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信美》points

86、第八十六章

　　时值深秋。
　　一场秋雨过后，枯黄的树叶飘落在京城的每一条街道上。萧关起了个大早，照例没有坐轿，两手空空从自家宅子里踱出来，腰间挂着个荷包，踏着深秋的雨水，寻一条深巷喝粥。

　　这家粥铺的白粥味道很好，不稠不稀，配一点小菜，简单又暖胃。
　　那张他常坐的桌子上，此刻却另有一位客人。
　　这人颀长瘦削，穿一身黑，衣料不见得名贵，在他身上却很有质感，仿佛是一件做工精良的衣裳。
　　萧关在燕疏身边的条凳上坐下，扬声道：“阿婆，老样子。”

　　粥铺是由一对老夫妻开的，阿婆应了，扭头喊老头子给萧公子煎一个鸡蛋，自个儿盛了一碗热粥端上来，送上一小碟花生米。
　　燕疏用的也是白粥，喝完了，就一言不发看着萧关。

　　阿婆笑着送上煎鸡蛋，蛋黄只煎到三分熟，点了几滴酱油，是萧关特定的吃法。
　　萧关被燕疏看得有些不自在，苦笑道：“燕大侠，有何指教？不知在下身上有哪里不对？”

　　他这样嬉皮笑脸，让燕疏顿觉不悦，眯了眯眼睛：“燕然为何要嫁给你？”
　　萧关耸肩道：“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还不错。”
　　燕疏冷冷道：“我可以杀了你。”

　　“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萧关捡了一粒花生米，抬眼，眼里毫无畏惧，轻描淡写道：“而且你不能杀我。”
　　“何出此言？”
　　萧关道：“我和燕然并非两情相悦，但是我爱她。”

　　他本是心如止水，勘破玄机的，天下少有的聪明人。
　　名利、富贵，他并不在意，他只求自身的自在。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没能逃得出燕然的美貌，甚至还觉得她骄纵倔强的脾气很是可爱。
　　他爱的不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公主，是那个复杂却充满吸引力的燕然。

　　燕疏怔住。
　　萧关淡淡一笑：“纵然她是高居九天的明月，我也会护她一生。”
　　燕疏一时哑然，他知道萧关并没有说谎，更知道这种人言出必行，因为他是世上少有的君子，他有那样的气度。
　　于是燕疏什么也没说，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走了。

　　萧关也没起身送送这位大舅子，他静坐了一会儿，用筷子戳了戳煎蛋，任由蛋黄缓缓流了出来。
　　燕疏啊燕疏，你确实不应为人主，从来不懂得藏好自己的软肋。

　　冬至是清泉公主出嫁的日子，眼看离婚期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礼部和采办司的官员整日围着公主和未来的驸马爷转。
　　萧关没什么家世可言，孑然一身，倒也简单；燕然金枝玉叶，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出嫁自然有无数的事情要准备，好在宫外的公主府已经竣工，大面积地改造了前朝的一座王府，总算不用再费心去挑要用什么样的灯，在梁上画什么花纹。

　　就在众人将注意力移到公主大婚时，纪桓递上的一封奏折引得成靖帝在早朝上勃然大怒：“扶凤叶氏，好大的胆子！真当朕不敢治罪于他们这群腐朽的儒生吗！”
　　群臣立刻跪倒，鸦雀无声。
　　奏折被皇帝直接扔了下去，恰好落在燕然的脚边，她捡了起来，读道：“犬戎与夏人同族，泱泱大国何不能容……”

　　前朝魏武帝骁勇善战，麾下无数无数良兵强将，曾经一统关内塞外，将匈奴打得远遁漠北，后来便是真正的王邦来朝，异族来投，几乎无一拒绝。
　　于是魏武帝豪言笑称：“吾为天下之主，泱泱大国何不能容？”
　　再后来，曾经被打得溃败的匈奴想要重回草原，而汉人就算有了塞外的广袤土地也不懂打理，魏武帝欣然允许：“犬戎与夏人本同为黄帝所出，只要称臣求和，一律既往不咎。”
　　匈奴单于感激涕零，自此大魏迎来长达百年的繁盛兴旺，便是这句话的出处所在。

　　这些史实放在今时今日，却是在狠狠打大燕的脸。
　　燕然继续念道：“狼胥山前秋风紧，孑然红衣过戎营……得失之间，岂有公断……谁写的！叶氏竟敢讽刺母妃？！放肆！”说到最后，燕然已是双目发红，全身颤抖。

