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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

  •   时值七月中旬。
      东京的梅雨季刚过去,温度就遽然高涨,夹带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湿度,闷热异常。
      按理,这会东大的一、二年级生都放假了,可仙道所在的航海技术研究小组此前突围“亚洲大学生海洋航行器设计大赛”预赛,为参加八月在北海道举办的总决赛,以三年级生为代表,全员“自愿”留校备战。
      好事成双,东大低迷多年的篮球队在六月的大学联赛上破天荒取下四强佳绩,校方在授予表彰同时,也不忘定下更高的目标。这可苦了篮球队的学生,烈日当头,别人都在家里吹着空调吃刨冰,他们却还得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合宿训练。
      而仙道,作为球队现任王牌,教练山本健一自然恨不得牵根绳子把他拴在身旁,但当航海技术研究小组负责人西征教授义正言辞表示组内人手紧缺,高年级生夜夜通宵的惨境后,也只能放行。要求是每天下午四点后,仙道必须参加社团训练。
      好友越野在得知仙道境遇后,嘴上说:“能者多劳嘛。”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摆明写着“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其实刚开始,仙道还觉得忙点没啥不好,感觉时间过得快了,离下次见流川的日子也就近了。可待到连周末都被剥夺,才觉不妙。
      结果是,他连期待许久的神奈川县大赛决赛都没去成……
      这一年,由流川率领的湘北再度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闯入全国,而仙道的母校陵南才位居第四。得知结果后,仙道倒不觉意外,他们这批退下时,陵南就处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想重振雄风起码得再过一年。届时,以松本莲的资质,也该蜕变成真正的王牌了。
      决胜周最后一场是湘北对陵南。比赛结束后,流川用入夏前新买的手机给仙道发了条信息,上面只打了两个字“赢了”,仙道却顿悟了他的深意,那是他在离开神奈川前拜托流川的最一件事——

      【比赛时候遇上的话,让他好好领悟一下高中篮球的残酷吧。】

      流川是在告诉他,他兑现了诺言。
      仙道会心一笑,打下“恭喜”,发了过去。
      对方回得很快:下周六打球。
      面对小孩的主动,仙道翘起嘴角,又马上垮了笑容,期期艾艾地回复“球队有训练……”
      天地良心,要是逃得掉的话他也想啊,可前有西征教授把手后有山本教练盯促,为了后面无数个明天考虑,他还是不要逞一时之快的好。这让他不禁念起田岗教练的“温柔”来。
      过了会儿,手机又震了。点开信息栏:我来找你。
      仙道瞪着这条短信足足三秒后,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拨号键。
      ……

      从横滨搭乘横须贺线至东京站后,换坐JR总武线到御茶之水站再转乘丸之内线至本乡三丁目,算上等车时间,全程约莫50分钟。出站后,沿右手侧直行8分钟,便是东京大学本乡校区赫赫有名的赤门。
      下午两点。
      距离上次通话整一小时,仙道的手机再度响起。
      对实验室里其他前辈打了个手势,仙道退出物性实验室,接通电话。
      “喂,流川?”再怎么压低声音,仍抑不住某人上扬的语调。
      “我到站了。”流川说。
      “收到!”隔着电话,仙道模仿哨兵口号,继而叮嘱:“你在赤门等我。”
      “嗯。”
      “待会儿见。”
      “好。”
      挂了电话,仙道推开门,半个身体探进实验室,笑道:“抱歉,我先去接个人,马上回来。”
      “诶?”一学长放下手上电箱,靠向椅背,问:“女朋友?”
      “很有道理。”旁边奋笔疾书计算船体受力的学姐猛然抬头,说:“仙道君从上一通电话到现在至少看了4次手机。”
      “诶,真的假的!谁啊谁啊?”
      “果然是女朋友吧!”
      这下,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挑了起来,连坐在最里头的组长都盯着他。
      “嘛……”仙道摸了摸后脑勺,模棱两可地说:“是我以前在神奈川的晚辈,马上要参加全国大赛了,来找我练球。”
      姑且……不算说谎吧?
      “这样啊……”众人的兴致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过没关系吗?”有人问:“你等下不是还要参加篮球队的训练?”
      “是这样没错。”这回,仙道笑得真诚:“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比如恳请教练带某人打场练习赛什么的……某人心里默默补了句。
      “仙道。”不想,坐在最里面的组长又叫住他。
      “嗯?”
      “这样吧,你今天就先回去。”组长推推鼻梁上的眼睛,“难得你朋友来玩。”
      “诶?这样不太好……”仙道犹疑了一秒,转念,又接受了学长的好意,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容从命啦。”
      带上门前,仙道朝里面的人鞠了一躬,道:“那我今天先告辞了,明天会努力赶上进度的。”
      “辛苦了——”「お疲れ――」
      “辛苦你了!”「お疲れ様!」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复。

      离开物性实验室后,仙道在大厅储物柜取出挎包,径直朝中央大厅走去。
      由于西征教授事先向学校提交了申请,腾出生物资源环境研究所的环境评价研究室供学生在假期使用。
      仙道他们目前所用物性实验室正位于研究所8楼,经过长长的走廊,本想左转迈入楼梯口,却瞥见电梯的指示灯停在该楼层。犹疑片刻,仙道按下了电梯的下行键。
      叮咚。
      门应声而开。
      实验室专用的电梯因需能承载较重的设备仪器,比商场或公寓里用的电梯更为结实,笨重,因此,在关开门的操作上略微缓慢。好在,整体的移动速度并不慢。
      按下数字“1”后,仙道将挎包拎在手里,身体一侧靠向电梯内壁,注视电梯大门徐徐关上,又仰头望向顶上的灯,正发出莹莹的光来。
      仙道摸出手机,瞄了眼手机盖上液晶屏显示的时间,猜想流川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到了。

