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昔我往矣 ...
-
月过半，嵇相有宴就在明日，贾后极为放松，给了三天假。裴泠清晨出宫门，只觉青黄相错的枝叶分外清新可爱。门下早有裴氏仆人等候，因不必赶路之故，车驾又换回牛车。
她方一走出，众人便拥上去。“女君，赵王府新任长史姚允已在府下恭候。”扶她上车时，一名小厮低声道。
裴泠眉目带笑，并未看他，只是不动声色点头，进了车中闭目养神，脑中思忖见到赵王府长史应该如何应对，如何谈判才能以最小的风险配合他们完成计划。
裴司空的官邸就在皇城内，她到府中并未立即与长史会晤，只同叔父几名亲眷共游后院赏景，不时花前柳下，谈霏玉屑。初夏天色变换极快，不多会儿晴空万里换做阴云密布，一名女眷道了句：“快下雨了，我们回房中去。”
裴泠也仰头望一眼天色，的确是要下雨了。
姚允于客房中久候，早已忍怒。见她姗姗来迟，非但未曾与他会面赔罪，反而驻足一株开得极其繁茂的四季海棠前，凝视粉白花朵上鹅黄翠鸟飞上青空。
他登时忍无可忍，双手捧茶出来，倚在门上斜睨她茕茕孑立的背影，冷道：“裴姑娘来得可真早啊，这才刚到晌午呢。听闻清晨姑娘出了宫门，车驾劳顿一上午，想来路程甚远。”
裴泠收回目光，转身看他，微笑道：“姚长史静坐房中，尚还能对我几时出宫门了如指掌，实在神通广大。我有幸与赵王一道举事，倍感荣幸，故虽是道阻且长，形神困乏，也要相见长史。”
早在裴氏车队出发之际，赵王府就有探子一路跟随，她在下人提醒赵王府长史府下恭候时，已有所察觉。
姚允望着她愣了片刻，瞳孔在收缩间一片混沌。很快他不自然地挺直身躯，下意识将头上纶巾拂了拂，回道：“裴姑娘客气，现下时不我待，在下便不多赘言了，请房中详谈。”
他语气从咄咄逼人软化为带了须臾敬慕的急促。
裴泠无声而笑。
闭门后房中只有裴泠与姚允二人。有钩吻在门外守卫，一切无虞。姚允搁下茶盏，双手交叠放置于膝上，眼中闪烁兴奋之色，口吻却严肃道：“五日前君侯命在下快马加鞭赶赴洛阳，联络京中势力布置一切，以确保诸王兵临城外时能够阻拦贾后与嵇相兵马驰援，顺利开城长驱直入。但现下琅琊王檀率军九万驻守于洛阳护城河边，有他在，城门怕是不好进。”
裴泠点头，王檀骁勇善战举世皆知，都督四州军事时，北拒羌、胡、鲜卑、高句丽，俨然是朝廷第一大将。赵王即便联合义阳王与齐王，军力远胜王檀数倍，那也于事无补。且不谈能不能胜王檀，一旦赵王渡护城河与之一战，不可能在区区一二个时辰内结束，那么紧随其后，贾后与嵇相的援兵一到，赵王等人可真是只能望城兴叹，铩羽而归了。
她不语，静候下文，谁知姚允也不再开口，似乎意图让她表态。
“那么，依姚长史所言，赵王眼下到了何处？”裴泠不置可否。
姚允答道：“大军分为两股，一股一万余人，故作声势浩大模样在明处行往兖州，实则将于管城同义阳王及齐王二军汇合。另四万人化整为零，疾速沿冯翊郡前行，现已即将抵达弘农郡，七日内可兵临洛阳城。只是王檀的震北军可是头拦路虎啊。”
裴泠哼笑一声，二指捻着茶盖一下一下地拨动水面，垂首抬眼凝视姚允迫切的神色。
往往她这样，即表示不大满意对方的言论了。裴泠问道：“此事我亦无计可施。虽然琅琊王氏与裴氏有姻亲，但也是上一辈的交情，如今往来越发生疏。即便我与王锦灰将军有过两面之缘，可事关家国大事，王锦灰并不会视作儿戏，听我一家之言。长史该不会是为此事而来吧？”
长史闻言，顿时怒目而视。他心底十分恼怒裴泠这样事不关己的闲适态度，明明都是同一条船。但甫一触及她深黑的微笑眸光，又立刻闪闪躲躲地转去盯着桌面，只是双手已搭在案几边沿，十指用力紧扣木板，略显青黄的手背上隐隐露出筋脉纹络。
好长时间他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压下焦躁，心平气和地道：“自然不敢有劳裴姑娘大驾。牵制王檀兵马之策在下已有，只是届时制旨需得姑娘来传——王檀背后是琅琊王氏，只有裴氏才压得住。”
裴泠又不慌不忙笑了一声，眼见姚允被她气得怒火中烧，先前的镇定乱了几分，这才注视着他认真地问道：“不知长史有何妙计？”
姚允下意识欲脱口而出。然而他望见裴泠皱了下眉，眼中变幻莫测，立刻转头“哼”一声，道：“姑娘不必多问，自然是万全之策。”
她觉出不对，于是暗暗思忖。在她看来，诸王要入皇城发动政变，自然不能与王檀开战。而要牵制王檀只有四计。
一则调虎离山，需要另一路成都王等人做先锋，佯装攻城，以全部兵力短时间内牵制王檀渡河一战，赵王等人即可直进皇宫。但此计不通，没有哪位君侯愿自损兵力为他人铺路的，更何况本就互为对手。
二则擒贼擒王，可派刺客夜绑王檀入赵营，逼迫其麾下不得擅动，但此计亦难。能无声无息于万军中绑走王檀的高手当世无几，更别提此事之后，赵王与王檀算是结下死仇，得不偿失。
