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之石》半城风烟

3、二?赤棠迎亲

　　回到枕月轩，生日的赏赐倒已经下来了。来自皇帝的是一对银元宝，下面铸着皇恩永锡四个字，司宫的则是一把檀香扇，摇动时有淡淡的清新气息。皇后的封赏还伴了一道懿旨，赐名有陶氏赤棠，着今日起更改名册，以后提到棠的名字皆是赤棠二字。而赐她的十四匹织锦都是百蝶穿花的繁复图案，可以看得出是绣娘们下了大工夫才织就的。
　　赤棠作为女官，纵是便服也不能用娇媚的颜色，唯有到了可以出宫游玩的假期，才可以穿起婀娜的衣物。她便索性把缎子都拿出来，任前来祝贺的莲和另两个女孩随意挑选。这让少女们很是开心，叽叽喳喳地评论着配色和花式。
　　重明宫内分为东九宫与西九宫，东九宫以皇帝处理政务，临幸妃嫔的重乾宫为首，是女官的住处，三品以上居正殿，五品以上居正堂，其余女官居楼台轩阁；而西九宫以皇后的明坤宫为首，剩余七宫皆为二品以上的主位娘娘掌管，居正殿，也是因此她们自称为本宫；每宫下分九别宫，四品以上的娘娘居正堂，自称本主；每别宫再分九偏宫，像莲这样的小主们就住在偏宫里。
　　与莲同住望春宫望晖堂的是紫燕氏的玲珑娘子，容长脸儿，样貌算是娟秀，性格也温柔。而与赤棠同住的则是荆氏的雪执言，小姑娘比莲还小一点，最喜欢画画和做衣服，心思简单得很。
　　“赤棠姐姐这样客气，把织锦都拿出来分给我们，”雪执言很是开心，“我要做好多漂亮的衣服给姐姐们穿。”
　　莲微微笑起来，这里数她位分最高，也数她最是沉稳，“这宫里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若想要得个安稳，还需要姐妹们同心同德。赤棠姐姐也是大家的姐姐，可别把她当外人。”
　　这话很是妥帖，主导国家祭祀巫医之业的女官是前朝与后宫的交界缓冲地带，雪执言尽管现在只有区区八品，但是毕竟族中出了一位美人，男丁也在朝为官，并不是可轻易怠慢了去的人物。莲的言词间透露出亲近之意，同时又拉拢了玲珑娘子。
　　不过赤棠只顾着和大家玩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妹妹一番言谈中暗藏的玄机。莲看看自己笑容灿烂的姐姐，不由得含笑摇摇头。她是羡慕着赤棠的无忧无虑的，也深知自己的姐姐有着无尽的奇思妙想，如果强迫赤棠像自己一样，那就不是她一心倾慕的，活泼，聪颖而善良的姐姐了。
　　之后没过几天，在新晋的妃子中，莲便被选上了第一个侍寝，赤棠又是高兴，却又有些担心。她听说过为防刺杀，侍寝的女子都是要在重乾宫的承露堂里褪去所有衣物，再由内监们用被子裹了送进内堂里的。有那刻薄的内监便有意耽搁在路上的时间，为此前朝有些羸弱的妃嫔竟有被冻出虚寒之症的。赤棠别的做不了，也唯有拿出银两交给那些抬人的公公，请他们脚程快些。夜间宫车从青石板路上经过，赤棠侧耳听着那辘辘声响，直到完全消失才睡着。
　　第二日的女官晨会她便难免走神，直到司宫敲了敲桌子，“少使有陶氏，”老人的声调里似有怒意，“你可听得刚刚本宫说了什么？”
　　赤棠慌忙跪下，而司宫将整件事情又复述一遍，“本宫说先帝后宫的和亲妃子，皆是依我大殷习俗赐名。如今精灵一族自也不必例外。精灵尚来喜爱素净颜色又来自山林，本宫拟了个名字为白棣，诸位意下如何？”
　　“司宫高明。”众臣一起答道，“臣才能不及，不敢妄加评论。”
　　“大家都同意，本宫便要报请皇上恩准了。另外带领这迎亲车队的本该是位长使，但皇上说了，这次迎亲由襄阳王亲自出马以示郑重，所以只需选派少使从旁协助就好。”而司宫似乎由于赤棠的冒犯依旧余怒未消，“下个月祭祀社稷神有陶氏便不必操心了，你去瀛洲接新人入宫便是。”
　　这话出来，满座的女官们都十分诧异。留在宫里准备祭祀和跋山涉水迎接和亲新妇哪个更辛苦众人都是有目共睹，更何况每次祭祀之后，只要不出大错，诸人或有晋封，或有赏赐。可迎亲便不一定了，一路上风波不算，就算平平安安到了，未来两国交恶，或是这妃子不得皇帝圣心，还有可能殃及当年迎亲的女官。司宫不该是如此苛刻之人，在她们看来，有陶氏固然有错，可这等惩罚还是太重了些。