      哈啊……
      打了个长长的哈气。
      果然,不喜欢坐电梯。
      拉了拉汗衫的衣襟,试图驱散周身热意。
      等下先带流川去见教练吧?说明来意的话,应该会被认可才对。仙道边盘盘接下来的事儿着边用右手反复摆弄掌心中的电子产品。

      8。
      ……
      6。
      ……
      3。
      2。
      砰——!
      眼看电梯即将落地,顶上传出一声突兀的巨响。
      一时间,仙道甚至来不及判明情况,只觉箱体遽然急停,强烈的震动使他后脑随顺惯性磕上箱壁。紧跟着下一秒——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漆黑。

      ***

      赤门。
      作为日本仅存的御守殿门,这座黑瓦朱色的医药门不仅是东京大学的象征,更是日本最重要文化遗产之一。
      此时,流川正如约站在门外。
      湘北的现任队长今天身着白色短袖T恤,黑色长裤,身后是球队专用的斜挎包,里面塞了运动衣裤和鞋子。仙道在电话里再三表示篮球用他学校社团的就好,流川也乐得轻松。

      在流川看来,仙道彰这人有时真挺啰嗦的。
      比如光一个从家到东大的行程路线,就通过邮件和电话反复确认了好多遍,当他是小孩嘛!
      这么想着,手不由自主摸进裤袋掏出二姐硬送的手机。
      诡异的粉红色在太阳下泛出金属色光泽。
      要说流川本人对颜色不怎么感冒,但同队的樱木花道第一次撞见时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指“狐狸!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嗜好!”。一场队长与副队间的狐猴大战就此拉开帷幕。
      至于仙道……
      那家伙虽然脸上故作“怎么都好”的淡定状,流川还是看出他实是在强忍笑意。
      嘁!流小孩撇头——
      一群白痴!

      烈日当空。
      两旁,知了覆在苍劲茂盛的松树干上,发出扰人的叫声。
      流川用手背抹去额间的汗液,恰透过指缝瞥见手机盖上显示的数字又向前迈进了一位,不禁蹙眉。
      这人怎么那么慢?

      谁都知道,仙道是个习惯迟到的家伙。
      而流川,大概是所有人里唯一不买他帐的存在。
      迟到?哦。那我自己玩自己的。
      仙道任性,流川潇洒。
      然后,忘了从何时开始,只要是和流川定好的时间,仙道从来都是准时赴约。
      等待从来不是流川的专长。当第二次确认好手机时间时,流川掀盖翻出手机的通话记录,点击最上面一条,拨了过去。

      嘟。嘟。嘟……
      ……滴——
      电话接通的速度比想象中还慢,可最让流川意外的是,电话接通后迟迟未能听见仙道的声音。
      “……仙道?”流川低声念出对方名字。
      “……”
      隔着沉默,流川辨出某人细不可闻的呼吸,过了很久,仙道总算给了回音。
      “哟,流川。”再正常不过的语调,平和异常。
      心下划过一抹不安,说不出缘由。流川直奔主题:“你在哪里?”
      “这个啊……”后者的回答明显顿住了,透出浓浓伤脑筋的意味:“遇上点麻烦事儿,可能要过会儿才到。”

      答非所问。
      流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像仙道自秉很了解流川一样,流川对仙道的惯用伎俩同样烂熟于心。
      比如,某人装可怜的时往往满肚子“坏水”,真正碰上难题却比谁都喜欢藏着掖着。
      换作其他哪个路人,流川才不关心对方想法。但仙道不一样,在流川的定义中——仙道是他的,那么照理,仙道的困难也属于他。
      不过,流川还知道,尽管那人表面总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骨子里却是骄傲得不得了,所以,流川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是否要戳破对方的“伪装”又是另一回事。

      “你在哪里?”流川又问了一遍。
      他并不想逼仙道,只是潜在的危险意识使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
      对面的沉寂加剧了这种猜测。良久,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
      “我在电梯里。”仙道说。
      “电梯?”
      “我说…流川……”到此,仙道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我好像…被困在里面了。”
      流川的呼吸几乎卡在这一秒。
      “——你在哪里?”
      “流川?”
      仙道像是被他陡然抬高的声音惊到了。
      “你、在、哪、里!”这回,他用的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生物资源环境研究所。”仙道如实报出楼名。
      “等我!”
      说话间,流川拿起地上的包就往赤门里冲。理所当然的,被侧门门卫一把拦住。
      “喂——你!还没登记吧?”番所的保安拉住他。
      流川不得不停下脚步,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哈、哈哈……”这时,电话里竟传来低低笑音,带着令人心慌的虚浮。
      “你啊……”仙道细声说:“……先登记吧。”
      “……嗯。”流川压下怒意,走到番所的窗口,在保安的注视下以最快的速度填完了入校申请表。
      “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流川说。
      “嗯……我等你。”

      进攻之鬼。
      那是赛场上人们赋予流川的称号。
      但流川很清楚,撇去篮球,自己并不是个能干的人。和记忆力拔群、能言善道的大哥,或慧眼识人、做事雷厉风行的二姐不同,流川既不擅长与人相处,也不擅长应付生活中的琐事。就好像此时,他明明知道仙道在哪里,却无法立刻到达他身边。
      ——没事把学校造那么大干嘛!

