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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镜有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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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贾后面色很不好看,她身前案几上奏疏比平时多出一摞。见裴泠进来,她冷哼道:“你来看看这一堆,都是些什么。”
裴泠上前立在一旁,一本一本打开看了,原是赵王率五万精兵已到雍州与刺史解系汇合。可惜二人到了前线,还未开战就闹起内讧,不停争夺大权。直至与叛军交锋,也常常只与敌军打个照面就后退数十里,继续同室操戈。一边连连吃败仗,一边互相弹劾,互相拆台,尚书省两天之内已接到不下十五封二人的弹劾折子,眼下只是集齐二十本一同递上来,显然已成功召唤出贾后的怒气。
“赵王身份高贵,领兵多年,刺史是本地数十万百姓父母官。强龙与地头蛇,二人争权本是意料中事。”裴泠将奏本放回去,神色自若道,“且不说殿下并未指定主帅,只是令二人配合。即便定了,将在外也有所不受。”
贾后闻言冷笑一声,展开本子,提笔顿了顿,抬头道:“你这样说,那就是本宫的不对了?”
“殿下对与不对并没什么要紧。裴泠以为要紧的是平叛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对士气不好,亦有损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严。”
“那你的意见,是要调他二人回京,另诏将领前去率军?”
“这又更复杂了。原隶属解系与赵王的大军怎会听从新任将领调遣?若非陛下殿下或是丞相几人亲征,裴泠以为不妥。”
贾后将笔往砚台上一掷,“啪”一声,数点星墨四溅开来,朱砂全数落在奏本上。她盯了一会儿,将奏本撕个粉碎扔进了废纸缸,拂袖起身踱步,烦躁不已:“你说得倒跟丞相很相似。讲来讲去,不外乎是要命赵王二人撤兵,另派军队前去平叛吧?”
裴泠笑道:“殿下睿智。”
“睿智?本宫不说你也心知肚明为何诏你入宫。这个节骨眼儿你还敢提令赵王撤兵之言,不担心你自身安危?”贾后阴沉犀利的目光盯向裴泠。她立在案几前仍旧一派从容,答,“往日在闻喜,裴泠见一婢女深夜拭镜,问她为何,她道方才照镜,面有污渍,遂知明镜蒙尘。裴泠奇怪,又问何以面有污渍便知镜面蒙尘,而非是汝面庞本有污渍。婢女答她刚净过脸,自知不会面污,故知必是镜的原因。”
贾后低头思忖须臾,哼笑道:“你真的自知你面庞无污吗?”
裴泠弯眉道:“明镜不污,裴泠自然不污。”
“巧言令色。”贾后冷笑一声,摆手出门去,吩咐道,“按你的意思批折子吧,本宫都看过了。”
她低笑着拢袖提笔,蘸了朱砂在赵王与解系二人的弹劾奏疏上分别“画可”,又另在中书省丞相请命调回赵王解系二人的本子上提“宜依”,下批复:“着令御史中丞周处领兵七万平叛即刻启程敕”
周处此人早年横行乡里,以致被乡邻视为与猛虎、恶蛟并列的“三害”之一。后周处闻言决心改过,便杀虎斩蛟,耽搁三日,回村时却见乡邻以为他已死,争相庆贺,这才明白自己在众人心中比虎蛟更恶,顿时离乡从军,痛改前非。
“周处除三害”之事虽不免夸张,但其父乃是吴国名将周鲂。虎父无犬子,周处袭承其父武力与将帅之才,的确是一员猛将,此番出征想必三月定能平叛,二州百姓也可早些安定。
午后裴泠在华林园散步,见到假山顶上有人呆坐,不免奇怪。上前几步才发觉是今上司马猷,遂笑着蹲在一旁道:“陛下在这儿做什么呢?”
皇帝怔忡中偏头,见到她与钩吻二人,一下跳起来纯净地笑道:“是你们啊!”下一刻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今日不可以玩石子了,什么也不可以做,映书姐姐说朕应该有个皇帝的样子,不能整天玩物丧志。”
裴泠歪头一笑,温柔地问:“那么陛下有什么志向呢?”
皇帝盘腿坐下,抓着蔽膝想了想,大喜道:“诶!可以朕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谁也不能管朕就好了!”
“这样吗?”她眸光深黑深黑,点头道,“陛下不要苦恼,裴泠想会有那一天的。陛下相信不相信?”
