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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孟珠昆璧 ...


  •   说这一路,从闻喜入洛阳,过新桓、东安到函谷,长亭短亭目不暇接,青山草木葳蕤欣荣,翠绿竹林环抱小村,山下渔歌唱得人依依不舍。大队人马行驶在宽阔苍凉的古道,扬起的尘土被远远吹散在背后。

      裴泠耳边听着嘚嘚马蹄声,车下辘辘滚动的朱轮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还有远山下将美好童谣唱得凄楚的歌声。这样多的音色杂糅在一起,她觉得吵,便睡过去了。

      渐渐一切虚无,她徘徊在梦境中。眼前依稀是一望无垠的皎然,深冬湖面浩雪覆长河。四下丘陵上灰褐枯枝垂垂欲断,那雪地上盛开满目的血,汇聚成猩红的海水一直奔涌过来,蔓延过来。她无处可逃,只有被那血水从头至踵地淹没,吞噬,直至窒息而亡……然而那血水浪头打过她,又漫向身后的雪地。她怔了怔,突然扑在那块雪地上,惊声尖叫道:“不要!”无数次相同梦境使她受够了这样的恐惧,下一瞬她兀然拥被坐起来,对着一旁宝蓝花瓷面的妆奁镜照了照。镜中人脸色苍白,鬓边耳发湿得贴在脸颊,眼神有些涣散。

      “停一停,我下去透透气。”她整顿仪容,对婢女道。

      婢女出去传了令,回头时裴泠已自己下车,拢袖在古道上闲走。无意瞥见通往小丘的泥土山道,她兴起,顺路爬了上去。裴氏人马守卫小丘四周,并不跟着,给她清静。这小丘前是深深的悬崖,顶上有一块极大的青石,被风吹得干爽,偶有落叶飞花,也只留下香气。有人躺在那里,姿态惬意随性,临渊望日。

      裴泠觉得好笑,虽然这才四月初夏,但也不致晌午在日头下暴晒。“借问,这是何处?”

      那躺着的人眼皮也不抬,道:“千金塔。你别在这扰我兴致,北上是孟津,南下是洛水。选吧。”

      她奇怪道:“我选什么?”

      “死哪条河里好。”

      裴泠笑道:“虽然这是悬崖,可我不是上来找死的。”那人不耐地问:“那上来作甚?”她不介意坐在石上,答道:“上来清醒。阁下是在做什么?”那人道:“晒书。”

      她环顾四周并未见到有书本所在,不觉失笑道:“书在何处?”

      那人傲然道:“书尽在我腹中。”

      “哈哈。好狂妄的口气。”裴泠仔细看他的面容,飞扬的眉宇唇形锋芒毕露,确然是轻狂儿,年岁大约二十七八。“阁下岂非便是周郎武侯一流人物?”那人忽然睁眼,瞪着她冷冷道:“我便是周公瑾再世,这又有什么好笑?”

      “阁下名讳?”

      “颍川蕲斐。”

      裴泠讶然地一抬眼,面色怪异了半天,再也忍不住笑道:“原来是雪夜公子。郎君大名,我早有耳闻,有幸一见,果真风清骨秀,神行眉宇。只是我尚赶路,就此别过了。”她转身要走,蕲斐一把拽住她,犹疑道:“你是何人?听口音,不是洛阳人士。”

      裴泠强忍笑意,隔着衣袖拉开他的手,心想此人知道她是谁后,必会很是恼怒,以为她在故意拿他开玩笑。毕竟此事太巧合,她也没想到。不久前还听闻他在兖州醉骂赵王,谁知二三个月后,会在洛阳京师附近萍水相逢呢。

      “郎君要知道我的名字倒不要紧,只是我怕会引起不好的误会。”

      蕲斐哼了一声,并不罢休,甩手仍道:“你说。”她失笑道:“我是闻喜裴泠,正是郎君不肯放在眼里的那位女子。”

      他听完果真脸色变幻,时而铁青时而煞红,一见便知他并不以为这是巧合。裴泠趁他说话前,一拱手,快步走了,以免解释不清,还要耽搁行程。她知道蕲雪夜虽恃才傲物,但才干的确难以忽视,只是毕竟不会为她所用,她也并无笼络之心。一个不将主公放在眼里的门客,如同鸡肋。

      车队复又起程,裴泠卷着竹帘,见一路走来,两旁田地里少有劳作的百姓。纵有也是个个面黄肌瘦,仿佛一具麻衣裹枯骨,下锄时轻飘飘的,没有力气。当朝赋税多且杂,他们不劳作,无法维持生计。而劳作,亦未必能占到田。其世道艰难,一至于此。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这一天她听见路边有交谈之声,口音极似洛阳人,应是距城门已经不远。少顷,驭车人猛地一拉缰绳,对车里道:“女君,到洛阳城门了。”

      “好,直去皇城们。待我入宫后,你们去叔父司空府邸候命。”

      婢女应声递了路引给驭车人,守城卫士一见,立即眉开眼笑让路。浩大如长龙的车队引得京都百姓驻足观望,不知是哪一路士族有此声势。再仔细一见车壁上白泽图案,顿时纷纷低呼,不觉咂舌。

      忽然马车放缓了速度,放得极缓极缓。婢女不解地问:“怎么突然慢起来了?”