      电话自始至终都被他捏在手里,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挂断。
      从走到跑,从跑到走。直到肺腔压出的呼吸都变得灼热异常,流川的手机发出一声鸣响。
      电量提示:还剩10%。
      该死!流川咬了咬牙。
      “流川?”
      是仙道的声音。
      “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流川大声问。
      他不喜欢求助他人,更不喜欢向他人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没有办法找到他。
      “……”
      电话那端沉寂了很久,久到流川以为对方并未听见自己的提问时,仙道开口了:“抱歉。是我糊涂了……”接着,听筒里传出清晰的换气声,仙道接着说:“应该是你从赤门往里看见的第一栋最高的大楼。”
      第一栋?
      流川朝来时的方向望去,很快锁定了目标——不远!
      “我知道了。”
      ……

      生物资源环境研究所。
      两分钟后,流川立于目标建筑的底层大厅。
      当他据仙道指示赶到8楼,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随步伐的前行变得越发浓烈。可待到推开物性实验室大门,里头却是一片昏沉,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流川捂住鼻子走进去,见桌上留有大量的试验器具和设备,像是被人在匆忙间弃之不顾,而那股刺鼻的塑料灼烧味,正是源于此处。
      “你是谁?”
      背后响起一个男声。
      流川应声回头,门口,站着个瘦小的西瓜头少年,正一脸防备地看着自己。
      流川的反应却比他还要快,三两步跨回门口,一把抓住那人胳膊,问:“你是仙道同学?”
      “仙道?”
      那人倒吸口冷气,咧咧牙,示意他放手。流川这才意识到自己下了狠劲,松了桎梏。
      “你找仙道?”西瓜头摸了摸被捏的地方,面露疑色。
      流川想了想,索性把手里的手机递了过去,说:“你自己问。”
      后者将信将疑结果手机,在听清对面声音后,缓了表情。然而,几秒后,他的神情又变得凝重起来,说焦急也不为过。“那仙道你现在没事吧?”

      流川静静站在一边,也不知仙道和那人说了些什么,西瓜头哭丧着脸说:“我立刻去把这事告知大家,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的!”说完,扭头看了眼流川,将手机交换给他同时深深鞠了一躬:“真的很抱歉——!我现在就去通知学长!他们一定有办法的!在此之前,仙道就先拜托你了!”
      紧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仙道?”流川把听筒贴在耳边,叫了句。
      “嗯……”仙道轻轻应了记,声音略带嘶哑。“对不起啊……”他说:“可能还要点时间,佐藤说之前的实验把整栋大楼的供电系统烧坏了,所以……”
      那头,仙道似乎还在说什么,却再也灌不进流川耳朵。

      【哥哥他、最不擅长很黑的地方……】

      脑海中遽然闪过这句话,继而,噼里啪啦的,白亮的电烙火星瞬时就在心口炸开了窝。

      他现在,为什么在这里?流川问自己。

      【所以…你要答应我!到时候…一定要像我这样握住他的手!】

      又为什么…
      他明明在这里,却会什么也做不了?

      “流川?”仙道的轻唤断了流川思绪。“流川,你还在吗?”
      “仙道。”
      流川迈出实验室,空置的左手被他死死握成拳头,甚至能感受到修的整齐的指甲在掌心刻出的压痕,却又什么痛觉都没有。一步一步,朝楼道尽头走去。“你还好吗?”
      “我……”仙道顿了下,短暂的静默,末了,低低笑了起来。
      “说实话,不太好……”
      “……”
      “很热……”仙道说:“因为停电,没有空调,很闷。而且……很黑……”到此,话筒发出一串杂音,分不清是信号接收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好一会儿,又传来仙道的声音。“对了,我一直没和你说过吧,我不太擅长应付又黑又小的地方……”
      流川的步子慢了一拍,但很快的,又继续前行,直到拐入楼梯口。
      “我知道。”他说。
      “诶?”
      “你弟弟和我说过。”
      “这样啊……”仙道吐了长气,不知是笑还是无奈:“那小子竟然背着我……”
      “……”

      5楼。

      “流川……”
      仙道的呼唤向是来自云端,飘忽不定。“你在哪里……”
      “……”

      4楼。

      “我本来还想着要带你去球队见两个人呢。”仙道无视流川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你肯定不会想到,说不定我们还能和他们来场比赛。”
      “……”

      3楼。

      “流川,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中暑诶……你说怎么办?”
      “……”
      “流川…你在听吗?”
      即使在黑暗中仍不忘调侃自己的仙道。
      永远温柔的仙道……
      “仙道。”
      “嗯?”

      2楼。

      流川站在货梯大门正前方,将左手贴上厚实的钢板,透过话筒,说:“我在这里。”
      “……嗯。”仙道轻声应道:“我知道……”
      “我……”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联系,在这一秒彻底失去了凭依。
      只留下流川一人对着失去光亮的手机屏幕,一言不发。

      ***

      死亡,是什么?

