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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

  •   “仙道,一对一。”
      陵南学生公寓门前,流川对仙道说。
      “嘛……”朝天发的少年挠挠头,随即敞开大门,不可置否地说:“现在可能不是时候。”
      “小哥,你这床被子还要不要?”
      “仙道君,这个暖桌你确定不要了?”
      流川顺着仙道让出的空隙往里看去,一队人马在里头乒乒乓乓忙作一团,时不时还吆喝两句征求主人意见。
      “就是这样。”仙道笑了笑,让流川进来。“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呆这儿了。”

      两天前,仙道收到了东京大学船舶与海洋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这也意味着,他真的要和这座生活了三年的临海小市说再见了。
      为什么是船舶与海洋工程学?一如当年仙道选择陵高一样,又有无数人抛出相似的疑问。
      但这一次,仙道的答案尤为简单——因为喜欢啊。
      倘若一开始怀揣着对蔚蓝大海的憧憬来到此地,那么现在,他是真的对这片孕育出整个人类文明的生命母体感到由衷的眷恋。想知道更多,想了解更多,想从一个更透彻的角度欣赏她,享受她,即使,为此,他不得不短暂地离开她。

      “舍不得”这种情绪在仙道的人生中一直占着很“微妙”的地位。
      他自视是个随性却果断的人,一旦做出选择,就绝不回头。
      只是,彼时,18、9岁的少年并未能清晰地看清生活的全貌,也因此,时值中年再回首自己走来的漫漫长路,他只能说,其实,自己从未真正的洒脱过。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怀念那段逝去的时光。
      他舍不得湘南的那片海,就像他终究未能舍得放下篮球。
      他舍不得篮球在生命中悦动的质感,一如他从未真正放开过记忆中那个16、7岁的少年。

      “对不起啊。”待到回收公司全都走光,天色也不早了。仙道扔了罐冷茶给站在墙角的流川,道:“冰箱里只有这个了。”
      冰箱是陵南高中配给学生的,自然不属于回收范围。
      “嗯。”流川点了点头。
      “你应该来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的。”仙道随便挑了椅子坐下。“这样就不会白跑一趟了。”
      “嗯。”
      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不是没想过主动打给对方,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本打算实在不行,就亲自上门,正好流川有给过他家的地址。
      无论如何,有些事情,仙道还是希望能亲口说给对方听,就像流川此前做的那样。

      “你今天回东京?”良久,流川扫了眼角落里的背包,被塞得鼓鼓的。
      “还没想好。”仙道微微一笑。“其实前两周开始就陆陆续续把东西往回搬了,最晚明天要去管理员那边把钥匙还掉。”
      “……”流川想了想,开始掏自己口袋。
      “对哦,还有把钥匙在你那儿。”仙道这才想起来上次两人被锁门外的景象,就是那天,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不用还了。”仙道干脆地说。“到时候我就和阿姨说我丢了。”
      “……”我留着又没用。小孩不解地皱眉。
      “就当留个纪念嘛。”仙道起身走到少年身边,凑近某人的耳朵,轻声低语:“初吻纪念。”
      “……白痴。”流川冷冷地别过脸。
      哈哈。
      就算某人再怎么强装面无表情,还是遮不住微微发红的耳朵。心下略过一阵悸动,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在这里继续上次在门口的事。

      “我喝完了。”
      不料,没等仙道动作,流川就把手里喝空了的罐子塞进仙道手里,用眼神打发他去扔垃圾。
      “是、是。”将之归为小孩表达“害羞”的方式,仙道摆摆手。反正,来日方长嘛……
      “总之,你就把那钥匙收着吧。”仙道边走边对身后的人说。
      “……”
      “对了。”返回客厅后,仙道想起件事来,继而走近卧室抛出个东西来。“这个送你吧。”
      “?”流川看着手上的篮球,看不出仙道的用意。
      “哈哈,我嫌带回去太麻烦了。”好吧,这其实算不上是个好借口。“这是我去年买的,虽然也挺旧了,但比你现在那个弹性好。”
      “……”
      “今年……”仙道顿了顿,认真地笑着。“要拿冠军哦。”
      “好。”
      自己和流川这段对话要是被田岗教练听到了,怕是得气得胃疼。
      “还有……”
      “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陵南今年会派出一个叫松本莲的新人。”
      是流川的话,应该能明白他的意图吧?
      “比赛时遇上的话,让他好好领悟一下高中篮球的残酷吧。”
      就像我当年做的那样。
      之后……少年才会真正地成长起来。
      “好。”
      流川的回复很短。但从他的眼睛里,仙道读到了“承诺”。
      属于流川的承诺。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安心的了。

