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月影沙丘

45、圈套（三全）

　　一出酒家门，殷念远立马便向酒楼对面贩鱼的几名鱼贩子使了个眼色，携着烟萝继续向回处走，慢悠悠的似四方闲逛般。鱼贩们一接到殷念远的暗示，其中两个连忙自自己摊位上起身，留下同伴不再顾摊的抽身急速离去，而其他四个鱼贩，则继续守在原地，拉着嗓门叫卖，一如时常。人来人往，没人在意这一幕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哥。”轻柔的声音于烟萝粉唇中缓缓吐出，让行进中的殷念远不由的停顿下步伐，侧首看着烟萝若有所思的秀雅面容。
　　“大哥可是发现了什么？”烟萝低垂着头，一手勾着耳鬓的情丝，声音依旧细微，喃喃般，似含羞带怯满是春心的女子。
　　“为什么这么问？”他来了趣，温和地笑问，烟萝的聪慧，总是不自觉的让他心痒难耐，眼光微带漫不经心的扫过周围走过的往来人群，微微侧身，带着占有姿势的拦住诸多投向烟萝的目光。
　　世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多变，虽说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这些目光也未免太放肆了些。烟萝并非是绝美之人，但这伙人窥视她的目光却多带着少有的惊艳之色，宛若发着绿光的恶狼，就差垂涎三尺的扑身过来。果真还是普通百姓好，便是惊艳，也是断不敢光明正大的直视过来的。
　　“若无一定的目的，大哥决然不会那般做。玉清堂，火深火热之地，进的去却不定出的来，店小二若非是九命怪猫，否则还真是要博命了，那酒菜怎是那么好送的，四大长老，他们之间的内讧已到风声鹤唳的程度，只怕人还未见着，店小二就被当作探子给万箭穿心了，小妹可不认为大哥是随意玩弄他人性命之徒。”烟萝继续把玩起自己的发丝，轻语道，将自己的声音掩盖于左右喧嚷的声嚣中，平平的诉着自己的认知，“再者，寇焱与大哥素无交集，若不是在酒楼中发现了什么，疑心某事，大哥又怎会如此突然的要约见寇焱？”
　　她的语音极低，低柔的一不小心便什么也听不到，似细丝滑过耳畔，无知无觉。但这并不要紧，反正殷念远的耳力好的惊人，就怕是旁人的腹语，他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烟萝，你这话倒有几分责备之意了。”不是随意玩弄他人性命之徒，好一个反话正说，这番说辞让殷念远一时间心态倍为复杂，只是……
　　他眸光流转，轻轻笑起，怎是个“春”字了得：“目的吗？那你倒说说我那般做的目的是何？”烟萝细腻心思让他心痒岂是一般的难耐。
　　“小妹可非大哥腹中蛔虫，怎能臆测？”她辗转着思绪，微微仰起素雅的面庞，柔柔笑着，拒绝殷念远的探测。适可而止，方是生存之道，免得不小心掉入他挖好的陷阱当中。
　　“是吗？”殷念远依旧笑意如春，直钩的旁人目瞪口呆，魂不知归来兮，“那阁中着实干净，一尘不染呢。”他无视外人诧异的目光，微收停步伐，弯身贴着烟萝的耳侧低声道。他就不信，这样她还能拒绝猜测下去。
　　他与她，本就是一体之人，连思考线路与方式也几乎雷同，只是她喜好平和而他独爱混乱。有些情与事，她知道的多了，总能让她转移些涉险的心思。
　　那家酒楼，本是为邬氏一族的产业，只是族毁而业败，其族产全给封锁，被官府转卖他人。当年虢国夫人为掌控各方经济命脉，特于各州各府建立秘密网点，收集各商行信息，而各地酒楼便是其信息收集的网点。
　　每个酒楼上皆设有秘阁，各地信息探子的负责人置身其中，入夜将网罗的信息汇编发至京都传于虢国夫人手中。但秘阁方位不同，开启的方式也各有不同，除去邬氏家主知晓外，也就只剩那些首领探子们，但他们所知也只是自己专职之地的秘阁开启，换而言之，真正知晓秘阁开启的也就只有虢国夫人与烟萝了。
　　信息探子身份隐秘，各司其职，互不相识，这与归云山庄那些密线们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密线们所属的记事公子是互为熟稔，而信息探子的首要人物们却依旧是互不相识。他们皆是虢国夫人千挑万选一手陪练出来的，因为受过虢国夫人“一饭之恩”，故而全对虢国夫人忠心耿耿的近乎痴愚。虢国夫人一走，这人也就随即一个个的消亡于世人眼中，不知所踪。雁过留声，踏雪也有迹可寻，只要你动作够快，但归云山庄派出全部的记事公子也无法探知这些人的去向。所有邬氏酒楼的秘阁的方位与开启便也就只剩烟萝一人知晓了。
　　虢国夫人刘氏一死，各地秘阁便也随着失去了用处，自然会空置无用了。按理而言，如这般经久无人使用的闲置秘阁，里边当满是灰尘，但方那秘阁中却无一尘埃，似常人有人打扫般，就连各个死角处，也是干净的一尘不染，如此又怎不叫人疑心？
　　空值的秘阁会一尘不染，那就意味着那里一直都有人在使用，最起码是这些时日来一直未曾闲置。烟萝虽知这秘阁，但她一直就在他左右，有没有去过那秘阁，他自然是一清二楚。也就是说，若非今日事出突然且恰巧途径此地，烟萝根本就不可能到此秘阁来。进而言之，能进入此秘阁的便也只剩那一人了——负责此地信息探子总务之人。那人并未真正消失于世人眼中，而是一直游走在徐州府城内，却不曾让他人发觉。若果真是如此，那人真正身份的必定不是简单的邬氏信息探子，只怕真实身份与那个神秘的鸢尾组织瓜葛极深，否则为何徐州一有个风吹草动对方就立马有了相应的应对之策。就连府中小小的招募奴婢，他们也能立刻派入暗探，可谓是精细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烟萝不觉凝眉再次低首深思，可是这一思却是越思越心惊。