      仙道5岁时,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对象是一个他称不上熟悉的妇人。
      那天,瞳牵着他的手从人群末尾处走到灵堂前,对身后的闲言碎语置若罔闻。主持丧礼的和尚见状犹豫间用眼神向逝者亲属征询意见,在得到应允后,递上两朵白色的菖蒲。
      瞳将其中一朵交给仙道,说:“小彰,来和外婆说再见。”
      小仙道困惑地皱眉,抬头问:“外婆怎么了?”
      这个被他唤作外婆的妇人,仙道有见过几次,那人一直独自生活在京都郊区的一间宅院。仙道印象最深的是她家庭院入口处有片自种的向日葵花田。他听闻向日葵的花序会随太阳转动,便花了一整天坐在附近的香樟树下进行观察,直到太阳落山才恋恋不舍进屋吃饭。
      还记得上一次见面,大约是半年前,妇人送了他件手织毛衣,机灵的小孩当即将它套上身,赢来一串赞不绝口的笑音。
      这便是全部。
      是仙道对妇人认知的全部。
      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记得她,知道她会对自己好,所以愿意亲近她。
      可是,他对她又知之甚少,少到只要倒头睡一觉就会把“昨天”抛之脑后,更谈不上会想念。
      而眼下,这人正面含微笑地睡在缀了花海的木柜里。

      很多时候,孩子远比大人来得敏感。
      仙道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母亲今天一反常态的安静。
      不喜欢背后针扎的眼神和窸窣的声音。
      更不喜欢此刻在灵堂上奏响的沉重旋律。
      这使他握紧了身旁人的手。

      当时,还未被冠上井上姓氏的女人,一言不发地将鲜花摆入敞口箱体,行了礼节。
      仙道看看母亲,东张西望间撞上和尚催促的眼神,不禁缩了缩脖子。终于,小孩努力回忆母亲适才一系列举动,有模有样仿作了遍。
      待他行礼一结束,也不顾周围人反应,瞳就拉着仙道沿来时的地毯迅速离开了。
      仙道从未见母亲走那么快过,他的胳膊被对方纤长的指甲掐得生疼,两条小腿巴登巴登、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落得跌倒的惨景。
      直到走到记忆中的想香樟树下,女人倏然刹车,仙道小小的脑袋便径自撞上女人后腰,轻轻哎哟了声。
      “小彰……”
      瞳转过身,蹲在地上,眼睛与他平视。
      就在仙道以为母亲会像往常遇到不顺心事儿那样抱他大哭一场时,女人却毫无征兆地笑起来,声音发颤:“小彰,怎么办……”她抚着他的黑发,说:“我没妈妈了……”
      这是一种仙道无法读懂的情绪。他试图去弄清:“外婆怎么了?”
      “外婆…走了。”
      “走了?”这显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说完,女人一把将仙道搂在怀里,用力抱紧他,说:“小彰——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仙道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并不真的懂母亲在说什么,他只知道,如果母亲再也见不到妇人的话,那自己估计也不会再见到了。
      他又想起那件过了一个冬天就再也穿不下的毛衣。
      他不觉得难过,却又感到无措。
      对那个外婆,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情……

      那是仙道第一次走近“死亡”。那时,他似乎能从“缝隙”中窥到一点,但实际上,他又与它互不相识。
      然而彼时,谁会料到,对这幼小的孩童而言,他们真正的相识却会是在相知后面?
      ……

      1985年8月12日。
      飞机垂直坠地的那个瞬间,首先映入仙道脑海的是凄厉的惨叫与舱体爆破音。机体与地面猛烈的撞击使得保险带拴住他的救生衣,整个肺腔像被两口千斤顶从前后两个方向狠狠敲了两下,伴随剧烈的疼痛,昏暗中仿佛有老旧电视机中闪烁的雪花在眼前晃动,然后,啪得一下,“屏幕”灭了,世界堕入无边的混沌。

      ……
      会死吗?
      死了…会怎样?

      “哈啊…哈、啊……”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仙道下意识张大嘴巴,像被人从深海中打捞上来,渴望空气渗入身体的每个角落。
      遍布周身的火辣辣的疼在毫无根据的求生欲面前变得微不足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前排的座椅卡住发现安全带正死死勒在前胸,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妈、妈妈……”仙道费劲地撕扯嗓子,他隐约听见附近时不时响起的呻吟,却辨不出那究竟是谁在哭泣。
      “妈…妈——”
      声带振动使受尽烟熏而变得干涸的喉咙如利刃割过。可年幼的孩童顾不得这些,无法通过视觉了解现状的他只能竭力拉扯嗓子寻找自己唯一的亲人。
      “……妈妈。”
      可是,无论呼唤多少次,心中期待的那个回音从未响起。
      清醒得越久,感官逐渐灵敏,痛觉也越发磨人。他似乎听见哭泣声,有人在求救,可瞳的声音却始终埋没在这此起彼伏的呻吟里,无迹可寻。
      渐渐的,又不知过了多久,仙道的意识在疼痛与疲劳的双重作用下开始涣散,沉沉浮浮、几度明灭。

      呼吸,困难。
      他觉得热。又似是有寒意自骨子里溢出。
      心跳。噗通噗通。仿佛随时要从这具驱壳里蹦出来。

      现在是晚上吗?
      他在机舱里?
      仙道挤出舌头用唾液舔了舔干裂的唇角。
      没有理由,他只是不敢睡,他想搜寻母亲的踪影,终于,使出吃奶得劲儿竭力睁大眼睛,一点一点扭动脖子方向。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仍探不着一丝光亮。
      夜,有那么黑吗?
      此起彼伏的吟声随时间的流逝慢慢黯去,直到最后,除了风声和呼吸,他再也听不到任何……

      他要死了吗?
      仙道想。
      还是说……
      他其实、已经死了?
      所以世界才这么黑。
      所以……
      以后,他也要一直呆在这片黑暗里吗?
      一个人……?

      ——不要!
      不想呆在黑的地方。
      不想被绑在这里。

      他想离开!
      想要光亮!
      想要更多的空气!

      如果……如果这些都无法实现的话,那么至少……
      ——他不想只是孤身一人!
      谁都好……有谁,能陪在他身边……
      有谁……
      有谁——
      ……流、川?

