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 ...
-
在井上和树的办公桌上,搁着台手工制木雕相框,里面存放着他与家人的合照。
照片上,他和妻子站在一起。瞳的右手挽着家中长子仙道,小儿子恭介站在仙道和瞳前面,手里抱着瞳在周边店买了送他的印有米老鼠图案的抱枕。四个人都不约而同扬着笑容,身后是迪士尼标志性的城堡形建筑。
这张照片拍摄于恭介10岁生日当天,此前,男孩曾嚷嚷要哥哥陪他去游乐园,仙道便向自己提议不如乘恭介生日送他个惊喜。
事实证明,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到最后不止恭介玩得开心,连瞳也跟着闹乎开了。一大一小俩“孩子”沉迷于种类繁多的游乐设施,留得他和仙道呆在设施出口处等待两人归来。
三月的东京,随风潜入的春意仍敌不过寒冬的冷冽,路边的枝头刚抽出嫩绿的芽端,默默守候春天的降临。
闲来无事的两人在出口附近找了个长椅,坐下小憩。
“新学校报到的日期定下来了?”井上问。
“嗯。”仙道手里捧着贩卖机里买来的热饮,说:“我打算下周就走。”
“早点去也好,可以熟悉下环境。”
“嗯。”
“嗯……”
虽说是顺天堂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生,每天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病人,必要时也需像心理医师一样给予适当开导。可生活上,井上和树并不擅长聊天的。用前妻的说法,他是个私生活极其枯燥的男人。
沉吟片刻,井上又说:“瞳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仙道喝了口茶饮,惊诧地眨了眨眼睛:“我没有担心啊。”不知是怕男人误会还是想让他放心,少年补充道:“我一直觉得她和叔叔你在一起是最好的。”说完,弯了弯眼角。
仙道的笑容很好看。尽管,他还只是个尚未步入高中的孩子,而作为一个孩子,有时候又他显得过于聪明和锐利。
想当初井上决定向瞳求婚时,也曾想过他该怎么面对那个据说早熟又独立的男孩,在井上瞳的形容里,才满12岁的仙道简直就是母亲的贴身保镖,张着稚嫩的翅膀将那个天真的女人死死护在身后。可出乎意料的是,他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存在。
其后,在即将结婚的一段时期,他又担心自己的儿子恭介能否接受这对新过门母子。怎料,不出一个月,恭介就彻底成了仙道的头号粉丝,大事小事都要追着自己这个新哥哥跑,与之相比,新妈妈的存在就变得没有那么不能接受的了。
于内鱼外,不管在谁眼里,仙道都是个极其优秀的男孩。但井上和树毕竟是精神科的专家,又怎会看不出少年努力潜藏不愿被人察觉的异样?
生活在一起不久,他就知道这个在人前无可挑剔的男孩,背后一直怀揣着他人所无法触及的秘密。
——仙道怕黑,不喜欢狭小且封闭的空间,对震动和响声有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
综合早年初见井上瞳时女人的病征和男孩空如白纸的病历单,他不知该责怪当时给他看病的医生欠乏经验抑或是感叹男孩伪装的天衣无缝。总之,作为波音747、123航班的受害者之一,仙道绝非如他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安然泰若。
可是,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强迫对方接受治疗吗?对此,井上持有不同看法。
倘若换作事发处理,他定会不顾男孩意愿对他进行物理治疗,可时隔多年,事故阴影的表征已无迹可寻,仙道又介于孩童与少年的分界岭,强行疏通只会招致更深的反感。
再加上,撇开怕黑的症状,仙道看上去真的没什么特别。
他就和他的同龄人一样追求时尚,争强好胜,会为了打篮球很晚回家,还打过一两次架,输赢皆有。偶尔,他会欺负年幼的恭介,然后装傻充愣,任他吃瘪抗议。
再大些,尤其是升到初二之后,井上完全可以想象仙道在学校有多受欢迎,情人节抱回家的巧克力足足有两大袋,多数都给恭介要走了。他知道仙道有谈恋爱,很普通的那种,周末出去逛街吃个饭什么的。然后,进了初三就分手了。
若非要说哪里与众不同,也只有一点——仙道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第一次去学校观摩对方打球时他就切身的领会了这一点。
