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沙洲铃

18、第 18 章

　　酒楼名叫“归来阁”，椭圆木制的牌子，用两根粗草绳从外观二楼和一楼的横梁上悬下，两根绳子上左边一根绑了一串风铃，风一吹过，晃晃悠悠地声音清脆。右边一根上垂下了几枝腊梅，仔细一看还是新从枝头上摘下的，不见丝毫枯萎衰败，必定是隔三差五地在更换。如此一来，花香铃声，加之这看着颤巍巍晃动的古木招牌，归来阁真是店如其名，在召唤着客家归来！
　　一行四人才在店家前下马，店中负责牵马的小厮就已经赶了上来，从白马上下来的那人顺手撸了把马身的白毛，对着小厮道：“好好照料小爷这匹‘飞雪’，喂饱了有赏。”转身一扬手，亲热地搭上身后一人的肩膀道：“果然是匹良驹，快得就和天上下雪一样，这马和这名字，配，太配了！”
　　那人看看马，再看看身边的人，略略点了下头：“公子喜欢就好。”他明显是个送礼的，可面上却看不出半分因为自家礼物受用而欣喜的样子，不知道是天生没表情呢，还是不屑显出他的喜憎。
　　这四人先后进了“归来阁”内，径直就上了楼，自有老板出来接了贵客。这边尹晵和那人视线飞快一接，接着耻笑道：“这人下马的时候小腿都有些打颤，还打肿脸充胖子。那匹‘飞雪’若是再跑快点，他非得从马上摔下来不可，这会儿倒是会说。”
　　“要不，我们也就进这一家吧，我不想走了。”南锦边说着，也没理会尹晵的反应，人已经往店家里走了。
　　“哎，你干啥，将军还在前面呢……”尹晵赶紧走了两步，一把拉住她，就要把人往外拖。
　　南锦才不理会他，狠瞪了他一眼：“我说了走不动了，这家不是挺好，又干净又大。你赶上去告诉他，我在这里点好了菜等你们，去吧去吧快去。”她完全就像是赶苍蝇似的不耐烦赶着尹晵，一边坤长了脖子往店里看。
　　“那你可等着，不许溜了，别惹事儿，坐好等着啊……”尹晵身子是被转向了外，仍一手拉着南锦手臂不放心地叮嘱了好几句。