      “——仙道!”

      能听到声音。
      封闭的空间绽出一条裂缝。
      铺天盖地的亮光自缓缓敞开的大门朝暗室奔涌而来,短短几秒钟,便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迅速占领了这片狭小地域。
      世界,在摇曳。
      一时间,新鲜的氧气席卷充斥过多二氧化碳的箱体。犹如溪流驶来淌入干涸龟裂的沙土大地,如清风自远方吹灭炙阳四散的烈焰。春意过境,绿树成荫。
      原本渐行渐远的意识,也像那即将熄灭的心火被续上新的油光,一下子炸裂开来。

      仙道坐在角落里,单膝蜷曲。
      他好不容易将视线对准地上那双熟悉的白色球鞋,轮廓糊涂。
      真的……是流川。
      他模模糊糊地想。
      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呢?
      ——哟,流川,你终于来了……?
      总觉得……

      “仙道!”
      大脑机能尚来不及完全恢复运转,仙道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提站立。可下一秒,他就被整个人被人从正面紧紧抱住。
      流川——?
      仙道一个机灵,覆在眼底的迷雾就这么散去了。
      视线前方,少年半蹲在地,自上而下将他锁在自己怀中。流川的手臂绕过仙道脖颈,肌肤相贴之处,黏黏的汗液透过来却意外的多了分温暖也不难受。
      可是……
      流川他、在发抖?
      仙道怔怔地坐在那里,他们离得那么近,所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身体轻微的颤动。由于开门那一刻太过匆忙,乃至于他至今未能看见流川表情。可即使不看,他也知道。
      流川他……在害怕。
      那个在赛场上“见神杀神,见魔杀魔”、无所畏惧的流川,竟然、在害怕……?
      是因为他。
      仙道深深吸了口气,继而以极慢的速度抬起发软的双臂,从两旁绕过少年后背,回抱了他。

      呐…流川……
      仙道在心里默念。
      刚才,手机切断后,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在外面的呢?
      虽然这么说可能很自私,但我啊……当大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我真的在想——
      是你站在门的那一边,真的……
      太好了。
      ……

      “仙道——你没事吧!”
      大老远传来佐藤的叫喊,心急使然,某人早忘了学校廊下不得奔跑的规矩,皮鞋在大理石的廊地上啪哒作响。
      糟糕!
      仙道脑中警铃大作。
      倒不是说介意被人撞见自己的狼狈相,而是流川他……朝天发的少年犹豫着是否要挣开对方的怀抱,可心里又有一万个舍不得。
      “喂!仙道!你在吗——”
      佐藤的声音越来越近,仙道微微抬头,对着门外自高墙窗户投进的阳光眯起眼睛,心也随之沉静。被撞见又怎么样呢?他勾起嘴角。如果这时候拒绝来自流川的关心,才真是天理难容吧?至于之后的事儿,就等到那时再说吧……

      就在仙道下定决心任流川抱着,身前的人却刷一下站了起来。仙道只觉压在肩上的重量忽然没了着落,空荡荡的,反而有些失落。
      “仙道!”佐藤正好杀到。“你还好吧?”
      “唷……”仙道双手撑地靠坐在电梯角落,他发现流川故意侧过脸让半个身体没在阴影中不让自己看清他的表情,一时也摸不清头绪,只得把注意力挪回佐藤身上,朝他打了个招呼。“嘛……如你所见,算不得太好。”
      “呼……”西瓜头见仙道一脸笑嘻嘻没个正经,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仙道料定一行人为把自己弄出来也是耗了诸多力气。在实验中发生电气短路事故也不是没有过,何况他们这儿大多是380V强电装置。
      单看当下境地,电梯内的供电系统并未恢复,门却从外侧自动打开了。想必是学长们通过某些方式从外部上电,强行触发电梯门的控制系统,促其独立运行,才使他脱离困境。
      追究因果,仙道固然是受害者,但也无意将责任归结到他人身上。说到底,是他把自己逼到这种境地。
      仙道活动了下筋骨,单手扶住电梯内壁站起身,说:“总之,麻烦你们了。”
      “哎哟!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西瓜头咋舌,催促:“既然好点的话就跟我走,教授和学长他们担心死了!”
      意料之中。
      仙道挠了挠自己的后脑,指尖仍有些疲软。
      “啊、好……”