井上自己年轻时候打过棒球,水准平平,但对竞技运动多少些认识。
球场上的仙道彰像一把利刃,一次次撕开敌人的防线直捣黄龙。一种名为“自信”、“天赋”的光辉在他身上闪闪放光。
和平常稳重、随和的模样截然不同,手持篮球的仙道彰恍若战场上掌控全局的王者,带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
也正是那次的观摩与震撼,使得原先在井上内心潜伏多时的担忧有了着落。
望着在球场上尽显张扬,无所畏惧的少年的身影,井上和树不由想:没问题的……即使少年背负的创伤并未完全治愈,只要他能像这样全情投入热爱某样东西,就一定会没事的。
……
“井上医生,马上就到开诊时间了。”
门外,小护士轻敲三下,提醒道。
“知道了。”
放下手里的相框,井上和树起身拉开身后的窗帘,阳光倾巢涌入,为光洁的桌案洒上一层剔透的白雾。
作为精神科的主治医生,井上深谙光线的明暗对于大多患者具有超乎寻常的意义,很多时候,甚至被称作镇定剂也不为过。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翻阅此前护士留在他桌上的今晨候诊的病人病历卡。可刚抽出第一张,看清封面上的名字,井上和树就愣住了。
“医生,我让第一个病人进来了。”
护士的叫唤让他回了神,一想到从医那么多年竟还会感到慌张,井上不禁叹了口气。将卡片翻到背面,坐定,说:“让他进来吧。”
待到小护士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前,他用手肘抵住桌案,十指交握放在下巴前面。这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井上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而此时,他确实急需于思考,关于他今天的第一个病人。
“打扰了。”伴着礼貌的问候,少年推门而入。
过高的身形是他不得不低头迈入房间,阳光自井上背后笼上,将入口处的人影拖得长且模糊。
井上没有改变坐姿,只是用手示意他坐在就诊座上。少年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四目相对。一方面带微笑,一方则微微皱着眉梢。
“说实话……”井上顿了顿,说:“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坐在这里。”
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和镜框里的少年有着极其相似的容颜,只是比之更高更俊朗。
“其实……”仙道笑得很淡,“我也没想到。”
井上没急着进入正题,而是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现在的他不是生活中那个索然无趣的中年男人,他是医生,一个称职且经验丰富的医生。
“容我冒昧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使你决定接受治疗?”
仙道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坦然道:“因为一个人。”
另一个少年的身影随仙道的回答浮现在井上脑海,或者说,早在对方报出答案前,井上也已猜出一二。他高兴的是,眼前的人能够毫无顾忌地将之说出来。
“那个人是你的恋人吗?”
“对。”仙道笑道。
少年的恋人,是个男人。
井上本人并没有见过,却也从瞳和恭介那儿略知一二。
【我喜欢上一个男人。】
当这句话从少年口中道出时,说不震惊是骗人的。尽管早知道自己的继子觉非常人,可饶是他也无法将其与“同性恋”三个字挂上等号。
生活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仙道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异性恋。
井上不知少年三年的异地之旅给他带来了怎样的转变,事实上从更专业的角度分析,他甚至觉得和三年前相比,少年的精神世界更趋于稳定了。
那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其走上一条大众都难以理解的窄路?