      车门外驭车人回答道:“女君,有一队车马正从迎面路口过来,似乎也要转向皇城大道。咦!车壁上雕刻的像是麒麟——女君,是琅琊王氏的马车!”

      裴泠一震,蓦地睁眼挑帘,以一种莫可名状的目光窥视街道上的另一队车马。她在望见车壁上的麒麟时,竟分不清自己此刻怀着怎样的情绪,或是纠结,矛盾,期望,渴慕,愧疚与慌乱兼有。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眼神,仿佛在凝视孟珠昆璧。

      确然是琅琊王氏的马车,她一眼认了出来。闻喜裴氏与琅琊王氏曾有姻亲,她亦在王氏府邸住过一段不短的岁月,对王氏的车马自然再熟悉没有。但车帘纷纷垂下,也无任何语声传出,她无法得知车里人是哪位王氏子弟。

      “明公!府君!买几枝栀子吧,它们都是小仆清晨刚剪下的,清香沁人得很。您瞧,花瓣上还有未干的露水……”退避在两旁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名年纪不大的女孩,蜡黄的面庞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身上衣衫也不合身,随意一扫便见到四五处补丁,色彩各异。女孩一手挎着花篮,一手拼命拍打前方那驾精致而昂贵的马车。

      她并不知道,她若是致使这马车有一点损坏,王氏即会弃之焚毁。那是用沉香木建造的车身,顶盖是紫檀坠了蜀锦的帘幕,而她拍打着的车壁上的雕饰,出自丹青圣手顾道子原图,再经雕刻世家印刻雕成。

      人群中一片哗然。有人讥讽,有人看好戏,也有人同情,窃窃声不绝于耳。

      王氏随行卫士充耳不闻,只是围上去要将女孩拉走。此时车里人突然问道:“一枝花几文钱?”这声音如泉水叮咚,格外清雅柔和,只是喜愠莫测。

      守卫一怔,停下了动作。那女孩立刻挣扎脱身,又扑到车窗边,冲车里的人喜笑颜开道:“十文钱。明公买得多,小仆可以算便宜些呢——算您七文钱一枝好了!”女孩生怕价格太贵车里人不会买似的,掂量减价时犹豫了刹那,还是咬牙降了三成。

      裴泠复杂地紧盯那驾马车,一眨也不肯眨。

      车里人道:“不必,你都给我就好。”

      女孩异常欢喜,在花篮中挑挑拣拣,选了花朵最多,最漂亮灿烂的一把攥在手里,有几枝蔫了的仍留在篮中。她几乎雀跃着奔到车门前,双手恭敬递上去,如同朝圣:“明公,您的花,一共三十五枝。”

      驭车人迅速跳下马车,替车里人微微拢起一半的帘子。女孩看见一只手伸了出来,指骨分明,白皙修长,而后是皎洁如雪的宽大袖袍,袖口绣着栩栩如生的麒麟。

      他将栀子接走。女孩痴痴地凝望,怔然问道:“明公买这样多,尊夫人一定很喜欢栀子吧?”

      那宽大的白袍在风中飘扬,顿了一顿,下一瞬已经收回车中,车帘也被放下。车里人应道:“嗯,她喜欢。”谁也听出这只是敷衍,但女孩已很高兴了,只因这是车里人不愿令她难堪,特意回答的。驭车人将买花钱付给女孩,坐上车继续一抖缰绳,打马前行。

      裴泠依稀能嗅到空气里熟悉的冰片冷香。自然她并不偏爱栀子。偏爱栀子的另有其人,也的确差一点儿就成为他的夫人了。

      这时两队车马堪堪挨在一起,均停下请示主人。裴泠闭眼,低声道:“让他先走。”而几乎同时,琅琊王氏也有下人朗声道:“我家公子请诸位先行。”驭车人语气颇古怪又问:“女君?”

      裴泠道:“那我们先吧。”

      “是。”驭车人打马前行。当两驾马车相错时,车窗与琅琊王氏主人所乘那驾车靠得极尽。她隐约能透过帘子上的剪影,描绘出他接近仙人的轮廓。

      也许她目光太过强烈,车里人忽然拢起帘子看了一眼。

      二人目光隔空交织,须臾不离。裴泠只是看着他,谁也没有开口。马车在一点一点向前移动,而他惊艳流光的风姿在逐渐后退。

      他眸光并不如想象中一样厌恶,嫌弃,或是憎恨,又或是把她归为异类的那种古怪。他看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放下了车帘。

      裴泠忽地心如刀割,痛不可遏。仿佛所有力量都在那一刹那用尽了,马车终于擦肩而过,她松开帘子,慢慢倒在软榻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孟珠昆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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