      “他不去。”
      逼仄的箱体内,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引得其他两人纷纷侧目。
      仙道薄唇微启,神色诧异,“流川?”
      然而,还不等他对上小孩眼睛,流川就一把抓住仙道的手将他往自己的背后拽,后者始料未及,一个踉跄,差点没正脸砸上某人脑袋。
      流川背对仙道,面朝全程发愣的佐藤,冷冷地说:“他要和我走。”
      少年的右手搁在背后,用并不宽厚的掌心将仙道的手牢牢包裹其中。赖于一部分光线被挡在门前的西瓜头遮住,从佐藤的视角看去,看不出任何不妥。
      流川的剑眉凌眸仙道也不是没见识过,生人初见,更是效果拔群。这佐藤为人实诚,被人这么一瞪,不由自主向后撤了一步,望向仙道的脸上写满求助。
      “嘛……”
      仙道的手被某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磕得隐隐作痛,佯作不在意地对佐藤耸了耸肩膀,道:“抱歉,今天就让我先到这里吧……教授那边我回头会自己联系的。”
      仙道在心里对某西瓜头吐了吐舌头,不是不知道他的难处,可比起小组成员,他现在更在意的是流川反常的举动。少年护在他身前的背影因过分挺直而显得僵硬,动作也是。可是……不同于往常,少年有意避开仙道试探的眼神接触,将自己的本心死死压在某个角落。仙道知道,这一定和他有关。
      “可是……”佐藤的目光流离于仙流二人间,面露难色。
      “走了。”
      可惜流川连想辙的时间都不给那人,拉着仙道的手就往外走,来势汹汹的架势使堵在门外的佐藤不由自主退避三舍。
      仙道先是任他拉着走了几步,终是觉得不妥,停在了走廊上。走在前面的人莫名受了牵制,才转头,面露愠色。
      “跟我走。”他说。
      仙道无辜地眨眨眼,琢磨着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不会进一步触动小孩逆鳞。
      最后,他还是选择老老实实道出心中想法:“跟你走是可以……”某人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足够真诚。“可流川,你把包落在那里了。”为了应景,他还特地努着嘴指向电梯门外落单的单肩挎包。
      在经历长达三秒的沉默后,流川绕过仙道所站的位置,迅速拎起自己的背包,继而再度拽紧仙道右手,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楼梯口迈进。
      至于仙道,边是被人用力往外拽,边不忘朝身后被无视的西瓜头致以歉意的笑容。
      两人一前一后,不肖片刻就没了踪影。
      ……

      直到被流川塞进出租车,仙道还陷在一波云里雾里。
      他也不知流川俯身和司机说了点什么,就见老司机连连点头。少年便一把拉开后排大门把仙道丢了进去。
      刚从电梯里出来又被缩头缩腿绑在车厢里,那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不过一路有少年跟着,自己的手也始终落在流川掌心里,不知不觉,颠簸中竟生出一丝困意。
      “流川,我们这是去那里?”仙道望着窗外疾驰的风景,问。
      “……”
      要说,这事儿问开车司机也是可以的,但碍于旁边这个人形制冷空调,仙道决定乖乖闭嘴。
      等发现不对时,出租早然驶入高速。
      仙道看着前排不断翻倍跳跃的计价器,拉了拉流川的胳膊。“喂,你确定你有钱?”
      流川总算赏了他一瞥,淡淡应道:“嗯。”
      “……”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啊……仙道在心里默默抗议。
      ……
      最终,出租停在了湘南公路另一侧。
      当流川将印有福泽谕吉头像的纸钞递给司机时,仙道才不得不承认流川很有钱。除了给出去的,少年皮夹里还有好几张……
      好吧,想想小孩那殷实的家境……
      “流川……”仙道忍不住问:“你过年一般收多少压岁钱?”
      流川想了想,面无表情报出一串数字。
      仙道瞬时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

      话题一过,两人又一次相对无言。流川的沉默让仙道惴惴不安。
      当出租驶入神奈川地域时,仙道就大概猜出了流川的目的地,可他依旧不知道原因。
      沿着公路走了几步,傍晚临近,太阳仍固执地嵌于青空,只是褪了几分霸道。
      从这里一目了然可以望见不远处熟悉的海岸,一种怀念感油然而生。距离上次漫步于此,明明只隔了半年,他和身旁的人,也都还和以前一样……可为什么,又会感到如此不同呢?
      “到了。”
      正想着,流川竟也止步于此。
      “什么?”仙道有些诧异。
      流川折过身,面朝对方。此前,一直回避与仙道正面交锋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黑黑的,亮亮的,让人挪不开视线。
      “在这里,没东西能困住你。”流川说。
      “……”
      仙道整个人冻在原地。
      再来,便觉压在胸口的浓云密布,犹如万丈阳光倏忽降临,耀眼却不灼人。光芒穿过了厚重晦暗的云端,合着湘南海风特有的气味,吹散了那最后一丝郁结于心的苦闷。

      “呐,流川……”
      仙道反握住少年的手,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年的掌心。他那双蓝得发黑的眼眸泛出水晕般的柔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抱歉…让你担心了。”
      煦煦的海风拂过流川的脸颊,细软的流川向一侧飘曳,连同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流川一动不动站着,姣好的眼睑缓缓上下翻动了两下,定格在了两人紧密相贴的掌心,抿紧双唇。
      这下意识的行为似一根尖锐的针扎入仙道心口,极缓极深。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忍不住上前将他紧拥怀中,任由胸口泛滥的层层波涛将藏于心头的恐惧悉数道出。
      如果、可以的话……
      可他到底是忍住了。
      这一回,仙道主动放开了流川的手,以不现端倪的轻松姿态将双手置入裤子口袋,语调上扬:“难得回来一次,去海滩上走走吧。”
      流川会跟上来的。这种过分“笃定”的自信反而让他心中升腾起一丝苦涩。并非有意要向对方隐瞒什么,他想,他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
      ……