井上不怀疑仙道说这句话的认真程度,少年从来都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做出决定,这一次也是一样。可作为一个成人,更是对方名义上的父亲他又不得不考虑其一时冲动的可能性。
于是饭后,他将少年单独叫到自己房间,打算和他好好谈谈此事。
仙道显然预料到了事情的发展,一上来,就表明立场:“我有考虑过可能出现的情况。”
指的自然是世俗对两人关系的界定。
“流川他以后很可能会成为职业球员。”仙道说。
“那你呢?”在此之前,井上从未问过仙道对将来进路的打算。
“说真的……现在、还没想好。”仙道说。
现在还没想好。井上却领会了这句话底下掩盖的东西。不是没有想过,不是没有主意,而是现在的仙道——犹豫了。
对凡事总有主见,未雨绸缪的仙道,却因另一个人的未来而产生了犹疑。
“你想过成为职业球员吗?”
“想过。”
“但你还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才会报考东大。
“是的。”
明明是和仙道喜欢男人一事毫无关系的话题,井上却知此时已成定局。就像仙道说的那样,他有在认真考虑他们的未来,这里面必然包括他们所到之处将要遭遇的风险。
而今,少年已经决定了。无关前程,而是决定将自己和那个人绑在一起。
哪怕最后他没有选择和对方同样的道路,从他开始重新审度方向的那一刻起,早已没了他人意志可以商量的余地。
年少时分的爱情都是像这样吗?井上想。就像要为对方燃尽一切的热情。
他蓦的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再说不出更严厉的话来。
……
回忆到此打住。
“那之后,我一直在想。”这回,是仙道主动开口。“如果他去美国打NBA的话,我总不能永远呆在日本等他回来吧?”
“……”
“就算不和他一起去,我也不能总是呆在这里。”
仙道的声音不大,所含意味却深远异常。
“这里”。说的不仅仅是日本,而是为他内心所深处的地方。
“不过……”仙道摸了摸后脑勺,眯起眼睛。“来这里比我想象中还花时间。”
仙道所指自然也不是物理上的距离。他所就读的东京大学东京都校区距离此地仅20分钟步程,就连井上本人的通勤时间也不出半个小时。
井上知道,于仙道而言,少年自始至终走在一条漆黑的夜路上,而他并非不向往远方的烛火,只是在黑暗中呆的太久乃至于对真正的光明心存畏惧。
是那个少年让他看清了这一点吗?
再或者……不只是看清。
对于一个平时与常人无意且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言,仅仅是坐在这里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坦然承认自己的畏惧与软弱。他从少年的眼睛里找到了“觉悟”。
“以你目前的情况,还不需要进行药物治疗。”井上打开桌旁的抽屉,取出一张便签条,在上面写下一串字,递了上去。
“这上面有我大学同学心理诊所的电话和地址,你去他那里吧。”
“好的。”
“仙道君。”井上将诊断卡还给对方,正色道:“治疗过程可能比你想象得更长更艰难。”
“我知道。”
“不过我相信凭你的意志力一定可以坚持下来的。”井上站在医生的立场,由衷地祝愿。
“谢谢。”仙道站了起来,将座椅挪回原位。“那我也不继续打扰了,我先走了。”
“彰君……”
眼见仙道的手拧上门把,井上忍不住叫出他。
“什么?”仙道回头。
“你、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井上和树终于道出了心中困惑。
他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仙道可能会愿意直面自己的缺陷,但聪明如他,完全可以背着所有人找一家心理诊所独自接受治疗。在井上印象里,这才更符合仙道的作风。
“嘛……”少年低垂眼睑,静默三秒,继而抬头正对上井上注视,微笑:“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叔叔知道。”
不是以家人的身份,而是以医生的身份。
“这样啊……”
仙道离开后,乘着下一个患者进来的间隔,井上的右手再度抚上案上的相框。
照片里,少年的双手搭在恭介肩膀,笑得灿烂。
而适才的微笑却与之既然不同,少年唇角勾起的弧度极小,却是柔软至极。仿佛背后隔着窗户探入的朝阳,明亮而温暖。
心头无端升腾起一种名为“感激”的情绪。他开始想仙道那个自己尚未谋面的恋人。撇去世俗偏见,他真的想要好好感谢那个少年。
仙道是个很好的孩子。
而因为他,他即将成为一个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