　　“大哥你……”她不觉抬首面向殷念远，放任惊诧之声破唇而出，然而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依旧偏柔偏细，心绪中的大起大伏根本不可能显现于性子过分自控之人的语调之上，“这般做，是否太过了些。”如此一来，江湖所有人的目光都将全给调转到那酒楼上去了。
　　烟萝不由的想捂额唉叹，实在是不敢恭维殷念远的作为。他那般做，分明是不顾他人死活的要置玉清堂于毁灭之地，加速江湖的混乱了。难不成他是见徐州还不够风雨飘摇，所以要再添上一把火烧它个旺？
　　“太过吗？”殷念远浅笑的看着烟萝面上微显的无奈与忧虑，不以为然的道，“只要掌控得宜，是不会殃及池鱼的。”饵料要对，更要恰到好处，过多或过少都不行，如此，烟萝就是不想上钩也要不得不上钩了。
　　烟萝一阵错愕，良久方似反应过来般无奈的叹息了声：“大哥是打算无所不用其极了？”这一石二鸟，不，该是一石多鸟之计他算是用到极致了。只是，可不可以装作不知道他背后的那个针对自己的用意啊？
　　她无奈，她就知道这是殷念远挖好的陷阱，想不跳也没办法。不可涉险呐，没想到他竟然用诸人的命运来拖住她前进的步伐与计划。这人真是……她只觉有些头痛，该说他卑劣吗，卑劣的视他人命运为无物？
　　烟萝摇了摇头，反手抓紧殷念远的手。因为双眼失明，所以看不到殷念远那如狐狸般魅惑的笑容。两人的步伐依旧不紧不慢着，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语中渐渐远离起喧闹的街市，也渐渐远离那些满是艳羡与倾慕的眼神，其中包括一双折射出激动的无以复加光芒的眼眸——终于找到她了。
　　……
　　店小二很想大哭，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看着前方剑拔弩张的四大长老。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他只不过是好奇心重了点点，贪心大了那么一丁点，怎么就碰到了那个长得敢与日月争辉且狐狸没两样的人呢，弄得他竟然落得如今小命风雨飘摇的下场？店小二心中懊恼的要命，哭丧着脸。
　　都怪自己，他没事好奇那对男女干什么，就算他们看起来比天人还要天人几分，那样又不会让他吃饱穿好。若是可以回头的话，他发誓，他绝对绝对不会在那青衣客人上楼后自己也跟着探头探脑的跟过去，虽然他一直是站在楼下梯口处，虽然他是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但……就是这个多事好奇的样子给那个狐狸看到了。哎，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克制自己的贪念，那锭银子算什么，就算是再送他一百锭银子，他绝对也是不干的，命都快没了，有钱顶个屁用啊！
　　其实他也心存侥幸的想过拿钱走人的，但他这个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就已被人给盯上了，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那只狐狸眼中。他想过退钱不干，但那狐狸的手下却全都不以理睬——货物既出，概不退货，唉……
　　他是在狐狸手下的目送下进入玉清堂属地的，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呜……他上有七旬老母，下还有三岁黄口小儿，不冒这个险行吗……
　　他虽怨那只狐狸，但他绝对不恨那人，因为这是他自找的，他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他恨的是那个不长眼睛，大白天偷东西偷到韦长老属堂的小偷。
　　四大长老各有属区与分堂，并不常到总坛，他本来只需将那些酒菜送到玉清堂总堂守卫手中就可以的，但……那个该死的小偷，脑袋长着是做什么用的，大白天的偷东西怎么能不被发现，再说了，你就算要偷也要去偷别家啊，干什么要盯上那个守卫严谨的华容堂？千偷万偷，玉清堂绝对是不能偷的！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毕竟那死小偷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可问题是……你没长脑子也就罢了，但你万不该往总堂处逃命来，天大地大，哪个不好逃啊？！他运气怎就那么背，小偷是成功逃走了，可怜他却被当成小偷的同伙给抓了过来。幸好手中那枚柳叶玉镖救了他一命，否则他还真就要小命玩完了。