      脚下是土色松软的细砂。
      靠近波浪的前端,行人的脚步在湿润的沙土上留下长排的印记,直到被涌上的汐潮冲刷殆尽。
      今天的海面比想象中平静,微咸的海风扑在脸上涌入鼻腔,比惬意多了份闲适。
      两人都穿着鞋,也无意闹腾,便选了离海潮相对较远的位置,并排而行。
      太阳的热度逐渐退散,从最初的发亮的白色现出微红的轮廓,渐渐的,这抹霞红自外围向里延伸。
      也不知谁配合谁,两人“不约而同”停在了一个足以看到昔日钓台的地方。
      “……我和你说过吧?”仙道开口了。
      他注视着远方粼粼翻滚的波纹,蔚蓝的海覆上渐沉渐暗的天色,皎洁中浮出底下深邃的幽光。记忆让一抹淡笑在他嘴角一闪而过,很快又归于平静,连同声调一起。“……瞳曾经患有PTSD。”
      “……”
      见流川不答话,仙道便当是默认了,继续道:“以前,我和她曾遇到一场很大的事故,只是当时我还小,到现在,当时的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除了那无比接近死亡的黑暗与窒息……
      “当时,我因脑震荡和低血糖有过暂时性失明……”仙道合上眼睛,仿佛让自己重新置身那片虚无。良久,才睁开。“嘛……也不算上什么很严重的伤,入院三天后自行恢复了。”
      “所以怕黑?”流川问。
      “嗯?嘛……”仙道朝他瞟了眼,垂下眼睑,语气里多少带了些不可置否的意味。
      “哈啊——”沉思过后,仙道叹了口气,仰头眺望远方开阔明亮的天际,口吻淡而轻:“有一点吧……”
      少年皱起眉梢。
      “该怎么说呢?我想想……”仙道左右摆弄了下脑袋,斟酌起自己的措辞,“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流川?”
      身旁的人侧过脸盯着他,说:“再也见不到了。”
      对这回答,仙道不觉一愣。或许,他只是讶于流川会答得那么干脆。可转念,或许流川也有亲人过逝的经历……
      “嘛、这么说也没错……”仙道附和。“那你呢,流川?你、怕死吗?”
      “……”
      流川陷入了新的沉默。
      仙道笑着摇摇头,伸出右手揉了揉某人因过度思考纠在一块儿的眉心,换来对方的眼白。“哈哈……”仙道轻笑两声,发自内心的。“其实不那么认真想也没关系啦。”
      虽然,这种奇怪的较真方式使某人看起来格外可爱。
      流川拍开仙道的手,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
      果然是小孩子……仙道心里补充了句。
      “我啊……”转回正题。“说实话,那场事故以后常常会想,如果那时候死了会怎么样……”

      或许,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可这种事情,不是靠想就能有结果的。何况,能在那场事故中活下来就算万幸了吧?所以,我就告诉自己,活着…与其在意别人的想法,不如多做点自己想做的。”仙道耸耸肩膀,说:“说得消极点,没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活到每一秒都能死去……”

      仙道说出这段话时,从风从海上飘来,吹起滩边细黄的沙砾,拂进流川眼里。少年难受地抬手去揉,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停在半空。
      不给他挣扎的时间,仙道欺身前倾,眨眼间,两人的距离被缩短至直尺,仙道可以感受到流川的呼吸忽的慢了一拍。他用空置的左手固定撑开流川微红的右眼,以不徐不慢的速度朝它吹气,在确定粘附其中的不适感褪去后,用拇指轻轻抹去少年眼角渗出的液体。重新拉开距离。
      “以前……我是这么想的。”

      或许……
      直到电梯门打开前一刻,他,仍是那么想的……

      “所以,你现在怕了?”
      尽管两人又回了在旁人看来在普通不过的友人间的距离,可从流川乌黑发亮的眼中正无比清晰的映出仙道的身影。
      只有仙道。
      “……”
      仙道不避不闪与之对视,良久,兀自笑了起来,他用双手抱住后脑,挑高眉梢,“谁知道呢?”
      “嘁!”对这番不负责任的回复,小孩的不满昭然若揭。
      “哈哈。”仙道得意地咧开嘴,“怎么?感觉上当了?”说着,顺势揉了揉某人的黑发。
      “哼。”流川拍开仙道的魔爪,白了他一眼。“混蛋。”
      这倒蛮新奇的,流川竟然改词了。
      “嘛、嘛……”仙道眯眼招呼道:“不过,没想到会让你担心成这样,看来我也还嫩着呢。”
      “……”
      流川没回话,“白痴”二字却透过双眼很好地传递了过来。
      “好了好了……”再这么纠结下去就真没完没了了,仙道看着脚边越显深长的倒影,提议:“再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你不是带我来吹风的么,再走走?”
      “……”
      小孩愣是没动。
      “……流川?”
      仙道转过身,口气里多了份迟疑。
      难道他又说错了什么?

      不料,下一秒,他的手就被人重新攥住,这一次,流川甚至不给他躲闪的机会,十指相交。
      “诶?”仙道反应不及。
      “走吧。”流川一脸理所当然。
      “可、可是……”年长的一方不知该惊于恋人的胆大行径还是该喜于对方的主动示好。“被人看到不要紧么?”再怎么说,俩大男人手牵手逛海滩什么的,想让人不起疑都难吧?
      “……”
      又来了,某人那“你是白痴吗”的招牌眼神。
      “流川?”仙道只得硬着头皮确认。
      “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流川说。
      “……”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你这家伙……”呆了三秒,某人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扣紧对方手指,嘴上却不忘抱怨:“你这根本就是盗我台词现学现卖吧?”
      对此,流川若无其事地哼气:“谁知道呢。”言毕,看也不看他一眼,迈腿就走。
      真是败给他了……
      仙道连忙跟上。
      毕竟,自家恋人都这么说了,他哪里不从的理啊?就像流川说的那样,他们,不过是在做想做的事情罢了。

      混蛋、吗?
      仙道任流川牵住自己走在前面,这使他可以更好的从侧后方打量身边的少年。少年的眼睛从来都只注视着前方,一如他走路的方式,笔直的,不带拐弯的,大步前进。
      他们……是如此得不同。
      流川的那句“混蛋”,看似无心,实则真切。
      和永远坚定、毫不犹豫的流川相比,仙道总会有太多顾虑。