      “哈啊……”
      过分沉重的话题让仙道有些不自在。
      本来嘛,自己和小孩就是许久未见,可能的话,他倒是想和对方聊聊更多有益于促进感情的事情。等他回了东京,两人见面的机会怕是更少了……
      “呐,流川,你要不今天留下来?”仙道灵机一动。
      流包子扫了眼撤得干净的客厅,指着卧室里那张空得只剩木板的床,问:“你准备睡那里?”
      “……”
      当他什么都没说……
      某朝天发沮丧地垂下脑袋。早知道真不该让废品回收公司把东西全搬走,好歹留个床垫什么的也好啊。
      好不容易找到和流川独处的理由,这下又泡汤了。
      “喂,你又在想什么?”也许是见不惯仙道垂头丧气的模样,小孩难得主动开口。
      流川那天是答应了自己的告白吧?所以,他们现在应该算是恋人关系?可人家恋人不都巴不得天天黏在一起吗?为什么自家这个难得见上一面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奈何某人正沉溺在某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对流川的“关心”置若罔闻。
      小孩见他半天不给反应,不由心生恼意,黑着脸去揣某人的小腿,当然是左脚。
      “哇啊——!”猝不及防的仙道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退避,不想一个踉跄,右脚直直撞上一旁的桌腿。
      砰!
      这回,实打实得碰个正着。
      “嘶——”尽管全国大赛留下的伤早就痊愈了,但该疼的还是会疼。“流川你……”
      “活该。”恋人的脸上全无愧色。
      仙道想起自己以前的“择偶标准”里分明有一条“温柔娴淑”,眼前的现实却是完全背道而驰,不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堪忧。
      不过,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就退货不成?条条框框还说那本该是个女人呢,可站在自己面前的分明是个比一般男人还暴力的家伙。
      何况……
      就是这个人。
      仙道想,当他以笑容回应自己的告白时,仙道的内心是充满喜悦的,差点为之落泪。
      这个世界上,除了流川,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让他产生相同的感觉。
      于是,那个瞬间,仙道不再克制内心的冲动从正面抱上了对方,在湘北的篮球馆里,顾不得身上湿哒哒的汗水,牢牢将少年锁在自己的怀里,透过薄薄的运动衫,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彼此的心跳。
      扑通。扑通。
      两颗怀着相同感情的心,鼓动不息。

      回忆到此,仙道翘了翘嘴角,可惜,没多久,又迅速塌陷下去,怨念随之而来。
      就是从那天开始,到!现!在!
      ——两周了!整整两周了!期间没有电话没有约会,好不容易被找上门,还是为了一对一!眼下,两人明明共处一室,却没有拥抱没有亲吻还倒差点被人踢个正着……种种迹象,都让他不禁怀疑,那天,自己口中道出的“喜欢”和流川理解的“喜欢”是不是同一个?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就算小孩再怎么迟钝也该明白其中意义吧?而且,对于自己先前的“调戏”,某人也照单全收了……
      嗯……
      应该……
      “喂。”
      “什么?”
      “血”与“泪”的教训让仙道了解到就算发呆也不能无视流川的话。
      “你今天要不要住我家?”流川淡淡地问。
      要不……再和他确认一遍?
      “那个、流川……”话刚溜出嘴边,某人愣住了。
      等等!流川说什么?要不要来我家?
      眨了眨眼。
      “好啊!”顷刻,仙道的笑脸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就知道这小子是懂的嘛!
      喜上眉梢的某人看了看墙上的钟,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
      流川大概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此前所提的建议了。

      “不和你家里人说一声没关系吗?”电车上,仙道忍不住问。毕竟,无缘无故住人家家里,总觉得怪打扰的。
      “不用。”流川的眼睛盯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撇都不往仙道那儿撇一眼。
      “睡觉呢?”莫非是和流川住一间?某人眼前一亮。
      “家里有客房。”
      玻璃心碎成渣渣。
      “哦……”
      ……
      然而,当仙道真的站在流川“家”前,他才真正理解流川所说的那个“有客房的家”是怎样一副景象。

      枫清寺。
      天色偏暗,乃至于仙道站在路灯下,眺望顶上的匾牌,好一阵没回过神。
      “喂,你不进来么?”流川理所当然地朝里面走了几步,才发现有人一直没跟上。
      “流川……”仙道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这里、是你家?”
      “对啊。”立于石子路中央的少年不莫名于仙道的犹疑。
      “……”
      好吧。仙道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了出来。
      他是有想过流川出生富裕,但“真相”永远凌驾于想象之上——起码!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仙道也不会把流川家和一整间书院式茶庭联想到一块儿!

      两人从正门沿那由粒粒平滑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朝里走,路道两旁尽是修建得整齐的松柏枫竹。
      再往里去,一汪清池展露在眼前。昏暗的夕阳下,树木葱翠的倒影晃在湖中,波浪随风而起,树影便随波摇动。边上,惊鹿器中的水徐徐趟过,竹筒顺势落下,清脆的砰响扰了湖中的鱼,摆尾、散开,煞是惬意。
      一路无言。
      仙道想,流川该是把他带到了很深的地方,沿途走来,天色晦暗,幽幽绕绕间,连素来记性不错的仙道都有些辨不清东西了。
      最后,他们停在了寺庙深处的一座方正建筑前。
      “我回来了。”
      拉开障子门,流川褪下鞋子,仙道便紧随其后。
      走廊两侧的灯光很好,温亮、不扎眼。整栋宅子都很静,只听见两人脚踩地板时发出啪嗒响声,绕过第二个转角,便是正厅大门。
      “……”
      “不进去吗?”
      见对方许久没有动作,仙道凑上前,发现流川正揪着眉头,一脸戒备的神色。
      好奇心就这么被唤醒了。莫非这门的另一边有什么神魔鬼怪?禁不住诱惑,仙道试图靠近障子门,探个虚实。