　　但也没人愿意站出来替有陶氏说话。司宫乃三朝重臣，而她不过区区一个少使，氏族也不大。该向着哪边，这些人心里清楚得很。而那些新女官则是看其他人态度，她们位低言轻，现在早大气都不敢出的，哪里还有胆子分辩。
　　由是赤棠便在三日之后跟着襄阳王一同出发迎亲。莲在宫里为她送行时责备地说，“我便知道姐姐要闯祸，可也没想到你挨了这么重的罚。”她带着鼻音，似乎刚刚哭过，“山高水远的，你这一路上可要吃苦呢。”
　　赤棠宽慰她道，“这也没什么，我一直便想四处看看，总是拘在宫中也怪没意思。倒是你，这几日没受委屈吧。”
　　“到底皇上喜欢，谁又能给我什么委屈呢？”莲仓促笑笑带过话题。那自然是痛的，十三岁的女孩儿家还未完全长开，初次侍寝的血把床单染红了几层。可皇帝后几日频频招幸，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宠，又怎能轻易觉得委屈。
　　这些事是无法同赤棠讲明白的，莲又不欲她走得不安，于是只好埋在心底，只说，“姐姐一路当心。”而赤棠笑着应承下来，便上马进入了迎亲队伍。
　　同去的襄阳王名为慕云，是先帝的第十九子，与赤棠年纪相仿，倒也不拘身份束缚和她交谈甚欢。他率领了三百御林军的马队，而赤棠则骑着一匹枣红马领着车队，一路气势浩荡。
　　“赤棠少使，看你对这一路风土人情都有所了解，是因为以前去过瀛洲吗？”襄阳王与她并肩而行时问道。
　　“回王爷的话，微臣不曾去过。”赤棠答，“不过读过那里的故事罢了。”
　　“无妨本王也不曾去过，比你更惨点，师傅们都不让我们乱看杂书，”他笑起来，“少使可否讲讲那些故事？”
　　所以每天赶路的时候，赤棠都把那书本上的故事加以自己的胡编乱造向襄阳王瞎讲一气，而后者则很是认真地听，时不时还提出一些问题。赤棠有点想起自己的妹妹莲，不过莲一般发现不了她私自夹带进去的内容。
　　而晚上歇息下了，她则会就着油灯削薄薄的竹片做东西。襄阳王偶尔来看看，见看不出什么门道而她又专心致志不理人，就自己回房睡去。
　　直到莲的生日那天，她端了一盘全部由竹片互相插接而成的荷花白鹭向他炫耀，这东西匠心独运，荷花的花瓣和白鹭的翅膀皆是可动的。在襄阳王的惊叹声中，赤棠得意地笑了两声，突然就伤感了起来，“今日是我妹妹的生辰，若不是为了迎亲，现在我就该把这东西拿给她了。”
　　慕云却摇摇头，年轻的脸第一次变得深沉，“许是我从小便长在皇家，从没见过，实在不懂这些东西。”
　　从都城到瀛洲一共用了四月之久，精灵不许男人进入他们的领地，带新娘出来的任务自然落到了赤棠身上。她由一只精灵驯养的白鹿带着踏上船，驶向烟雾迷蒙的瀛洲。
　　瀛洲草木如织，淡蓝的薄雾里，那些枝桠垂缕上露水晶莹，间或一只萤火虫飞过，犹如身处梦境之中。赤棠正陶醉于这美景之中，忽然听得远远有人喊了一声，“绛央斯维！”
　　那声音清脆动听，里面带着久别重逢的盈盈喜气。赤棠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少女便已跑到了她的面前。那女子头上带着一只晚香玉的花环，馨香扑鼻。她腕上各戴着一连串共十七只镶铃的银手镯并一串水晶手钏，随着动作玲玲作响，身着白色纱裙，裙摆宽阔轻薄，迎风翩翩而起，恍若谪仙。
　　她的面容也是赤棠从未见过的美。从前赤棠读书时总是会想，那些精灵到底能有多漂亮，也曾在沙地上涂画过他们的模样。但如今见了，方知那些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的比喻不过都是世间女子所能想到最好的样子。而倾国倾城的容颜也不是空穴来风，确实是有那样一种美。但那是超脱于俗尘想象之上的，空灵而清雅。
　　尤为摄人心魄的，是这女子的一双眼睛，澄明如同最干净的溪水，里面天光云影徘徊，风一过便漾起带着波光的涟漪。她看年纪只有十七八岁，但那眼睛里又有着不符合样貌的深沉，像是沉淀了无限的情思。
　　然而在看清赤棠的一瞬，女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眼里的溪水仿佛刹那间结了一层霜。她开口冷冷询问，这次赤棠能够听懂了，“你是谁，棠少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