      【所以,你现在怕了?】

      流川他平日里看上去沉默寡言,不谙世事的样子,关键时候却总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仙道选择隐瞒的是,他确实有害怕。那是比黑暗更深沉的恐怖。

      活到每一秒都能死去。
      曾经的仙道信奉这一点,只因潜意识里他认定自己并不真正需要谁。
      生命是个体。灾难过后,有人离去,也有人存活。
      所以……没有谁,会因为失去谁而活不下去。
      就连失去母亲的井上瞳,如今不也正和另一个男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可是……
      当电梯门开门的刹那,当少年的身影合着背后的万丈光芒一点点呈现在他面前,清泉汩汩自地底深处蔓上,滋润了干涸欲裂的灵魂。
      ——光明荡涤污垢,光明廓清黑暗。
      待察觉时,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放不开了。
      流川是光,和他在一起,仿佛身心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于是,他害怕了。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人心是贪婪的。
      一旦习惯了和光明紧密相拥,便再无法忍受孤身一人的寂静世界。

      他没有告诉流川,因为他不能说。
      他还没有准备好。
      不是没准备好迎接光明,而是没准备好直面内心的黑暗。

      果然、是不行的吧?仙道问自己。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他,必须做点什么。
      否则,就真像流川说的,他只能是个“混蛋”了——一个连“笨蛋”都不如的“混蛋”。

      有时还真不知他们俩究竟谁更依赖谁……
      想起先前流川不由分说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模样,淡淡的苦涩中溢出蜜来。

      “你笑什么?”
      察觉身后传出低低的笑声,流川戛然止步,回望仙道。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沙滩边人丁稀落,只闻潺潺波音与轻嚣的风鸣。
      “哈哈……”仙道解嘲似用手指刮了刮脸颊,故作幽深地说:“你猜。”
      “……”
      “其实……”某人好不容易压下嘴角,板起张脸:“我刚才、见到了个人。”
      “人?”
      “是啊。”仙道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要说以前也见过几次,不过最近好久没见了……”
      “谁?”小孩果然上钩了。
      “想知道?”
      “快说!”
      “嘿嘿。”仙道凑近某人耳边,小声道:“其实,我刚才看到了个流川命。”
      “……”
      很好。就算天黑了,某人的白眼醒目依旧。仙道也不气馁,继续道:“想知道在哪里吗?”
      “没兴趣。”
      流川冷哼。
      当然,这也在仙道意料之中。该说,小孩会在意自己粉丝才有鬼。
      “你没兴趣,我可不能无视啊。”仙道闭了闭眼,装是苦恼,“因为那人实在喊得太大声了。”
      流川迷糊地张望四周。“有声音?”
      “对啊。”仙道掀开左眼回答。
      “我没听见。”
      “那不可能——”仙道故意抬高声音。“你仔细听。”
      “……”流川抿了抿嘴唇,半晌,摇头。“没有。”
      “你闭上眼睛,仔细听——”
      “……”
      小孩当真照办了。
      而这些,自然也在仙道预料之内。

      “流川枫,我爱你。”
      仙道的这句话,既不是贴在流川耳边的低声窃语,也不是足以使周围人都听见的高声狂喊。
      他以风为伴,以海为景,用再平常不过的声音传达自己的心意。
      他在说给流川听,说给自己听,说给世界听。
      流川的眼睛睁开了,面对仙道突如其来的告白,少年的表情显得过于平静。
      “我知道。”流川说。

      是啊……
      仙道想。
      即使他不说,流川也知道。
      因为他的流川,那个看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孩子,一旦认真起来却是比谁都聪明。
      仙道彰爱流川枫。那种感情远远胜过喜欢。
      所以……

      “回去吧。”仙道说。
      “哦。”
      “对了,流川……”某人可怜兮兮看着他。“我今天能不能住你家?”
      小孩脑袋歪了五度,问:“为什么?”
      “是你硬把我拖回神奈川的诶……”仙道委屈地说。
      “你可以坐电车回去,反正只要一个多小时。”流川的回答无懈可击。
      “那可不行。”仙道吭了两声,义正言辞道:“怎么说我也是半个病人,括号中暑,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回去?”
      “……”流川上下打量他两眼,兴许是觉得仙道的解释不无道理,只得说:“好。”
      “我就知道枫对我最好了!”
      某人眼神一凌。
      “那我们快回去吧。”仙道只当没看见,朝几米外的石阶进发。
      身后传来流川的低语。
      “……白痴。”

      所以,他也必须要做出改变才行。
      然后……
      总有一天,他会站在流川的面前,毫无保留的向他诉说所有的一切。
      仙道有预感,他不会让流川等太久,因为再深的黑暗,也敌不过自己身后的这片光明。

      BGM 《ありがとう》 by JUJU
      翻译:来自网络

      从窗户洒入一束长长的月光照亮房间
      在你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永远
      只是因为你有在身边就这样的幸福

      成千上万的星星描绘着夜空
      在数不尽的爱的日子里
      想要一直书写对你的回忆
      现在是多么的庆幸可以遇见你

      我不会回头那些悲伤的记忆也因为爱上你而忘却
      你的温柔却又令我感到不安明明我是那么喜欢你

      虽然不是热烈的仿佛能燃烧的爱
      但这静静流淌的爱在心中不断回响
      不论到何时都想要和你一起描绘这回忆
      谢谢你喜欢上我

      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
      和你相遇那天的记忆如果我们能够一直在一起

      成千上万的星星描绘着夜空
      在数不尽的爱的日子里
      想要一直书写对你的回忆
      想要告诉你谢谢你

      真的真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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