      “1、2……3!”
      一切来得太快。
      快到就连仙道这个拥有超强应变能力和绝佳动态视能的篮球手都措手不及。一晃神的功夫,面前的门突然被人从里拉开,某人的额头硬生生被个橡胶物砸个正着。
      “欢迎回来,小枫!”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这声音倒是有点熟悉……
      “诶?”流川望的笑容还没撑过三秒,就被门外陌生的人影惊到了。“你是谁?”
      “……”
      这边,流川像是算好了时机,从仙道身后走出来,淡淡地说:“我回来了。”

      客厅里。
      姑且算是客厅。事实上,仙道很难用言语来表述自己心下的违和感,作为一栋日式传统风格的宅院,为什么内部装潢却有着浓浓的英伦气息?
      不过,设计的人无疑是个高手,至少,单就这个房间而言,很难令人联想起外部的格局。漆黑外壳的吊灯,复古的乳白家具,砖色的墙面上搁了几幅极具欧洲风情的抽象风景画,就连障子门内侧的木框也被巧妙地镀上了老式金属色调,使之与房间的布局融为一体。
      门里门外,人就仿佛身在两个国度。

      “所以,你就是那个仙道彰?”
      流川简单地向姐弟俩交代了仙道的来历。这会儿,流川望就坐在仙道对面,笑眯眯地打量眼前的人。
      “是的。”仙道笑道:“我想,你就是那个让流川‘善待人家’的姐姐吧?”
      不是仙道“耿耿于怀”,而是流川望当初说这话的语气太过惟妙惟肖,任谁都难以忘怀。
      “诶……小枫竟然允许你偷听我们的电话?”年轻女子意味深长地瞟了流川一眼。
      “所以,哥哥你也是打篮球的吗?”说话间,仙道的面前凭空多出杯水来。而那问话的人,是打仙道一进门就溜得无影无踪的小弟流川薰。
      “流川。”仙道看了看身高刚及腰间的小孩,认定不是自己眼花,转过头,对着某人说:“这里有个幼年版的你诶。”
      “……”流川表示,我没听见。
      “大哥哥我啊……不仅是打篮球的,还打得很好哦。”仙道忍着笑声,对流川薰说。
      “骗人。”
      “……”
      “哥哥你刚才连我的球都没躲过。”小流包子撇过头,吁了口气。从动作到动作都像极了平日的流川。“枫哥哥每次都能避开的。”
      “……”
      所以……
      这就是连流川在进门前都需要下决心的“真凶”。

      “大哥呢?”见时候不早了,流川问道。
      “大哥今天事务所有应酬,就不回来吃饭了。”流川望拍了拍手,从椅子上站起身,“你朋友不是要住这儿吗?你带他去客房,我去叫母亲来吃饭。”
      “好。”
      ……
      “刚才那个是你弟弟?”
      离开“英国”的领地,两人沿着另一侧走廊朝里走。看规格,这边几间应该都是客房。
      因此,对于流川为什么带自己停在“这间”前面,仙道是抱有疑问的。不是最头上,也不在最尾巴上,为什么偏偏是正向数过来第三间?
      啪哒。
      拉门的同时,流川摸开了房间的灯。
      “……”
      四面墙壁,密不透风。只是仙道的心头冷飕飕的。
      “流川……你确定今天晚上我睡这儿?”
      为什么这间房间的装潢整得跟那南北极雪里的冰屋似的?雪白的门,雪白的墙,就连榻榻米都像是铺在冰面上的厚厚白雪,顶上的灯罩还会泛出极光的冷色。光站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姐姐给你挑选的房间。”流川的表情看似平淡,眼底却闪着黠光。
      仙道算明白了,这小子根本就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等等、这房间是你姐姐的主意?”仙道抓住了什么。
      “嗯。”流川点点头。“她是个内室设计师。”
      “这么说,这家里所有房间布局都是她设计的?”
      “只有这套。”言下之意,仅限对内。
      想来也是。
      虽然仙道对流川望设计这房间的初衷到底是用来住人的,还是整人的持保留意见。
      好在对方是送了他个极昼,而不是极夜。
      “你家几个人?”安置完行李后,仙道好奇地问。
      “六个。”流川想了下,加了句:“有两个不在。”
      四兄弟吗?不过看样子,年龄上相差不小,光流川望和流川薰之间就隔了起码十几年,而且听先前的对话,还有个比流川望更年长的兄长。但相比之下,仙道还是对流川的父母更感兴趣。

      两人重返客厅后,仙道终于得以见到流川家的家主。
      此时,雪枝女士已在餐桌的一头坐定了。
      女人穿了件淡灰色的线衫,底下是白色长裤。看岁数也不下五十的样子,身材却保持得很好。既不像井上瞳那般娇柔可人,也不似越野母亲热情奔放,怎么说呢,整个人淡淡的,无论是装扮,或是声音,一如这寺里明镜的湖水,宁静而温和。
      放在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胚子。仙道大概知道流川的姿貌是遗传谁的了。
      妇人的右手边依次坐着流川望和流川薰,左边的空位一看就是留给仙流二人的。桌上放着几碟小菜,多以素食为主。
      “阿姨好。”仙道落落大方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另一边,流川则朝对方点了下头。
      “仙道君,你好。这边的位子,随便坐吧。”
      闻言,流川率先坐在了离女人最近的位置,仙道就坐在了他身旁。
      等到全员落座,流川雪枝按下桌角的银铃,不一会儿,保姆端来三份五分熟的牛肉,分别摆在仙道、流川及流川薰的面前。
      这场景真是即熟悉又陌生啊……仙道复杂地看了眼保姆离去的背影。
      晚餐正式开始。