　　顾司彦也不难追，尹晵才跑出百步多，过了一个街口就见着了他们家将军正蹲在地上，面前是两个卖货的大嫂子。一个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堆梳子镜子簪子什么的，一个摊的都是些老芋头。尹晵一下没反应过来，站着四处一瞅，才觉着这一片倒像是个小集市，没有什么店面，大家要么拿块布垫着，货放在地上；要么就是一简单的板车，也就是比搁在地上高出了那么一些；更有的就是手上挎着一篮子，也不知道就篮子那么点地儿能摆下些什么？这些摊位自然是没有什么一片一片扎堆的规律可循，像是抢到哪块空地就占哪。所以顾司彦面前就是芋头和娘儿们的梳妆成邻居了。
　　尹晵这一瞅，还发现虽然面上是个集市的样子，可站摊儿的人三三两两，和梁国都城里的集市上那些吆喝劲儿完全不能比，而摊前站的买主就更是少了。这一来，蹲着的他家将军和站着的他自己就显得格外扎眼。他不敢大声叫将军，只能扯了扯顾司彦的衣袖：“少爷，小姐在前头那家‘归来阁’等着了，她嚷着走不动了，说就在那家吃了。”
　　顾司彦像是压根没听见，抬着右手，食指在那一堆梳子簪子上面一圈圈画着，始终定不下要选哪一支的样子，到了手一偏，指着边上的芋头说：“这个吧，给我称了。我这肚子还真念着芋头香了，一会儿拿店里让厨子给做了。”
　　卖芋头的大嫂子先还看着隔壁摊子，心里头盘算着这俊后生会挑了哪一支，绝没料到这一息间卖了的是自家的芋头，愣了愣，再听着那话硬是笑了出来：“那归来阁可是俺们这儿最大最好的馆子了，还能没个芋头？你这后生可别是为了照顾我营生就花冤枉钱，这芋头我可不卖于你。”
　　“一买一卖，银钱交易。您这面前也没竖着牌子说不准买了拿进馆子里做的，怎么就不卖了呢？再说了，芋头也不是什么金贵的吃食，最大最好的馆子伺候的都是有钱人家，没有芋头也是绝对可能的事。哎，还有….”顾司彦挪了挪脚，让自己蹲着更舒服点儿，摆着手认真和她说道起来：“就算这归来阁里真有芋头，我就想吃上一口你这卖的鲜味还不成么？！”
　　卖芋头的被他给说的张口结舌，还是边上那卖簪子的插了一句：“我说杜家娘子，怎么到手的买卖你还推了，这不是存心让我心里堵着么。我是眼见着到手的生意飞了，眼馋着呢。要不这样，我跟你买了这芋头，再转卖给这位公子，公子你也就再捎上一根簪子如何？”
　　“我啐你一口，美的你。来来，公子，我给你称，瞧你们也人不多，一顿这些足够了。”杜家的麻利地抓起地上的芋头，看着顾司彦也没个篮子包袱的，又翻出一块花布来仔细包了才递过去。
　　顾司彦舒舒服服地蹲着看着这俩大嫂互相拆台，一点都不着急。等杜家的把包好的芋头递过来，他扬起手指指向边上站的尹晵：“交给他。”说完这一句，又往卖簪子的大嫂那里挪了挪，攀谈了起来：“大嫂，这两国之间才为了咱长野郡起完冲突，兵荒马乱的，你这梳妆打扮的玩意儿自然卖不过人家填饱肚子的东西了。”
　　“这话可不中听，咱这长野郡荒是荒了点，可也是经历了几场大仗的地方，你哪里看出乱了。还不是该吃的照吃，那归来阁的生意可没见清淡多少。”
　　顾司彦随着大嫂的手指方向，终于是转头往归来阁的方向望了望。三层的高度伫立空中似的，隔着街看过去也是挺拔惹眼的。尹晵瞅着这空挡，捧着一包芋头弯腰俯向顾司彦催道：“主子，我们…可以走了吧。”
　　顾司彦白了他一眼，就当没听见，转回头继续问那大嫂，还带着一脸的疑惑：“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我这一路过来还担心着会不会遇上兵匪什么的，这看着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呢！”
　　“怎么没有，城门那会儿打得厉害着呢，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街上也是实行了宵禁的。听俺当家的说那大梯子大石头的都整上了，外头闹得家里娃都哭了。”
　　说话的还是杜家的，只是她这形容让人怎么听着都觉得她实际上是在埋怨她家娃没能睡好，都怨打仗的声响太大。尹晵尽管也是瞪大了眼睛，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到底心里还惦记着归来阁里的那位，可他家将军显然毫无起身走人的意思，他也不敢再催，只得两手抱紧了手中的包袱在顾司彦身后来回走着。
　　“当然还有痕迹你没看出来。”这时卖梳子的大嫂笑眯眯地也开了口：“我是西陵人。”
　　西陵人，好比一把原先缠在腰间的软剑，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蓦然被撤下刺到了你面前，只这一招，剑柄握紧的是温柔，碰到胸口的一点冰凉却足以冻住你所有的温情。其实在现在的长野郡或者说就算在原先还属于大易的长野郡见到西陵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是感情这事就是这么微妙，已经被遗忘模糊的分界在刻意描红后，所有的豪情万丈就都酿成了壮志未酬。
　　顾司彦还没说什么，在他身后的尹晵先停下了脚步，原本的匪夷所思中此刻更添上了一丝戒备。那大嫂一见尹晵的架势略略皱了皱眉，还是边上那杜家的又解了围：“我可是大易人，更确切的说，我该算阳国人。在俺们长野郡，现在还真没这是哪儿人的分界，就算是西陵那儿打了过来又怎样，这地儿本就不富裕，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人，俺们啊，只要太平无事能吃饱饭就好。”
　　“说的是，没有战祸我们这些坐贾行商的也才能好好做买卖不是。我从梁国过来，今儿可是都聚齐了，大嫂，我就拿一把这玳瑁的梳子吧。是你们西陵那儿的手艺么？”顾司彦岔开了话题，终于挑中了把梳子在手上把玩。
　　“是是，自己手工做的。你可是好眼光，这玳瑁稀少，也就这么一把稀罕物，得要贵一点，成么？”大嫂瞅了眼顾司彦手中的梳子，眼里还带着点不舍：“这是祥瑞幸福的东西，公子是要送给小娘子的吧。梳子好，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既然选定了东西，看看时间也磨的差不多了，顾司彦就不再啰嗦了。掂了下梳子收进怀里，摸了他认为该值的银两出来递了过去。
　　“多了…”大嫂接着银子吃惊道。
　　“多下的，就当买断了你对这梳子的留恋。”

　　顾司彦大踏步往回走，尹晵怀抱着小包袱跟在他身边亦是昂首挺胸，目光看着还有几步就要到达的酒楼。
　　“人在了么？”
　　“在了。”
　　“从明天起你就跟在温孤南锦身边，她到哪你到哪。”
　　“她会有危险？”尹晵的声调明显急了。
　　已经走到了酒楼门口的顾司彦停了步子，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嫌弃眼神扫向尹晵：“我的意思是，你在她身边的时候就不要在我身边，所以她也不要出现在我视线里，你把她带远着点，不然我怎么办事。”
　　“是！”尹晵为方才自己的失态垂了眼，立刻立正了身体，以一个保证完成任务的军姿肃穆答道，可惜怀里那个芋头包袱让他看来有那么点滑稽。
　　顾司彦没有笑，他看了眼酒楼外被风吹动的风铃和风中隐隐飘来的梅花香气，手掌一摊，有花瓣零落，但他没有能够接住，就在他指尖前一寸落了地。他的手指曲了下，眼皮微微一搭，再扬起时，幽深的眼眸里已完全看不见先时在地摊前的平和，说道尹晵时的小小亲昵闪动。如果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眼中神色的变化能够用酒楼菜色的咸淡稀稠来形容的话，顾司彦此刻的眼中怕是将这归来阁所有的酱料悉数倒入才能品出一点点味道。
　　就在一息之间，他已将自己松垮。而这声色人间，本就是生死一念，荣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