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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礼崩乐坏 ...


  •   此时筵席上气氛骤降,羊存姿怔然不动,青铜鎏金的十二烛灯盘滚落蜡油,仿佛心弦拨动,她悚然一惊。

      裴泠回席道:“何所思?”

      羊存姿摇头,抓住她手,目光坚定道:“司马律不能留了。”

      “他有爵位。”她仍旧一如谈笑风生般温柔静雅,还同对面一名女君举觞共饮,事毕又道,“平时无碍,只是眼下风声鹤唳,稍有异动帝京就要大做文章。”

      “但我已忍无可忍。拿不要脸面作情深意重,我实在厌恶至极。今日他此番大闹,若不死以儆效尤,我泰山羊氏日后门第尊严必塌。他开此先河,试想闻喜几多男子,若人人如此纠缠不休,我又当如何?”羊存姿灯下容光如玉色温润,唯有冷冽唇角锋利似刀剑喋血。“我必使人手刃之。”

      裴泠深知此事令羊存姿颜面尽失,今后无疑在闻喜门阀阶层传为笑谈,然而关内侯不能死在这个地方。

      她无奈道:“务因此人而累及门庭,那岂非更加得不偿失。我有一法,暂挽颜面,你姑且一试?”

      “他死否?”

      “不死。即刻‘请’他离开闻喜,待你出阁后才可回来。彼时你仍要杀他我也无异议。既威慑众人,你也日后清净,又不必惊动宫里人。”

      羊存姿低头,如此并不解气,但又恐真涉及羊氏利益,思忖后只好让步。

      裴泠抚其肩笑道:“看你一脸哀怨,我不由自主感到愧疚,决定替你解决这个麻烦,这下才开心了吧?”

      羊存姿噗嗤一笑,不再纠结,又扑到她怀里去蹭痒,呵呵直笑:“你让人打他一通给我出气,我才开心呢。”

      “你好歹给人留个活口出河东。明知道一般的卫士打他不过,打得过的一出手就要死人。”她摊手苦笑,“难道要我拿石头偷袭么?”

      “我还不知道你。”羊存姿突然抬头,眼神高深莫测,低笑道,“闻喜独步。”

      裴泠动作一顿,温柔神色冷在眉间。她一旦不那样浅笑,一身风度便锐利森凉得惊人刺骨。须臾她又柔和下来,以手抚摸羊存姿长发,也分外意味深长地笑着附和:“看来还是只有你明白我。那二字别人怎知道似是而非。”

      羊存姿道:“你真可怕。”

      “傻瓜,我会永远迁就你的,存姿。”她失笑道,“你早已如同我之亲眷。”

      羊存姿笑,并不当真。

      深夜,白月光,星稀,无风。

      城池阁楼檐亭暗如巨兽僵死。一驾牛车穿过北门青晕桥,停在这座府邸门外。府邸不太大,匾额也挂得略歪斜,但主人好似浑不在意,又或许如此更能凸显其独特风度,并未命人摆正。

      门前有护城河分流而过的浅溪,岸边种一排柳树,新抽的嫩芽,日光下浅黄浅黄,深夜仍是一团漆黑。

      车前有人下去敲门。少顷门开小缝,一黄发苍苍的老者窥视众人,脸色惊疑不定,问道:“你们是何人?深夜有何贵干?”

      敲门那人问:“我们有事请见关内侯。”

      老者将门又关一丝,警惕道:“明公已醉,不便见客,仆自当转告,诸位改日再来吧。”说完老者就要闭门,敲门人突然出手一推,力道之大令老者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大门应声而敞。

      牛车左右还有两人,一同冲进府中,直奔后院卧室。老者惶恐地跟上去,一边试图阻拦他们,一边大叫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强盗还是什么人,怎么硬闯侯府?再不离开小老儿就要报官拿你们了!”饶是老者如此大吼大叫,亦不见府内有其他下人出来,想是只有这一位老仆随侍。毕竟关内侯并无食邑,又无荫客依附,仅凭先帝赏赐度日,本有的十顷田地也荒废在外。

      三人一脚踢开卧室,果然见到司马律躺在榻上熟睡。老者快步扑到榻边,护住他声色俱厉道:“你们大胆!敢对君侯不敬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君侯?他算个什么君侯。”一人拉开老者,直接探手去抓司马律肩膀,并冷笑道,“从来只有我们主子对别人抄家灭门,还没有能抄我们家门的。别说君侯,就是君王、君主也不行。”

      然而这人方一碰到他寝衣,司马律便猛然睁眼,五指如闪电般扣住那只手掌,将一柄青铜剑架在此人颈项上,缓慢坐起身盯着另外两人,神色清醒,毫无醉意。老者见状忙站到他身后。他冷鸷如鹰隼的目光转回眼前这人脸上,道:“这么大威风,看来只有闻喜裴氏才敢说得出口。怎么,黄昏我闹了羊府,他们不好出手,就由你们裴氏代劳,深夜前来杀我?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王之将倾,阁下以为如今世道还有王法么?”一人从门外走来,月光洒落她一身,使她浅笑变得温柔入骨。正是裴泠。