      “话说回来,这还是小枫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呢。”吃到一半,流川望想起了什么,将视线落在仙道身上,看了又看。“虽然我也没看出你到底哪里特别了。”
      “嘛……”被审度的人放下手里的刀叉,打趣道:“关于这一点,我也想知道呢。你说呢,流川?”
      “……白痴。”流川白了他们一眼,夹起一大筷子青菜放进自己碗里。
      “所以……你打球真有那么厉害?”
      否则,流川怎么会老往你小子那儿跑?某姐姐的眼神如是道。
      “算是吧。”说到这,仙道下意识地往流川薰的方向看去,如期撞上小鬼明亮的大眼睛。“不过、现在大概是流川更厉害。”小鬼的嘴角轻轻上扬。
      看来,流川这个弟弟才是他篮球上的头号粉丝啊……仙道朝他挑了挑眉,被躲开了。就连不坦率的地方也和那个哥哥一模一样……
      “我倒不这么觉得哦。”流川望对仙道的回答表示怀疑:“小枫才不会和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人来往。这家伙满脑子都只有篮球。”
      不知是流川望的问题过于犀利,抑或是仙道自己也对此也抱有不安。总之,一时间,他竟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仙道当然知道篮球是流川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知道对方之所以会和自己在一起,大半是篮球的功劳。只是……现在是这样,那么以后呢?
      仙道毕竟不是流川,他不打算抱着篮球过一辈子,这样的他,也不可能永远走在流川前面。到那时,小孩还会和他在一起吗?想到这里,多少有些怅然的仙道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仙道不是别人。”
      “!”
      仙道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到流川的声音,虽然说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得简洁,致使仙道的脑子一时拐不过弯儿来。
      “什么意思?”流川望奇怪地看着自家弟弟。
      “他是我的人。”

      “咳、咳——咳!”
      如果说,这前一句还有待思考句子含义,后面这句则差点让仙道把刚吞下去的食物整个喷出来。
      用力锤了锤胸口,才不至于噎住。仙道难以置信地盯着身旁一脸淡定地喝下味增汤的人,说不出话。
      流川……刚才、说什么了?
      “小、小枫……”好在,那头有个比自己更吃惊的。
      “你刚、刚才说什么?你的人?你指的是粉丝?信徒?还是……”最后那个词,流川望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到此,流川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指了指身旁的仙道,道:“他上两周对我告白了。我接受了。”
      “……”
      仙道顿觉脑子一嗡,世界便随之疯狂。

      所以……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
      他、是不是可以认为,自己在毫无思想建树的情况下,被流川……双双出柜了?
      首先!必须注明的是——他本人真是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这种事情,一般不都是要在经过双方慎重思考、共同寻找一个委婉且容易令人接受的方式后才会公之于众的么?
      虽然……仙道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瞄一眼身旁的人。他毫不怀疑,流川的确是很慎重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怎么看都是只“慎重”,却没“思考”。
      “哈啊……”高度的紧张过后,仙道松了下来。
      谁让这人是流川枫呢?
      仙道苦笑着想,而且,不得不承认,听这小子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惊讶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喜悦。
      他挺开心的。真的。
      明明自告白那天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那些恋人间该做的事,更是一件都没做。可小孩就是能这么斩钉截铁地对家人道出两人的恋爱关系,还是用那副理所当然的冰山脸。
      永远不按常理出牌的流川。永远能给出令人欣喜的答案。

      “嘛、就是这样。”对突发状况拥有超强的应变力,是仙道的诸多优点之一。
      何况,另一当事人都承认了,仙道又能说什么呢?
      无论何时,他都会站在流川一边。
      大不了被人家轰出家门呗。仙道想。
      “所以,枫哥哥会得艾滋病吗?”
      这顿饭,让仙道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不按常理出牌”这件事显然不是流川一个人的特点,而是流川家的特色。比如,这会儿,率先开口的,既不是流川家家主流川女士,也不是姐姐流川望,而是一直默默“看戏”的幺弟流川薰。
      “学校卫生课上老师说,同性恋是艾滋病高发群体。”
      “……”
      是他离小学太远了吗?现在的小学卫生课都在教这种东西吗?
      “不会吧。”人家问得那么直接,仙道再聪明也婉转不起来。
      “没问你,我问枫哥哥。”可惜,小鬼头一点也不买仙道帐。
      “……”
      流川看看弟弟,又看看仙道,皱起了眉头。
      我的天……
      被看的人暗叫不好。这里还有个基础常识不如小学生的高中生!
      ……

      这场饭局,结束得诡异。
      且不说从头到尾,家主流川雪枝未对此发表过任何言论,就连二姐流川望都在接了一通电话后,匆匆立场,貌似是遇到了业务上的问题。
      流川望临走前回头看了仙道一眼,神色复杂,那双眼睛里闪烁的锋芒,比起敌意,更多的是无从发泄的懊恼,但她终究也只是一个跺脚,狠狠拉开门,扬长而去。
      “多谢招待。”「ご馳走様でした。」
      流川雪枝放下竹筷,环视着室内剩下的三人。当她的目光划过仙道时,一如适才仙道进屋的那一刻一样,平静、不现波澜,仿佛仙道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客人,以礼相待。
      “枫,仙道君今晚就交由你来安排。”
      “好。”
      知一切妥当,流川雪枝便不再多言,起身准备离去。
      流川薰见母亲也走了,跟着跳下椅子,路过仙道身旁时不忘狠狠踩上一脚,佯作鬼脸,很快就没了影子。

