了刮脸颊,“其实、我不爱吃鱼。”
“……”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是在说为什么不喜欢吃鱼但喜欢钓鱼么!仙道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跟流川解释他那对“吃鱼”近似生理性的排斥。总不能说:我对鱼过敏,吃了就会上吐下泻麻疹四起吧?流川会信才有鬼。
然而,这并非全是谎话。
仙道是不爱吃鱼的。从很久以前开始。
但是,为什么不爱吃鱼的自己又会如此钟情于垂钓?仙道无法向对方解释清楚。
“总之,就当犒劳你小子陪我钓了一下午鱼。”仙道故作轻松地说。
“……”
奈何这话不仅没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让某人的面部肌肉更紧绷了。
“怎么,难道不好吃?”仙道疑了。
“……”
话说回来,流川貌似还从未对他做的菜做过评价。嘛……仙道对自己的料理水平还是很有自信的,这点从之前越野等人在领教过一次仙道手艺后整天想找他蹭吃蹭喝就能看出来,当然,聪明如仙道又怎么可能乖乖任他们压榨?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流川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吃,可那筷子就硬是一次也没再往鲈鱼的位置挪过。
不会真的很难吃吧?仙道犹豫着。诚然,他并不爱吃鱼,但说到红烧鱼,也算是他的拿手绝活了。记得以前住在东京的时候,井上瞳隔三差五就会提出这道菜,就连嫌鱼刺麻烦的恭介都吃得津津有味。
难道、是他手艺退步了?
仙道承认他此刻一反常态有些纠结,从心理上讲,他是不想去碰这条鱼的,不只是这一条,任何鱼都是,但是眼下,他又急切想要知道流川不去碰它的原因。
又过了会儿,仙道的喉结滚动了下,瞅瞅流川神情自若的脸,认命地提起筷子朝那条鱼伸去。仙道只夹了一小块,筷尖戳破鱼肚的刹那,连同某一段不好的记忆在他脑海扩散开来盘旋不去。将划破的鱼肉蘸上底下的酱汁,仙道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口中。
由于意识过度集中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仙道没有注意到从始至终,流川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这种临近舌尖的忐忑感让仿佛仙道瞬间倒退回了童年第一次在餐桌上面对一整条鱼的场景,对着那剖开满身是刺的奇怪生物,小小的仙道起先也是一样的迟疑不决,可后来,孩童特有的好奇心还是盖过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于是,稚童下定了决心……
鱼肉和其他诸如猪牛羊肉等质地不同,显得更为绵软,加上仙道的是中式料理法,比传统的日式加工法中多了一步用沸油煎爆的过程,这使得整体口感比普通的日式红烧鱼更为肥美。
当鱼肉特有的爽滑酥嫩搭配酱汁恰到好处的浓郁口感在口腔里扩散开来时,仙道的意识是抽离的。这是一种异常陌生的触感,舌头,牙齿以及入口即化的鲜美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曲近乎完美的协奏。
上一次吃鱼是什么时候?仙道已经不记得了。记忆深处涌现的是那一年的他拼命地想要将食入腹中的物品悉数吐出的无可抑制的恶心感与反胃,而实际上仙道也那么做了。
仙道怔怔地放下筷子,然后他看到了流川,对方也看着他。他听见流川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悠悠荡荡,一路闯进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你不讨厌吃鱼。”
——流川是这么说的。
能将这鱼烧得那么美味的你,不可能真的讨厌吃鱼。
——这是流川用眼睛传达给他的。
仙道想,也许流川是对的。
不。不单单是此时此刻。
流川他、似乎永远都是对的。
恍惚间,仙道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记忆的尽头,他看见孩童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将台子上的一整条鲭鱼吃得干干净净,对身旁模糊的人影笑得开怀。
“白痴。”
“诶?”还来不及收起那可怜的一点点感伤,仙道就被流川拉回到了现实。
“连自己喜欢什么都搞不清楚,真是个大白痴。”流川罕见地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接着,很不客气地将鱼肚子中央一整块肉都割了下来夹到自己的碗里。
“喂,流川,你也太过分了吧。”仙道憋不住提出抗议。“你不能一个人把好地方都给占了啊。”
“白痴。”流川才不甩他,理所当然地说:“鱼是我钓到的,这话是你说的。”
什么叫挖个坑给自己跳指的就是仙道现在的处境。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他哪里晓得自己烧的鱼会那么好吃!
“白痴。”某人依旧头也不抬。
“流川,我说你怎么老开口一个白痴,闭口一个白痴。”再这么被这小子牵着走,感觉他就真的快变成白痴了。“总之,公平起见,我们一人一半!”
“……”谁理你。
“这鱼是我烧的!”
……
结果,直至两人将桌上的饭菜全部扫荡完毕,这场“争执”都未能停下。
时光荏苒。
多年以后,仙道仍会想起那一天。
那一天,流川告诉他,“你不讨厌吃鱼”。
那一天,流川对他说,“连自己喜欢什么都搞不清楚,真是个大白痴。”
于是,仙道不由得想,或许流川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看透了他。
人们常说,很多东西,直到失去你才会发现它的珍贵。可仙道想,就像那条被自己禁锢在记忆深处的鱼一样,如果不骨气勇气重新面对,你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解自己其实有多爱它。
那么……流川呢?
在记忆中那段最闪闪发光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他们一起打球,一起钓鱼,一起吃饭,一起看录像,他用手揉弄着流川柔软的黑发,他们并肩躺在同一张暖桌中陷入沉眠,他看见流川将亡夫丧子的老妇逗得咯咯直笑,还看见他将大块的鱼肚夹到自己碗里是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光芒。
这些,都是他和流川共同创造的回忆,亦是他人生中无可代替的珍贵宝藏。
但是……
但是仙道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一次站在流川的面前,再一次坦然地接受流川的那一句“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