　　成靖帝冷冷道：“他们倒是忘不了他们的好主子，崔临怆，朕下旨由你全权查办此事，三日之内，朕要在天牢亲审扶凤叶氏一族！”
　　扶凤叶氏作为天下数得上数的门阀，在凤翔府一带几乎是民心所向，定居已有数百年。而叶氏真正飞黄腾达是在前朝，先祖叶鸣以一首乐府诗得到魏武帝的欣赏，后来周游天下，留下了不少传世的诗作文章，其后人世代念书，文质彬彬，多出文豪。

　　纪桓所上表的，正是叶氏这一代嫡长子叶奉的文摘，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先是指出匈奴和中原同族，可以理解为讽刺大燕不堪为“泱泱大国”，又说孝元皇后一袭红衣孤身进入匈奴军营，对比大魏王朝，如今的中原居然需要一个女子来维持和平。
　　扶凤叶氏本就是在魏朝兴起的，本朝百年来行事低调，自然容易被怀疑有二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扶凤叶氏，要完了。

　　针对扶凤叶氏一案，刑部的办案效率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早朝过后，刑部立刻派人前往凤翔府查封叶氏祖宅，次日晚上，叶氏嫡系一脉的重要人物全部给关押进了天牢，与扶凤叶氏相关的官员全部撤职，族内其他的人则扣押在当地的县衙中。

　　该案的祸首叶奉自然进了天牢被重点关照。
　　叶奉自小养尊处优，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一子一女，妻子贤惠，父母双全，不出意外应是扶凤叶氏的下一任族长。

　　纪桓和燕疏来到牢房外时，只见叶奉端坐在草床上，盯着墙上的烛火，不知在凝神思索什么，他听到声响，转过头，打量地看着纪桓和燕疏。
　　叶奉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和善，虽然身处囹圄，却毫无惊慌失态。他冲两人微微颔首，道：“这位可是纪桓，纪公子？”
　　纪桓点头。
　　叶奉淡淡道：“久仰。”

　　纪桓道：“你的文章是我揭发的。”
　　叶奉道：“其实确有不妥之处，冒犯了当今圣上。纪大人要重整山河，打压门阀，扶助寒族，指出这篇书信中的胡言乱语也在情理之中。”
　　他整个家族朝不保夕，却还能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让纪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燕疏开口道：“你不怕死？”
　　叶奉道：“在下自然害怕，只是死生事小，失节事大。纪大人既没有拿莫须有的东西冤枉我，皇上怪罪下来也怨不得他人。”
　　燕疏眸光锐利，低声道：“看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叶奉一愣，他重新打量一边燕疏，面上的神情有些无辜，又似乎有些复杂：“阁下是？”

　　燕疏不答。
　　纪桓道：“叶先生，文章读来本就是千人千面，各有见解。只是皇上痛恨匈奴，常年怀念皇后殿下，故而你的文章引起了他的伤心，其实换一种看法，也并非罪大恶极。”
　　叶奉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我扶凤叶氏愿意交出所有的家财，只留祖宗一点遗物和一间宅院栖身，以支持大燕社稷。”

　　如今一些平素很少作恶的门阀面对皇权的压迫，想出的应对之法正是交出大部分的家产，明哲保身。
　　纪桓与燕疏对视一眼，扶凤叶氏越是这样，就越是古怪。
　　可他们已经查阅过了叶氏的族谱，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至少明面上没有任何一个叶氏的子孙跟匈奴能扯上关系。

　　燕疏低声道：“走一趟扶凤城。”
　　想要彻查叶氏，去扶凤城一趟是少不了的。
　　纪桓点头，若扶凤叶氏确实没有问题，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这样贸然凭一篇文章定罪，也决计做不出来的。

　　叶奉听到他们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没有出声。
　　两人离开天牢，走在狭长阴暗的走廊中，纪桓的脚步发出低沉的回响。

　　“我是大理寺的官员，理应跑一趟凤翔府查案，有李嘉之可以陪同，你留在京城，她快要成婚了。”纪桓如是说。
　　燕疏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伸手握住纪桓的手，说：“其中或许有诈，我与你同往。至于京城……我会让八哥回来。”
　　何八从前在宫中服侍燕然，如今虽然离开了京城，心中却也一直牵挂着公主殿下。
　　纪桓心中一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