      直到客厅里只剩自己和流川二人,仙道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撇去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光是能继续坐在这里,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我说你啊——”仙道抬手敲了记身旁流小孩的脑袋,“说这种话之前好歹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吧?”
      “我说的是事实。”
      “嘛、这么说也没错……”
      仙道忽然注意到流川的手从那之后就一直放在桌子底下,不由笑由心生。
      “流川。”仙道的右手潜入桌布之下碰上对方的左拳,自掌缝间一点点松开少年的手指,掌心相扣。流川的手凉凉的,泛着薄薄的湿意。

      你…也会害怕吗?

      仙道没有问出口。
      因为少年正转头凝视着自己,漆黑发亮的双眸中全无惧色。
      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他怎么会怀疑小孩不懂他的心意?他又怎么能误以为流川说那番话是未经思考的?
      或许、比起自己,流川才是更清醒的那一个。
      “你啊……”仙道侧过身,用力将对方的上半身拉近自己,直至恋人的下颚靠上自己的肩膀,松开右手以近似拥抱的方式覆住了他的后脑。
      “谢谢你,流川。”
      此时,任何语言在流川面前,都是苍白的。
      仙道彰所能想出的最美的话,都比不上流川那句“他是我的人”所蕴含的重量。
      “白痴。”
      “是、是。”仙道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继而拉开距离。他的双手还搭在对方的两臂上,笑意盎然:“不过,如果我是白痴的话,那你、就是‘笨蛋’吧?”
      只有笨蛋才会爱上白痴。
      “……”
      “笨蛋?”
      “……”
      “小笨蛋。”
      “滚。”
      ……

      第二天一早,仙道是被流川祁叫醒的。
      三言两语间。仙道理解了是流川雪枝约他单独见面,而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希望他能以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示人。
      其地点,自不言而喻。
      简单的洗漱后,对着镜子里俊朗的颜容,想起对方的吩咐,仙道将发胶塞回了行李包。
      据流川祁说,流川还没起床,他还让仙道不必担心,表示等下的会面,流川是知道的。
      和二姐流川望不同,流川祁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位值得尊敬的年长者。他有着和流川一样黑且柔顺的短发,但面部线条更显刚毅,宽阔。尽管身材要比弟弟流川或仙道矮上半个头,气势上却完全不输给二人。
      流川说,大哥的职业是律师。
      仙道莞尔,估计不会有比这个更适合面前的人的了。

      白天的枫清寺呈现出与傍晚截然不同的风韵。
      两人经由碎石和白砂铺成的架桥,穿过园湖,继而又花了几分钟穿行于石景和树林。
      作为引路人的流川祁似乎不急着把仙道带往目的地,简略地向他介绍起这间茶庭。
      流川祁说,和许多其他书院茶庭不同,流川本家在设计上融入了更多草庵式茶庭的风格,因而将整间庭院均分为了三块,并在园路配置了岩石、寄付(门口等待室)、中门、延段(石块、石板混合铺成的路段)等表千家最具特色的装饰。
      由于流川家祖上酷爱枫树,故将客室到主厅的道路置于枫林之中,待到秋季,整片树林就会“烧”成一片火海,其景致,甚是壮观。
      这一路,走得虽慢,却实是有趣。渐渐的,仙道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终点恰在眼前。
      ……
      “谢谢。”
      流川祁交代完后续,仙道微笑着对他。
      “不用。”流川祁摇摇头,“我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地主之谊?
      看着男人的背影,仙道笑了起来。
      这四个字轻易地唤醒了他封尘于的记忆。一年之前,他是以怎样的心态,带领流川走过陵南的校园?又是因怎样的机缘巧合才会将对方带回家去?
      不过……是地主之谊罢了。
      时至今日,从旁人口中听到这句话,竟是百感交集。

      “打扰了。”
      茶居室的小入口很窄,仙道不得不屈膝拱背才得以进入。
      当他再次挺直腰板时,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四叠半大小,恬静雅致的茶席。时间尚早,干净的晨光暖洋洋地从四面八方透进来,穿过高矮不齐的连子窗,映在成色朴质的家具上,栩栩生辉。
      内室中央靠右的凹槽处搁着火炉,上面架着陶制茶釜。它四周,是以某种特殊规律围放的茶道道具。作为并非深谙此道的外行,除去茶碗、茶罐,仙道能辨识出的大概也就柄杓、茶筅和茶巾这些常见的工具。
      房间最深处的墙上,挂着条白底绿边的轴画,上面是用苍劲的笔锋画下的四个汉字——“一期一会”。对此,仙道多少有所耳闻:在古代,日本茶道的创始人千利休将茶道奉为“禅道”,正所谓“茶禅一味”,唯有“和敬清寂”,方能品出这茶中蕴藏的“和”意。
      至于这“一期一会”,恰好与日本佛教对“人世无常”的理念不谋而合。
      千利休认为,人生就像这茶上漂浮的细沫、稍有不慎即转瞬即逝,以此来告诫世人要以一生一度之会的心态,真诚待人。
      环境决定心态。
      仙道心中浮出这句话来。从小便深受这种文化熏陶,也难怪流川生得一副冷冷清清、不食人间烟火之相吧。
      最后,他将视线定在了和室中央屈膝跪坐的女性身上。
      流川雪枝今天身着一套素色和服,只在腰间的名古屋带及下摆处印着小片浅黄色的碎花。女人将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用木制发簪固定好,配上脸上静怡的淡妆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些,却韵味十足。
      流川家的人似乎个个都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仙道不禁赞叹,穿和服的女性他在电视里见过不少,但能像流川雪枝这般“适合”和服的人却不多见。