皇帝直摇头,瘪嘴道:“不行,朕如果不听映书姐姐的话,她会不高兴的。朕不能让她不高兴。”
皇后贾映书啊……
裴泠转头去,伸手折了假山旁的一串枇杷,递给皇帝道:“裴泠会尽力的。”皇帝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是一面剥枇杷吃,一面盯着她笑,并不说话。
此时忽然假山下有脚步声,有人问:“何人在上?”
裴泠正要答,却听皇帝咽下枇杷,极其清越地出声:“朕在上。”
她猛然回头,只见到皇帝仍是一脸嬉笑,好似那仅是无心之言。裴泠皱眉摇头,回看来人,一男子身穿妥帖的玄衣,转过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止步微微抬头仰望。因此可令人看清他的面目——大约四十左右的年岁,眼神锋利,岁月为他沉淀了风度,使他淡然含笑的面容极具成熟男人的冷峻魅力。
裴泠面色一冷,猜出来人身份,便对皇帝拱手退下假山离去。那人轻笑一声,对皇帝道:“某不知是陛下,上处危险,恐生意外,陛下当是下来为宜。”
皇帝大怒,抓起枇杷核砸向来人,但并未砸中。他气道:“朕就不下去。你们都说上面危险,想让朕下去,朕偏不!上面才好玩呢。”
来人笑了笑,点头道:“如此陛下便在上面吧,某已命常侍四下守护陛下安全,某先告辞。”
他掸掸衣上不存在的灰尘,含笑而去。
裴泠本未走远,只停在廊芜上,想看他们谈话,不料来人直往她这边走,更在她发现时先一步开口道:“裴姑娘么?”
“丞相安好。”
“呵呵,见到裴姑娘怎么会不好。”嵇相负手而立,含笑看着她,眼神仁慈。若非他气势慑人,那就像极了邻里慈祥的长者。然而他与贾后勾结,擅权舞弊,心狠手辣,又出身寒门,对门阀世家抱有极深的成见,是裴氏最忌讳的政敌。
裴泠假笑道:“早听闻丞相去京口同驻军持节都督郗大人镇压叛乱、安置流民,这时出现在皇城里真让裴泠讶然。”
嵇相没有理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直接戳穿道:“某昨日已回京师,今晨就秦雍二州乱事上了一道奏本,不是裴姑娘亲笔批复的?”她有点尴尬地低头笑,又听他道,“某见笔迹容与风流,与殿下并不相同,思来想去昭阳殿也只有裴姑娘了。莫非不是?”
“正是的。殿下阅后准奏,着裴泠代笔。”裴泠语毕,又补了一句道,“任命御史中丞是裴泠之意,不知三省可过?”
嵇相展眉笑道:“裴姑娘秉承殿下之意,怎么会不过?周御史也确有将才,某也中意他出征。”
她敏锐抓住一个词,疑问:“将才?”
“呵呵,门下省签署的制书上,殿下添梁王为主帅。”嵇相笑得风轻云淡。
裴泠一刹那感到愤怒,整颗心直直坠落。周处为御史中丞,曾弹劾过梁王,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贾后难道忘记了?梁王此人,一向睚眦必报,此番共同平叛,又是主帅,恐会公报私仇。
她任命周处,一则因他文武双全,尽忠职守,有心提拔;二则他在京中亦会增强洛阳防御,不得不支走;三也想早日平叛,以致西北秦、雍二州百姓不必多受离乱之苦。而贾后竟因此以为他是裴氏的人,迫不及待的一笔,便比刀锋指喉更令他无力回天。
惟愿——她惟愿梁王尚且有一丝大局之心,垂怜西北战乱中的百姓,垂怜朝廷奋勇忠诚的士兵,能够暂弃前嫌……
梁王顾全大局,那只是笑谈。
裴泠将要告辞,嵇相却忽然道:“裴姑娘,小女嵇乐敬仰姑娘才情,一直想见而求之不得。过不久某有寿宴,不知姑娘可否大驾光临,了却她一桩心愿呢?”
“……嗯?丞相客气了。”裴泠茫然中回神,勉强笑道,“裴泠须在昭阳殿侍殿下左右,寸步难出宫门,恐要拂了丞相与嵇姑娘美意。”
“这并非难事。裴姑娘若是肯赏光,殿下自然也不忍令某为难的。”
嵇相此言分明大不敬,但四下卫士宫人恍若未闻。裴泠古怪地笑起来,应声道:“丞相与殿下戮力同心,支撑起我朝泱泱大局,这点小事想是无妨。既然丞相如此诚恳,裴泠亦无拒绝之理,大寿之日必当亲贺。”
嵇相点了点头,道:“某就不多打扰了,静候裴姑娘大驾。”
她意味深长地笑着目送他走出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