三为策反，此计甚好，但苦于无人能先策反去策反王檀之人。能策反王檀者，京中只有其从兄王炽而已。而王炽号称“琳琅水镜王冰石”，任何计谋在他眼下无所遁形。别说策反他，说不准派个人去反倒先被他策反了。
而最后一计反客为主，则需要今上下旨，宣布赵王三军乃奉召入京，任何人不得阻拦。不必多说，贾后与嵇相会下诏令放赵王进来么？
所以之前她说无计可施并不全是敷衍推脱而已。并且裴氏与王氏的确日渐生疏，其根本在于王氏乃引领当世玄学老庄之道主流士族，而裴氏虽并不抵制玄学，甚至她亦常与放旷名士垂帘清谈，但她知道，裴氏仍旧以“内儒外法”为主要治国之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么赵王府长史还有什么计策呢？裴泠凝视对方，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忽而她问道：“你们想对太子殿下动手？”
姚允脸色骤变，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后咬牙低声道：“姑娘何出此言？昭阳殿大长秋传信，称贾后已有废太子临朝之心。待贾后废太子，临朝听政，嵇相必定对其野心感到忌惮。这时候内乱已生，相信以姑娘大智推波助澜，要拿到陛下制旨应该不难吧？”
“原来长史不止需要我向王锦灰传制旨，还要……”她不笑，敛眉冷冷道，“还要我亲手矫诏啊？这可是死罪。贾后预谋废太子，尔等臣子不设法保全太子安危，反倒想借太子之事逼宫，你们好大的胆子！如今洛阳与陛下并存，你们赵王就已迫不及待露出狼子野心了吗？”
姚允骤然起身，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她，一字一句提醒道：“裴氏可是幕后人。”
“幕后人似乎只支持赵王清君侧而已。”她干脆闭目，面色十分平静，等他作抉择。裴氏推崇儒家法家，自然十分恪守君臣之道，眼见有人竟想利用她推翻君主自立，那此人又与贾后嵇相有何不同？
气氛刹那沉寂凝重起来。
裴泠在这样静默之时，能听见窗外徐徐的风声，听见一两声翠鸟清鸣，甚至听见驿站高墙外叫卖的吆喝声。
大乱已生，而京中百姓尚未知晓。除了这天比往日阴暗，这乌云比往日低沉，这夏日比往年清冷以外，似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
姚允瞪着她，瞪了良久，见她无动于衷，不由泄气。
他眸光颇有些古怪地收回手，那种古怪满含阴谋得逞的快意。他脸色又镇静起来：“裴姑娘忠君爱国，来日陛下必定大加赞赏。”
裴泠抬眸冲他微笑：“哪位陛下？”
窗外树叶上响起轻浅的沙沙雨声，天地仿佛忽然之间静下来，什么声音也不存在了。那幽幽的凉意从窗户缝隙间丝丝缕缕透了进来，她忍不住掩面打了个喷嚏，因此姚允觉得很可笑，声音愉快地道：“司马猷陛下。”
裴泠心下疑虑丛生，但表面似乎并无不妥，只好点头答应矫诏传旨。姚允立刻一掀下摆，起身披上暗色帷帽，低头出门。钩吻见他们出来，利落地撑开伞打在她头上。裴泠送了三步，正要折回，冷不防姚允忽然道：“裴姑娘后会有期。”
她诧异地偏头看他，只觉意有所指，但他已迅速走出门外，消失不见。
裴泠摇头失笑，眸光漫不经心，掠过被雨打得花枝乱颤的海棠，她有一刹那时空回溯，恍如隔世。
眼前好像是那年瓢泼大雨，万物凄迷，有人对她道：“阿泠，不可以这样。”
随即那人将她拉回长廊，眸光柔和地解释：“花草也需要雨露的滋润，你不必因为爱惜它们而在雨中撑伞。”
“可是大雨都把茶花打落一地了，你最喜欢白茶，我不忍看它们刚刚盛开便要凋零。”她转动手中宽大纸伞的竹柄，仰头闷声辩解。她知道，每次大雨过后，他望着一地的花瓣总是露出遗憾怜惜的神情。
那人不曾想到她会这样说，怔了一怔，轻轻地笑起来。风雨中变得隽华清艳的他的眉目，足以映亮整个阴沉的天空。
也映亮她荒芜的世界。
“雨后它们会更美。”他望着玄远冷峻的雨雾青山，这样告诉裴泠。
钩吻忽地将头移到她眼前，微微提高声音唤道：“女君？女君！”
“什么？”裴泠浑身一震，从回忆中醒来，略带茫然地四下里看了一眼：她确然还站在雨中，鼻尖嗅到的仍是湿润泥土的芳香，只是并没有那人身影。她闭一闭眼，敛去宿命难测的迷茫与疲惫，温柔低笑着走回檐下。钩吻道，“司空传话，请女君去书房，西北战事有消息了。”
裴泠应声，问道：“是好还是坏？”
钩吻沉声回答：“周处战死，贾后另派孟观为征讨将军，领兵三万增援梁王。”
作者有话说第9章 昔我往矣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