      仙道君不用拘束。
      流川雪枝用眼神与手势示意仙道不用过分拘泥于礼节。
      仙道想起了适才居室前流川祁的说明,在茶室内,品茶之前,宾客都需奉行“无言之礼”。
      流川那家伙也真是……某人苦笑。若能先知此行目的,他好歹也能准备一下,而非像现在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净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退缩的道理。仙道打起精神,照着流川祁嘱咐的那样,在对方所指的“宾客席”盘膝而坐。
      说真的,一想到自己无须像对方那般双膝跪地,仙道松一口气。毕竟,从小在西式环境下长大的仙道,能像那样跪坐多久他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流川夫人见他坐定,才抬手点燃了身旁的炭火。接着,从一个黑色的檀香盒中取出少许熏香,点燃。很快,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混着袅袅升起的白烟,弥漫在房间的空气里。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自己的呼吸,仙道还能清楚的听见来自茶釜底下炭火摇曳的声响。
      流川雪枝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这茶釜上,却仍会时不时地望向仙道,目光里充满了年长者对晚辈的宽和。
      过分的寂静让仙道有些出神,他自觉这样不好,或者说不庄重,可到底敌不过少年心性。他无法像人们说得那样进了那扇门,便摒弃世俗的凡尘杂念。于“禅道”,他终究是个外人。
      他开始想流川,想难怪对方能一直保持沉默,继而又想到流川的姐姐那无比瓜燥的声音,莫非是从小被这茶室闷的?说起来,流川家的几个兄弟也是性格迥异,大哥流川祁一看就是个刚正不阿的社会精英,二姐流川望则表情丰富性格直截了当。至于那个长相酷似流川翻版的幺子流川薰,虽是寥寥数语,却甚是古灵精怪,再加上沉默寡言的流川,让人不由感叹,即使是同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兄弟,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
      仙道感觉此刻缠绕在自己脑海的思绪就像这室内徐徐升起的烟雾,散漫而悠长。
      但是,无论内里怎么飘忽,一双眼睛却始终一本正经地望着那黑色的陶釜,不动声色。
      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他终于听见了开水沸腾的声音,由静至动,或许内心的某一处对这变化赋予了期待,他仿佛能透过黑色的器皿看见水波充满生命力地翻滚着。

      流川雪枝的下一个动作多少让他感到惊讶。
      她将茶道所需的器具一式两份分别摆放在了自己和仙道身前,此处,无需言语,仙道也能领会对方是要自己和她共同来完成这项仪式。
      可是、为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因为女人已经动了。
      仙道便学着她的动作,用竹杓从中取出少量沸水倒入茶碗,以清洁茶具。随即,流川雪枝打开茶盒,从中取出2勺茶粉置入碗中。
      就算对于“茶禅之意”一窍不懂,仙道对自己的模仿能力还是很有自信的,所以,当他用竹杓朝茶碗注入水时,就连水流下落的速度都控制得与对方分毫不差。
      之后,他接过对方递上的茶筅,按照示范以“一”字和“M”字由深至浅、快速搅拌茶汤,直到它完全呈出抹茶特有的绿色泡沫。
      整套工序,仙道可谓行云流水,但他不得不说,自己能仿出不过是个品相,而女人那举手投足间显露的优雅韵律是他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这便是人们口中的“意境”吧?是连他这种外行都能感受到的深厚内蕴。
      结束后,女人微微颔首。以不沾掌心、仅仅用手指端起盛了浓茶的容器,继而左手掌托住茶碗,右手将其按规定的角度顺时针转动至正朝仙道后,才将手中的茶递给了他。
      仙道连忙接过,遵从进门前流川祁的叮嘱将茶碗在手上轻转三次,才以唇触上碗边,让茶水顺着茶碗倾斜的角度缓缓流入口中。
      抹茶特有的甘苦立刻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就连平日喜好绿茶的仙道都忍不住皱眉,费了番功夫,才以近似舒展的表情将其咽下。
      到此,他将饮剩的茶碗归为原位,再顺着脑中的印象,挺直身板,向对方献上了自己的茶。
      流川雪枝对仙道一系列的表现颇为满意,接过茶碗,转过三下后,淡淡地抿了一口,整个动作优雅而轻盈,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从这个年过50的女人身上流露出来,使人挪不开眼睛。
      正当仙道犹豫着接下来该做什么时,对方却将手里的茶碗还了回来,用眼神示意仙道亲自品尝一下自己调制的茶。
      女人的脸上、直至眼底都渗着暖意,仙道便不推辞,举碗小酌了一口。
      然后,他的眉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同样的苦,同样的涩,女人的,和自己的,所呈质感竟有如此千差万别。
      倘若,将女人的茶比作上天赐予百姓苦尽甘来的珍品,那自己的,恐怕就只剩下无端的苦涩,蔓在舌尖,苦至心扉。
      相似的动作,相似的时机,却偏偏制成了两种东西……