　　不过，他又悄悄抬眼看着那伙周遭冷气弥漫之人，身子再次抖了抖，他严重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他们的对话，他能不能假装听不见啊？！
　　“老三，你不会真以为我们会这么轻易的相信他费尽心思就是想向你送这几盘酒菜的话吧？”邱沅冷冷一笑，瞥了眼一直瑟瑟发抖的店小二。
　　“怎么，难不成你还以为他是送我传文密件或是梅花传戒的？”韦甫也不见得脾气好，冷看着曾经与他同在一条船的邱沅，端起自己的茶杯兀自无人般的饮了起来。
　　“虽然未必是，但也绝对与之相去不远。”和卫辛一旁接了话过来。离传文公布也不过只剩十来天，玉面游侠这会儿送出来的东西除了那些与传文有关的什物还会有什么。
　　“和卫辛，你一向是这么自信吗？你就那么肯定自己的认知没错？”韦甫语气多少染上了些嘲讽的味儿。
　　和卫辛不答，脸上尽含自负之色。
　　“小二？”戴正堂沉凝了半晌，不是问韦甫，而是转而问着地上虽依旧瑟瑟发抖却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的店小二，“他是否要你带了些什么话？”以他对玉面游侠的了解，只怕里面另有文章，只是他为何没通知他一声？
　　“带……带话？”店小二处于真空中的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啊！是，那人要我带话，他说……他说……”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怕啊。
　　“说什么？”邱沅性子较急，不由的喝声出去。
　　“说……说，十多年不见，老友特来拜会，送上好酒好菜，不要太过见外，尽情享用。”不管了，闭上眼我就不怕了吧。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戴正堂有些不信。就这么简单？那人向来喜爱将事情弄的越复杂越好的。
　　“没了。”我没说错什么吧。店小二缩了缩头，有些害怕前面四人诡异的表情。
　　“没了？”邱沅一点也不信，转而对着一旁悠哉游哉的韦甫道，“老三，你不会是对这小二做了什么手脚吧？”
　　“做手脚？姓邱的，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阴险不要脸，喜欢过河拆桥。”韦甫骂得一点也不客气，唾弃着，“我还不屑这小人行进。”指桑骂槐着，多日来遭受的鸟气终于在今天可以重重吐一吐了。
　　邱沅嘴角抽搐，压制心中的怒气，不以对答。
　　“老三，我们也不是不信任你。”和卫辛插话进来，冷冷扫了眼邱沅，“离五月公布下任堂主的时日也就只剩那么些时日了，任何的异动皆有可能。有些事还是公平些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是对你有好处吧？！和卫辛，耍阴的，我是不如你，但不代表我就是笨蛋，你心理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他当真是半丝情也不领了。本来嘛，为了玉清堂堂主位置，他们早已是争斗的头破血流，现在再来套交情，确实有些假了些。
　　“韦老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邱沅火气直往上涌，被韦甫数落的气一刻也压制不住了。
　　“邱老二，收敛一些，不要忘记你现在站的是谁的地盘？”韦甫敲了敲桌沿，心中那个暗爽啊，就甭提了。
　　“老三，你当真是不打算实话实说了？”和卫辛不尽拧眉，眸光低沉，眼眸余光扫过依旧跪地暗中摸汗的店小二，若有所思了起来。
　　“唉，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说了你们不信啦？！”韦甫扫视着那三位脸色各异的长老们，表情十足的无奈，但那嘴角上扬的度数，却让人分外觉得可疑。
　　他看了看店小二，想了想，对着外边手下唤道：“来人啦，送他回去……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
　　小二一听，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连忙小心翼翼的问道：“小的，小的可以回去了？”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不成？”韦甫挑眼问道。
　　“不，不……”他连忙要起身，只是双腿因为血液运行不畅而早已麻痹的无感无知，宛若灌铅了般，身子一歪，便重重的扑倒在地上，引得韦甫一阵大笑。
　　店小二只得跟着陪笑，在韦甫的手下搀扶下离开了华容堂，回到他那工作的酒楼。只是他不知，其实他的危险这一刻才真正开始，那几双若有所思的眼眸从他转身的那一刻就再也不曾离开过。而那家不大出色的酒楼，也因此而眼线密布，虽热闹更胜以往，却同时也倍显萧瑟了起来。
　　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无中生有的最高境地就是将虚假势态发展到极端，最终转化为真实。徐州的风雨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何时才能够恢复以往的平静。