      司马律显然认出她来,顿一顿放下长剑,一掌将手中那人狠狠推在地上,掀被下榻道:“裴姑娘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他一头乱发,衣襟开张,露出尚有淤青的胸膛,下身只穿一条单薄的麻裤,极为不雅。

      “我不是来与阁下闲谈的。阁下晚间搅了羊府夜宴的雅兴,也许在阁下看来,此举是情之所钟,但对存姿而言却是耻辱,日后必要受人嘲笑。若阁下能给存姿的,仅是痛苦和耻辱,那又怎算痴情呢?”裴泠面无异色,只凝望他的眼。“望阁下三思。”

      司马律冷笑道:“真是伶牙俐齿。说来说去,不过是你们这些门阀士族自认高人一等,认定在下区区寒门,配不上羊姑娘罢了。”

      她笑道:“除去门阀阻碍,假使她能够嫁给阁下,但阁下又能给存姿什么?她出身高门,自幼饱读诗书,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倘若下嫁——”裴泠看了看简陋清冷的四周,继续道,“似乎只有家徒四壁,日夜操持而已。存姿门第并非汉时卓王孙一流商贾,她低就于你,泰山羊氏颜面何存?再者,她本心高气傲,不愿输人,若因此为士族所鄙夷,岂非比死难受?当然,阁下会说你有真情,会对她好。可难道存姿就没有真情么?她爱着别人,却要嫁给阁下,即便对她再好,她又怎么开心?更何况这个‘好’,远不及她在羊府过得惬意。”

      他不言,心底偏执,眼神只是冷冷地带着讥讽。

      裴泠也不再开口。对峙许久,司马律嗤笑一声,问:“那你想要我怎样?自裁是不是?”

      “如果你肯为了存姿自尽,那就最好不过了。”她静静地点头,好似并非在咄咄逼人。

      “哈!”司马律怒极反笑,没想到她们要人命也如此轻描淡写,不由大手朝她一勾道:“好啊,裴姑娘,你过来陪我睡一觉,明早我就自尽如何?”

      裴泠一笑,转身出门平静道:“出手吧,要活的。”

      顷刻房顶翻下二名银白锦衣人,随手一抖剑花缭乱,剑身反射的雪光使司马律瞳孔一缩。

      这一夜无比清静安宁,不闻半声犬吠。

      三日后清晨卯时许。

      窗外鸟语虫鸣,裴泠未起。婢女忽推门而入,在她耳边低声禀报道:“女君,关内侯已送至东海王辖地内。君王上奏称其与关内侯一见如故,贾后特准关内侯将府邸移居东海郡。”

      “嗯,好。”裴泠闭着眼也不睁开,想必不愿早起,只是翻身问道:“关内侯身体好么?”

      “双腿已断。非一年不能好。”

      她应一声,像是放了心。正当婢女要退下去时,又听她迷糊地道:“该把舌头拔了。”婢女不知她是呓语还是命令,遂凑上前问道:“女君说什么?”

      裴泠忽然睁眼,倒把婢女吓得倒退一步。她轻笑一声,又闭上眼睛,不耐道:“他去了东海郡,最好是不要回来了。东海王正缺个借口起事,贾后问罪倒是一个好理由。一举两得,他还要承我人情。”

      婢女似不能理解她对司马律的恨,唯恐自己会错意,不禁再次问:“女君要关内侯死?”

      裴泠冷声道:“这个还要我挑明了说?”

      婢女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晌午时分,裴泠正半躺在庭院杏树下的藤条美人靠上,专心致志地看书。偶然有风卷落几瓣杏花跌在书页上,她捻来放在唇边吹开,看它们飘飘旋旋地坠地,不由掩卷痴笑,一派天真无邪,瞳孔清澈。

      裴信走来,见她这样心底难过。那件事分明该是他去做,然而一时怯懦,她替他做了,也就被逼上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如果彼时他能再勇敢一点,一点点,仅仅使他能推开那扇门……他们这些人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纨素。”他走过去,裴泠放下书卷,偏头对他笑。裴信强笑道,“贾后的诏令到了。”

      “嗯,来得还算快。那我命人收拾东西,下午启程。”裴泠起身,仰头看天高鸟飞,云卷云舒,毫无禁锢与边际,是如此广阔。

      裴信也随之仰首,只看到层层浮云,像极了一个娉婷的人影。

      一个触碰不到,遥不可及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忘了写,高平郗氏,在两晋这个郗作姓氏念chi(一声),不念xi。很有名的郗鉴与世说新语常提到的郗超(字嘉宾)这二人都是这个士族的。
    是不是很早,当然这不是算今天的,今天还有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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