      “仙道君很有天赋呢。”意外的,流川雪枝开口了。
      “……”
      换做平时,若以谈吐相交,无论对方年纪长幼,仙道都自信能找出最合适的切入点。用言语来安抚人心,这向来是仙道最擅长做的事情。
      但是,流川雪枝显然不是普通人。所以,她会选择了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方式接待仙道——沉默的,寂静的,只借那一碗、一茶,观察他。
      是的。观察。
      女人正看着他,不仅仅是外在的言行举止,而是透过那双眼睛注视着更深的地方。
      只是,仙道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多少,是他所理解的,抑或是他尚未理解的。
      “仙道君多虑了。”
      见他迟迟没有回音,女人笑了:“我邀你来这里,并非想讨论你和枫的事,这茶室也不适合谈论这些俗世。”
      “那么,夫人想说些什么?”仙道巧妙地将话语权还给了对方。
      流川雪枝轻轻摇头,道:“我约你至此,不过是想品尝一下仙道君亲手调制的茶,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谈谈你喜欢的地方,风景或者草木。”
      仙道看不透她。
      可这也不过是一瞬的犹疑,很快又释然了。
      “说起喜欢的地方,我最喜欢的,应该是这湘南的海吧。”
      那是属于仙道记忆中的,湘南的海。
      在那里,有天空,有大海,有海鸥的低鸣,波涛拍打堤岸的响音。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篮球,还有……少年的身影。
      即使身处这与世隔绝的茶室,他仍可以听到少年嗔怒时自鼻腔发出的冷哼,可以看到少年微笑时天地为之失色的瞬间。就连那句常挂在嘴边的“白痴”,印现在脑海里,都变得格外惹人珍惜。
      许是触动到了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仙道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尽是虔诚,连同整个面部曲线都因此而变得柔和。
      当着外人的面,只因一句话,而在心底泛滥不息的感情,让仙道感由心生。
      他和流川,自确认关系至今才不过短短两周,他却好像已经爱了对方很久很久。以前,没意识到的时候,从不会去细想的事情,到了现在,连同过去,只要是与那人相关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令人着迷。
      这、便是“恋爱”吧?
      真正的恋爱。
      仙道能猜到此刻洋溢在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幸福,可是,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流川是诚实的,所以能不顾世俗的偏见将自己介绍给家人,那么,他又怎么舍得屈了他的心意?起码,他有义务让面前的人知道,他对流川也是真心的。
      论世故,他定比不上面前的女人,那么至少,他,还有真诚。
      突然,仙道的眼眸中又一次映出女人身后挂着的那幅字。
      一期一会。
      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除了湘南,仙道君还有去过其他海吗?”
      谈话还在继续。
      “有啊,国中的时候,学校曾组织过去过神户,校车沿着濑户内海一直跑到大阪,跑了好久。”领会了女人的动机,加上对过往美好记忆的追念让仙道彻底放松下来,恢复了一贯的口吻。
      “这样啊……能细谈谈你的见闻吗?”
      尔后,两人就一点点说开了,从海到山,从山到云,从云到日本近几年的气候变化,畅所欲言。
      这是仙道迄今为止与年长者最愉快的一次谈话。
      早先潜伏在心底的顾虑也随着女子越发温和的笑容而消失无踪。女人向他讲述了自己年轻时在外游历的经历,里面有许多仙道闻所未闻的奇观异景,少年听得入神,时间就如流水不着痕迹地轻轻逝去。
      最后,直到户外传来叩门声,仙道才惊觉已时值正午。

      在得到主人的许可后,仙道退出了茶室。
      迎接他的人是流川。
      “嗨。”仙道说。
      进去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会儿从屋内出来,望见茶屋四周环绕着的葱郁景致以及眼前站着的熟悉人影,仙道当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嗨,流川。”
      在屋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而今人就在自己面前,千言万语只化成句再简单不过的音节。
      “……”流川冲他点点头,想了会儿,又说:“早,仙道。”
      虽然已经不早了。
      仙道笑得更灿烂了。他想他怎么以前会察觉不到,自己真是爱渗了对方这种扭捏的礼貌。
      “哈哈。”
      顺应当下的心情,仙道伸手揉了揉某人的黑发。
      “你干嘛?”小孩用力扒开他的手。
      “没什么。”仙道心想,要不是碍于场合,比起揉虐某人的头发,他更想直接抱住对方。当然,会遭遇怎样的下场,他也是心知肚明。
      “我刚才不过是在想……能在这里看到你真好。”
      放在以前,仙道很难想象自己某一天会对谁说出这种话。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爱说情话的,身为男人的他并不能很好得体会女生的浪漫情怀。仙道擅长伪装却不喜欢说谎,于是常常选择避重就轻,以行动代替言语,温和地对待她们。
      直到遇到流川。
      他终于明白,原来“情话”之所以为情话本来就是情到深时的真情流露,既不是为了讨好对方,也不是为了说服自己,只是单纯的,克制不住心下的喜欢,才需借由言语来释放此刻这恍若炸裂的心情。
      “……”
      这厢,流川又陷入了沉默。
      仙道深知最喜欢打“直球”的小孩其实最不擅长的就是接应对方的“直球”。无意刁难,但他还是会好奇对方对此的反应。
      然而,流川的反应,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
      流小孩举起两只手,高过仙道的肩头,停在了耳朵两边。
      “?”
      接着,不待仙道异议,修长的十指对着某人未上发胶,又难得梳得服帖的头发一阵猛抓,短短几秒种,仙道的脑袋有如暴风雨过境,一堆杂草横七竖八地倒成一片。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啊!
      某人吃痛地咧开嘴,差点没挤出泪来。
      始作俑者对着自己亲手完成的“杰作”重重地点了下头,丢出句差点没让仙道吐血的话。
      “早就想这么做了。”
      感情这小子一直都有记仇啊!仙道哭笑不得。
      “走了。”
      闹也闹够了,流川看了看顶上晃得炫目的太阳,说。
      “去哪儿?”仙道好不容易打理好发型。
      “吃饭。”小孩回道:“然后我送你去车站。”
      ……

      这真是奇妙的一天。
      回去的路上,仙道自后面打量着走在前头的流川,暗想。
      他见到了流川的家人,吃了几顿饭,期间听流川正大光明地宣布了他们的关系,然后,发现原来对方和自己一样紧张。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与流川母亲的那场畅谈,在这个思想仍未开放到足以接受同性恋的日本,流川雪枝以她独特的方式表明她的立场——对于他和流川,女人没有说过一句赞同,却是选择了“接受”。
      一期一会。
      若有机会的话,他倒真希望能和对方再畅聊一次世界上的景致风光。
      “对了,流川。”想到这里,仙道有了疑问。
      “什么?”
      “你也会茶道吗?”说实话,他是挺难想象流川本人将那套繁复的动作依次做一遍的场景。不止流川,流川家那四个小孩都是。
      “不会。”干脆的回答。
      果然……
      不知为何,仙道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知道吗,流川?”
      三月末的神奈川县,樱花满开。
      风掠过树梢,沙啦沙啦。
      淡粉的花瓣飘落下来,坠在春泥里,停在过道上。有一片沾上了流川的肩膀,仙道便下意识伸手拂去了它,引来了前方少年的回眸。
      “我很羡慕你啊……”仙道望着他,没有继续下去。一时,无数种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交织在一起,耐人寻味。
      他不说,少年就等在原地。
      最后,仙道道出了心声:“你有位值得令人尊敬的母亲。”
      ……
      如果,只是如果。
      即便是若干年后,仙道仍止不住猜测:倘若自己没有生在那样的家庭,没有经受那样的遭遇,是不是他眼前的“世界”换一种色彩?是不是他和流川的结局也会是另一番模样?
      但是,谁又知道呢?
      回首往事,你便会发现,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必然,就好像他遇见流川,爱上流川。
      很多时候,你不是没有选择,而是无论怎么选,哪怕是重新来过,届时,你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的抉择。

      【我很羡慕你啊……】

      仙道的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感情,独独没有嫉妒。
      他想,他有失去很多,却还拥有着更多。然后,现在,少年就站在离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仙道愿意,就能伸出双手拥抱对方。
      就当是被恋爱冲昏头脑好了,仙道自嘲地想。反正,和流川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理智小人早就不知道给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仙道。”是流川的声音。
      “嗯?”
      “你还准备在这里站多久?”小孩看着远处JR线入口往来不息的人流,问。
      “……噗!哈哈哈。”仙道乐了。
      所以说,指望流川这小子能懂“风情”二字,怕是铁树都要开花了。
      ……

      “顶着耀眼的阳光我在街头奔跑着/你像平时一样拍打我的肩头/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毫无理由地迷恋上你/你却从来不曾挽上我的肩膀……”

      车站大厅,供游客观赏的电视屏幕传出BAAD乐团主唱山田恭二的声音。
      “等安置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检票口前,仙道对某人说。
      “嗯。”
      “开学后,周末有空的话,可以来找我打球。”
      “嗯。”
      “学习上有不懂可以问我。”
      “嗯。”
      “嘛、其实东京离神奈川也没多少距离……”
      “……”
      “或者到时候我来找你?”
      “……”
      “诶、流川?你抢我的包干嘛?”
      “……”
      “喂——!”
      砰!可怜的背包被某人直接扔到了进口另一端。惊得周遭路人纷纷侧目。
      “啰嗦,快进去。”
      那也不用那么凶吧?仙道瘪了瘪嘴。
      “……那我走了?”
      “嗯。”
      “流川?”
      “……”
      “下次见面让我亲一下吧?”仙道凑到某人耳边微笑。
      “滚。”
      “哈哈哈哈。”乘流川的铁拳还没袭上身,仙道赶忙插入检票卡,侧身溜了进去。“总之,就这么说定啦,拜拜!”
      “白痴。”
      少年嘴上这么说着,仙道却没错过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好想大声说爱你/试着去改变明天/打破逐渐冻结的时间/我好想大声说我喜欢你/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吧/希望你能接受我热切的思念/我要为你而尖叫……”

      大屏幕里,乐队深情的演唱引来了路人纷纷驻足。
      仙道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流川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自己淹没在人群里。
      有人在等他,有人正注视着他。
      而这个人,又恰好是他所爱的人。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幸福的了。

      摊开手掌,一片淡粉色的樱花花瓣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
      你看……
      这,就是春天。
      是属于他们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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